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杜弘辛父子正背靠背坐着。壁上油灯发出温黄的光,恰好有狱卒巡逻走过,那光被吹得破碎起来,洒在他俩的脸上,似乎被刀划出了一道道短而乱的划痕。
划痕之下,是绝望的神色。
刚被关进来时,他们还曾经大声哭诉着冤屈,却只是遭来狱卒的毒打。几次之后,他们似乎也认清了现实,颓丧地窝在角落里,周身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死气。
此刻,一想到明天就要被斩首示众,这对父子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抱头痛哭。
巡逻而过的狱卒被他俩吵得心烦,狠狠甩了下手中的鞭子,风声狠厉,鞭痕张狂,一瞬间,那哭声仿佛又小了下去。
那狱卒得意地笑了声,刚走到牢房门口,却见刑部尚书陈康带着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连忙退到一旁,点头哈腰地讨好道:“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牢门钥匙给本官。”陈康瞧了他一眼,冲他伸出手。
那狱卒连忙将钥匙递到了他的手里。
“太傅,这边请。”陈康让牢房内的人都撤了下去,带着杜太傅往杜弘辛父子所在的牢房走去,待看到缩在角落里的那对父子时,眸光不禁闪了闪,给杜太傅让出了道路,“下官就在老门外守着。若是有何吩咐,您只管喊一声。下官必定随叫随到!”
杜太傅冲他颔首,语带感激:“多谢陈大人了。”
“太傅客气了。”陈康连忙拱拱手,转身走了出去。
杜太傅撩起袍角,弯腰走进了牢房内,却在看到抱头痛哭的两人时,一时挪不动脚步。
突然的阴影罩在杜弘辛父子身上,杜弘辛最先从悲恸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到他,顿时喜极而泣,“大哥,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吗?”
杜太傅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二弟,你们受苦了。”
“大伯,皇上是不是收回旨意了?我跟父亲是不是不会被斩首了?”杜怀盛腿脚不便,只能用双手撑在地上,慢慢挪过去,抬头看他,慌忙道,“大伯,你也知道的,那五万兵马真不关我的事啊!我还特意赔了一双腿,为何却……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杜怀盛的嘴巴就被杜太傅伸手捂住,一时间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杜太傅嘘了一声,扭头紧张地看了眼牢门之处,低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你们都不要再提起。”
“那我和父亲怎么办?”杜怀盛顿时急了,一把拉住他的手,像是抓紧了救命稻草似的,“大伯,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比起杜怀盛的惊慌失措,杜弘辛倒是显得理智不少。他也算是久经风浪之人,很多事情在勤政殿中已经一目了然,此刻也不会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要接受明天人头落地的事实,到底还是比较难的,尽管从杜太傅脸上看出了答案,他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大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杜太傅颓丧着脸,唉声叹气道:“当初我跟你们说过,此事太过凶险,万一被人察觉,便是身首异处。担心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
闻言,杜怀盛已经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回想起那桩旧事,杜弘辛不禁恍惚起来,呐呐道:“大哥,当初是我鬼迷心窍,竟然兵行险招,埋下了这天大祸端。可要我就这么认输,怎么都觉得不甘心啊!”
“不甘,你又能如何?”杜太傅眸间掠过一丝阴冷,阴恻恻道,“如今的皇帝,已经不像刚登基那会儿好说话了!如今圣旨已下,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你们有什么想要了结的人和事,尽管告诉我。我总会替你们收拾干净的。”
这便是交代遗言了?
杜弘辛双瞳猛地收缩,想起此次栽下的跟头,恶狠狠道:“大哥,你答应我,谢家的人,一个都不准放过。”
若非谢正云,他们的事也不会被捅出来。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谢家那几个人碎尸万段。
杜太傅忽然眯起眼,想起那些人,不禁冷笑道:“不管是谢家的,还是定远侯孙丞相!这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以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你放心,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顿了顿,他又想到了此行的目的,沉声问道:“我来此就是问你,你房中那些人,要做什么打算?”
杜弘辛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脸上满是痛色。
杜家二房的人,除了他们父子,还剩下谁?
