审配眼神微缩。“不愧是汝颍子弟,果然伶牙俐齿。虽是女子,你亦是魁首。”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道:“待会儿先杀你。”
辛宪英欠身施礼。“多谢审君。”说完,牵着母亲的手,向前走去。
审配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举起手,正准备叫人先杀了辛宪英,一个中年妇人横身抢到他的面前,将辛宪英挡在身后,平静地看着审配。
“审正南,何必与一个孩子计较。你要杀,就先杀我吧。”
审配盯着妇人看了片刻,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你又是谁?”
“我少为荀氏女,长为辛氏妇。”妇人轻笑一声:“幽燕都护荀攸就是我的从子,杀我是不是比杀一个孩子更有用?”
审配感受到了荀氏眼中的不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杀你就杀你,你以为我不敢么?你也不用抢,辛佐治不露面,今天你们都要死。”
他目光一扫,看到了荀氏身后面色苍白的少年。“这是你儿子吧?”
“我儿辛韬。”荀氏将少年轻了过来。“问审君安好。”
辛韬颤抖着走到审配面前,躬身行礼,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审配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荀氏。
荀氏摇摇头。“小子无用,曾不如一女子。天下人皆以男为尊,以女为卑,唯有天子尚男女平等,可见高明,非庸俗可比。”她面带微笑。“审君以九族之力,与天子为敌,虽不自量力,却也勇气可嘉,当浮一大白。”
审配的笑容僵住了,脸颊抽搐了两下。
他身后的审英更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眼神不由自主的瞟向审配,嘴唇颤抖。
天子有诏,如果审配肯降,作为首恶,他和田丰是必死无疑的,但审氏子弟和田氏子弟却有可能幸免一死,被流放海外。如果审配不肯降,那就是族诛,他们这些人也只能跟着死。
作为人子,他应该义无反顾的跟着父亲一起去死。
可是一想到诛九族的惨痛后果,他又无数次想劝审配放弃,莫作无谓之争,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但是他不敢。
审配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惹恼了审配,审配会毫不犹豫的先杀了他。
“审正南。”城下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接着脚步声响起,辛毗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满头是汗,衣衫也湿透,粘在身上。
审配笑了。“辛佐治,你终于肯现身了。”
“我听到消息就赶来了。”辛毗走到妻子与女儿面前,摸了摸辛宪英的小脸,又对妻子躬身一拜。“连累你了。”
他的妻子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辛毗又走到荀氏面前,躬身拜了一拜。
荀氏欠身还礼。
辛毗来到审配面前,昂着头,咧嘴一笑。“我来了。你是现在就杀,还是聊一聊?”
审配还没说话,审英抢先说道:“阿翁,君子一诺千金。既然辛君现身,那就先放人吧。若是谈不拢,再杀不迟。”
审配横了审英一眼,欲言又止。他挥挥手,示意审英将辛评放下来,一起带回监狱,又示意辛毗道:“走走?”
“敢不从命。”辛毗拱拱手,跟了上去。
审配背着手,沿着城墙慢慢地走着,不时地看一眼城外,眼神阴沉。
秋收已经结束,一块块麦地只剩下麦茬,像是斑秃的头皮。
朝廷大军围城,审配看着城外的麦子成熟也不敢出城收割,眼睁睁地看着天子派人将麦子收割一空。他曾打算让张郃、高览出击,阻挠天子收麦,或者直接烧了,却被张郃、高览婉拒了。
他们的理由是烧了这些麦子,天子还是要征粮,最后苦的是冀州百姓。
理由很正当,但审配却怀疑他们别有用心,说不定已经和天子达成了协议。
这让他对坚守邺城的信心受到了重创,不得不想办法逼辛毗现身。
“天子的最后通谍,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了。”辛毗点点头。
“如果我非死不可,我一定会带上你。”
“这是我的荣幸。”辛毗笑道:“生时未能同心同德,死后或许能肝胆相照。”
审配转头看着辛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觉得有这可能?”
辛毗叹了一口气。“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汝颍人与冀州人不合,致使大好形势功亏一篑,两败俱伤,这个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审配冷笑。“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也算是不易。”
“我虽不敏,知错就改还是能做到的。”辛毗停住脚步,看向城外的大营,轻轻地拍了两下城垛。“天子固然是英主,但若非你我不合,他也不会赢得这么痛快。引而不发,就能使汝颍人与冀州人互相残杀,想必他此刻一定很得意。”
审配也停住了,与辛毗相隔数步而立。
过了好一会儿,他幽幽地说道:“如果我肯降,他能放过我审氏一族吗?”
“不好说,我只知道,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先将我汝颍人杀得干干净净,破城之后,汝颍人再以报仇为名,将你冀州人杀得干干净净。他肯定不希望你投降,所以也别指望他轻易答应放过你审氏一族。”
辛毗沉默了片刻,又道:“但诛九族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审配懊恼的握起拳头,用力砸在城墙上。“此子虽年轻,却用心歹毒。”
“也能理解。”辛毗眼中露出一丝苦涩。“孝桓、孝灵的殷鉴在前,要想与天下士大夫为敌,并且战而胜之,没点心机怎么行。当初世祖就想度田,最后不了了之,以后诸帝都有心无力,没想到这件事却被他办成了,也是天意吧。”
审配转头打量着辛毗,欲言又止。
他能感受到辛毗的无奈,正如他的无奈。
在天子面前,他们都是失败者。
天下的士大夫概莫能外,不管他们是追随天子,还是与天子对抗。
“还有转机吗?”
辛毗沉默了良久。“或许有吧,但你我都看不到了。”
“什么转机?”
辛毗慢慢转过头,迎着审配的目光。“敢问审君,是士大夫的渊源更久,还是皇帝的渊源更久?”
审配目光一闪。“当然是士大夫,皇帝才几百年。”
“是啊,皇帝才几百年,士大夫却是三代以来就有,薪火相传数千年。若不是张良、陆贾、贾谊、董仲舒辈前后相继,刘氏岂能为帝?几百年来,皇帝因士大夫而立,就算天子英武,又岂能弃士大夫而独存?四民为士,看似分而治之,其实不过是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他一声冷笑。“这天下,最终还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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