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玉泽还未琢磨出他这话中是何意,衣领却忽地一紧。 那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单手将他拖着往寝殿外走去:“待到圣上面前,让他评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蛊惑,才干了这叛国的勾当。” 他拎着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太监跨出寝殿的门,忽地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 那响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发出的细碎声音,猛地撞进耳膜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他最熟悉不过。 江懿心头蓦地掠过一道不安,连带着揪住那老太监的手都多了几分力气。 不清楚禁卫军中是否有内鬼,他特意将宁北梅将军请了回来,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给了李佑川,应当能让禁卫军心服口服地守在宫外。 那如今这声音是从何处而来? 就在他思忖的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让福玉泽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老太监原本涕泗横流的脸上蓦地展开一个丑陋的笑:“是他们来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乌斯王也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们,我……” 江懿抽出长刀,刀锋正正地抵在他喉管处,让那不识抬举的太监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现在待我好些,过一会儿我说不定能帮你求个情。” 瞥见第一队穿着黑色轻甲的士兵出现在回廊一边时,福玉泽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锋锐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对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悯:“你真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怕死吗?” 昨夜洪文帝就已经被他劝出了宫外,眼下有死士保护,断然再无性命之忧。 而宣贵妃既然会下毒,身上八成也带着解药,方才赶在这些来路不明的士兵出现之前被带了出去。 陇西也安排裴向云守着,关雁归那个毒瘤被揪了出来,一段时间内再无后顾之忧—— 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泽的脖颈上缓缓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墙上,还有闲心思将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从头回想了一遍。 算无遗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燕都的,毒发身亡或是在这儿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计划之内。 —— 宫外,禁卫军黑压压站在承天门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禁卫军,半晌开口道:“后生,江相说杀我幺女的凶手就在这宫中,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着自家少爷的玉牌,面上看着镇定,可心中却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家少爷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他说如此,那还请将军千万放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梅老将军冷哼一声,连带着身下那匹绝世名驹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于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喷出一道白汽。 一道惊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肃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头,向皇宫处远远望去,果然瞥见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嚣着于寒风中翻涌而出,继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氲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寝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嘱,看着眼前骚动起来的禁卫军,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 梅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许动,若发现浑水摸鱼之人,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纵然这些禁卫军大都是来混个俸禄的富家子弟,此时也不得不憷着老将军的威严,闭了窃窃私语的嘴。 “后生,江相何在?” 稳住了禁卫军,梅老将军转而问李佑川:“这一走水,老夫担心……” 纵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却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爷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劳烦将军再与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让宫外的人进去是怕再混进细作,可眼下宫中忽地走了水,他们这些守在宫外的却对其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属实难以稳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紧了缰绳,不停地向浓烟与火光处出神地望去。 少爷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还平安? 他兀自想着,面前的禁卫军却又骚动了起来。 李佑川心中焦急,听着这些人难以管教,正要发脾气,却听身侧梅老将军的佩剑「铮」地出了鞘。 他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其他事,跟着抬眸,看见了一个于官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是一杆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银枪。 他束着的高马尾似乎因为奔波散开了些许,墨发飘扬在脸侧,却仍未遮住锋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将军,是自己人!” 梅老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爷的学生!” 李佑川从未觉得裴向云如现在般让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径直策马进火场去寻江懿,却记挂着江懿下给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宫外,眼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裴向云裹挟着一阵寒风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让那奔波多时的马踉踉跄跄地蹒跚了几步,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似乎许久未喝过水,嘴唇干裂,连声音也沙哑,开口就问道:“师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额头,低声道:“眼下情况十分复杂,我不能与你多说,只能求你进宫去找找他,他应当就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 他回头望向浓烟滚滚的皇宫,瞬间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会带他回来。” “那你千万……” 李佑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十分粗鲁地拽下了马。 他踉跄着险些扑倒在地,看着裴向云毫不客气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继而一夹马肚,转身穿过承天门,径直奔着那被浓烟席卷的宫殿而去。 我来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红色的宫墙。昔日明亮艳丽的琉璃瓦蒙了层灰色的阴翳,随着火苗的炽烤发出「咔咔」声。 其实皇宫中是有备着灭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来的宫人们正用水桶与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试图阻挡住蔓延而来的火势。 裴向云也仅瞥了他们一眼,继而心无旁骛地策马向洪文帝的寝宫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过一遭,后来看见明火都心惊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身上。 再次看见这样熊熊的大火,他其实是怕的。 那匹马也跟着不安起来,有些焦躁地打着响鼻,脚下的步子变得犹疑不前。裴向云将烟灰吸入口鼻,呛得他喉管跟着被灼得发烫。 可他却咬着牙夹了下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被火烧过的人,知道这样会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驰中飞快向身侧扫去,每每看见踉跄跑着的人影都会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有些失望地发现他们只是面生的宫女太监。 老师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连一个见那人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险些将他逼疯了,心中横亘着一根刺一样难受。 周遭的火势小了些许,可空中仍飘着火星与烟尘,让他只能勉强半睁着眼睛,目光却倏地一顿—— 他看见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那青石阶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师微微低着头,一身素白,于劲风中衣袖翻飞。 手中通体深黑的长刀正缓缓向下滴着血,周围倒着十数个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没了生机。 老师手背上多了道狭长的伤口,他却不以为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抵在唇边,舌尖缓缓舔去那渗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临。 而他自己,则是赶来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狗子终于开窍了一回√第149章 先前那数十个士兵出现时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来宫中突然走水,他也与那十数个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将企图乱中逃跑的福玉泽制在身边。 那几个黑甲人虽然看着骇人,可功夫却算不上精湛,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泽,所以他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不过胸腹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罢了。 那时空气骤然响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啸,终于让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几分波动,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枚来势汹汹的却擦着他的手腕掠过。 碰巧将裴向云送他的那条平安扣被挑断了。 金红的绳结于半空中高高飞起,似乎于一片同样的赤色中泛着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绳结和他的指尖擦过,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闪不及,留下了胸腹间的那道伤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长刀倏地扎进地面,一缕血丝从唇边缓缓滑落。 “师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牵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临头,竟出现幻觉了吗? 不然为何自己隐隐听见了裴向云的声音。 江懿微微阖眼,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没。 而几乎微不可闻的,一阵马蹄声于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