一个名字从脑海里飞快划过,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抓住杜太傅的手,“大哥,你能不能,保下怀绍那孩子?”
杜太傅脑海里便闪过一张怯弱的脸,不禁皱起了眉头,“怀绍这个孩子,怕是不堪大用啊!”
这么想着,他又暗恨起赵沛的阴险手段,居然能想到断了他们杜家二房后代子孙的为官之路。
杜家家族里,唯有大房二房的人定居在了天京。而这两房这一代子女中,二房所生皆为男子,大房所生皆为女子。如今二房一脉被连根拔起,单靠大房的姻亲关系,并不算太牢靠。在他看来,女子只能在后宫深宅里玩弄些手段,若是前朝没有人支撑着,迟早都会落败的。
他来这里,本就是想从二房里挑出个来。可当听到这个人选时,他忽然就犹豫了,问道:“你真的确定了?”
杜弘辛郑重地点头。
“好吧,就依你所言。”杜太傅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又在傻愣愣的杜怀盛身上停了停,随之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在杜太傅离开大牢后,一则消息也送到了御书房中。
赵沛正在灯下看着谢风华那些“遗物”,在听到这消息后,不禁笑道:“他们真的这么说?”
“回皇上,陈大人是这么说的。”习禄躬身回道。
“还真是……异想天开啊!”赵沛放下手中的书信,负手身后踱了几步,脸上挂着一抹笑容,浅淡里带着满满的讽刺,忽而又道,“让人盯着杜太傅。有什么异动,及时来报。”
习禄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陆公公开门走了进来,谄媚笑道:“皇上,今晚您是……”
“摆驾凤仪宫。”
……
凤仪宫。
杜平飞正对镜卸妆容,身后萧遥在禀报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被谢风华重伤之后,他在杜家冰窖里休息了一段时间,感觉好些了才回宫伺候着。此刻却道:“今日,幸好太傅及时赶到,不然谁都不敢保证会再发生什么意外。”
杜平飞盯着镜中的自己,冷冷一笑道:“及时赶到了也没用。不一样没保住二叔那家子?”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道:“如今皇上的手段越发厉害了,一个谢家换杜家二房,真是连本宫都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萧遥脸上划过一抹担忧,问道:“那咱们……”
“什么都不要去做。”杜平飞掷地有声道,“尤其是关乎谢家的,一点都不要去碰。”
众人只看到皇帝的顺势而为,却不知杜家二房会有此下场,已经是早就注定的。
她本以为,在谢风华死后,皇帝多少都会放下那些陈年旧事了吧?
是以,她才会让杜弘辛找来了万鹏,意图毁掉谢风华死后的名声。
谁知道,一出手就遭遇了重重阻碍。先是莫名其妙被反将了一军,又害得萧遥重伤,甚至连杜家二房都赔进去了。
若说,这其中没有皇帝的手笔,她死都不信。
想到这个,杜平飞手下一用力,手中的梳子咔嚓断成两半。
“娘娘仔细手。”月荷伸手将梳子拿了过去,又重新拿了一把,递到了她面前。
她接了过来,却没了梳头的心思,啪地搁在桌子上,起身正欲歇息,却见风荷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娘娘,皇上来了。”
“皇上?”杜平飞吃了一惊,连忙让人整理好着装,刚要走出去迎接,迎面却见赵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便也扬唇一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说着,便要屈膝行礼。
赵沛伸手扶住她,握着她的手,往殿里走去,边走边道:“朕正批阅着奏折,突然就想吃皇后上次做的莲子羹了……”
杜平飞顿时受宠若惊,连忙吩咐月荷去准备,随之挨着他坐下,笑道:“下次,皇上若是想吃臣妾做的东西,让人来传一声,臣妾亲自送过去。”
赵沛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继而道:“皇后如此体谅朕的辛劳,朕心甚慰。”
杜平飞笑了笑,并未说话。
做夫妻这么多年,她也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人的心思。
他说的话,永远都话中有话。
赵沛凝视着她,问道:“今天的事,皇后可有怪朕?”
他没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却是笃定了她已经知晓。两个人之间,很了解彼此,却又在为这份了解而互相遮掩。
杜平飞略一思忖,便问他,“皇上为何会觉得臣妾会怪您?”
其实,此事被捅出来后,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事关军机大事,杜家沾惹上了,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结果,似乎也不意外。
只是,她身在后宫,虽说权势地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这个时候却什么都做不了。
偏偏做这一切的人,是她的枕边人,简直是让她又爱又恨。
忽然间,她就想到了那个人,想着若是谢风华在,她又会怎么做?
同一时间,赵沛也在想,如果是那个人,面对此种情境,又会怎么做?
想了想,他便摇头。
如果是那个人,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就是区别吧?
这么一想,他便道:“皇后贤淑良德,想必也是以大局为重。如今想来,朕突然想起当初皇后的气魄,一出手就震慑住了文武百官。”
听他提到这个,杜平飞忽然有些恍惚,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助他登基的时候。只是,那样的日子,似乎也变得很遥远了。
想到这一路走来的日子,她忽然叹了一声,“皇上不说,臣妾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些日子,也的确难熬,想起来就跟做梦一样。”
赵沛一时也默不作声。
片刻后,又听杜平飞道:“如今,臣妾身在后宫,很多事情都已经帮不上忙了。希望皇上不要因此怪罪臣妾。”
“怎么会?”赵沛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皇后帮朕料理好这个后宫,着实辛苦了。只是,对于杜家的事,皇后又是作何想法?”
杜平飞挑了挑眉,心想这算什么?
来找她寻一个保证?
不过,她也不想因为这个引起彼此的不快,冷静而理智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上放心,臣妾自然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就跟当初辅佐皇上登上皇位一样。”
赵沛点点头,语带感激,“既然皇后这么说了,朕也放心了。时辰不早了,朕想起还有些折子没处理完,就不打扰皇后歇息了。”
这么说着,他便起身,杜平飞将他送到殿门口,目送着他远去。
“娘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月荷不解道。
杜平飞冷笑一声,只是那笑容里带了几分苦涩,“还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希望本宫不要横插一脚罢了。”
尽管这么说,她脸上却是满满的嘲讽之意。
杜家的事,她就算有心要出手,却也因身处后宫而颇受掣肘。可皇帝亲自来她这里找一个答案,无疑是不放心她而已。
夫妻多年,却到了这般地步,怎么都觉得是一种讽刺。
只是,在后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她的本事可不只是一点儿。
她不出手,难道还不能拾掇别人出手吗?
思及此,她喊来萧遥,吩咐道:“普陀寺那位尊贵的太后娘娘,想必也要回天京了。你找个机会出宫去……”
……
这一夜,很多人注定无法入眠。
旨意已下,杜家二房的其他人早已乱成一锅粥。不到天黑,杜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官兵,不时走进走出。半开的家门里,隐约传来凄惨的哀嚎声。
杜蚕快步走到屋子里,冲桌前奋笔疾书的杜怀绍道:“少爷,小人回来了。”
“如何?”杜怀绍放下手中的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杜蚕脸上满是疑惑,只道:“少爷,小人依照您的吩咐,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您说的人啊!”
杜怀绍不禁皱眉,“没等到?你该不会没留心?”
“少爷,事关重大,小人哪里敢大意啊!”杜蚕苦着一张脸道。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要等谁?”
杜怀绍猛地放下手中的笔,走出门一看,却发现一身黑衣的杜太傅正站在面前,沉着老练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他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快步走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大伯父。您怎么半夜过来了?”
杜太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难道你等的人不是我?”
被那双锐利的眸子盯着,杜怀绍心中一凛,原先那点窃喜也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肃之色。他垂下了眸子,尴尬笑道:“大伯父,您这是何意?”
杜太傅走进屋里,环视了下屋内的摆设,又在杜怀绍略显窘迫的脸上掠过,一撩衣袍便坐了下来,“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想不想从此屋里的摆设都是另一种天地?”
杜怀绍垂下眸子,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语气里带了几分惆怅,“大伯父,您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就算我有这个想法,也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杜太傅目光却不离开他的脸,“就目前来看,的确是痴人说梦。可若你不是二房的人呢?”
“不是?”杜怀绍眸光闪了闪,脸上现出一丝诧异,“大伯父,此话怎讲?”
杜太傅也不跟他兜圈子,“你应该清楚,若是真的就这么被流放下去,以后的日子也没有任何指望了。倒不如,换个身份重新来过。我刚才去大牢见过你父亲,也征询过他的意见,就是希望能把你过继到我的名下。”
杜怀绍袖中的手攥了攥,眉头却皱得死紧,“可是,如今皇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还来得及吗?”
“这你不用管。”杜太傅只道,“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这么做?”
杜怀绍抿了抿唇,随之跪在地上,“谨听父亲的教诲。”
杜太傅朗声大笑,将他扶了起来,“好。既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你听着……”
过了许久,杜太傅才离开了此处。
杜怀绍站在门前,负手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脸上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杜蚕却是不解道:“少爷,咱们是不是不用流放了?”
“对。”杜怀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以后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他看了眼屋内的摆设,等待许久的心情终于得以释放。
而杜蚕却从旁问他:“那咱们需要去做什么吗?”
“等消息吧。”杜怀绍笑了笑,也不关心接下来会如何。
既然杜太傅想出了这个办法,自然会安排好一切。而他也不需要做别的,就当不知道就好。
这么想着,忽听杜蚕吃惊了一下,似是恍然大悟道:“少爷,您让小人等的人,是不是就是杜太傅?可是,您是怎么知道杜太傅会来的?”
怎么知道?
杜怀绍脸上的笑容又浓烈了几分。
如今,杜家二房已经彻底没了作用,杜家大房若想在将来的日子里扳回一局,势必要往前朝安插人手。虽说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可到底还不如本家人来得可靠。如今,杜家大房并无男丁,肯定要从二房里选人。
而选来选去,也就只能选他了。
早在得知皇上的旨意时,他便猜到了这个可能。一直以来,他都想要摆脱杜怀盛的压制,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到在军机大事上动手脚。
如此说来,倒是成全了他。
他回头看了眼陈旧的摆设,想到以后即将拥有的日子,颇是志得意满。
……
第二日,杜弘辛父子被斩首时,谢风华去看了一下,见到那两颗咕噜噜滚落的头,便也转身在城里逛了起来。
谢家的人也是今日离开天京,赶往墨城。
她逛着无趣,便直接去了西城门。
远远就见谢正云站在马车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一走过去,却见谢正云朝她看过来,“二丫头……”
“来送送二叔。”谢风华走上前,道,“此去路远,二叔请珍重。”
谢正云却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却还是道:“此次能顺利脱身,还要多谢你了。不然,就凭我做下的那些事,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此刻想起来,他心头也是一阵后怕。杜家人给他套上的罪名,竟然是通敌叛国。若是真被定了罪,后果不堪设想。
可有人却不这么想。
只见紧闭的车帘突然被掀开,露出两张阴暗的脸,谢风华抬眸看去,却见车内两人正目含怨恨地瞪着她,仿佛眼珠子都能瞪出来似的。
“二姐,这是来做什么?”谢婉华冷冷道。
谢风华勾唇一笑,“自然是来送行的。”
“假仁假义。”谢婉华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用不着你假好心。若非是你,我们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谢风华眸光冰冷地看着她,却问向谢正云,“二叔,你就是这么跟三妹说的?”
谢正云脸色难看,却不得不冷声叱道:“婉华,不要胡说!”
“爹,我哪里有胡说?”谢婉华顿时无比委屈,“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是定远侯府的少夫人了,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嗯?”谢风华眉梢一挑,到目前为止,这女人还是这样的想法?
而谢正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跟她道别后,便急急忙忙命人赶着马车出城。
谢风华负手看着,半晌后,才缓缓走了回去。
许是心中有事,她也没注意前方的动静,却见本来熙熙攘攘的主街上,突然有匹马儿横冲直撞地朝他冲了过来。
那马上坐着一个男子,身子在马背上颠簸着,嘴里却兴奋地尖叫着,“你们快闪开,别挡着小爷的道儿……”
竹秋想要把神思不属的谢风华拉开,突然间,从旁边酒楼的窗子里飞下来一个人,冲着马背上的男子伸脚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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