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道天雷

东海贵为四海之首,众星宿下值时常在此处歇息。太阳星君自得了一座宫殿,不大与旁人来往,太阴星君却不爱这般,只与其余仙友一同下榻于龙宫,如此一来可算大大便宜了附近拜月的水族,也吸引了无数灵种往那龙宫城凑,渐渐的,这“眠月城”的叫法反倒比龙宫城用得广了。

海中朝暮不甚分明,那眠月城住满了修行不浅的水族,深处更是东海龙王爷的居所,城郊住家却只得寥寥几户,大多是些不上不下的小角色,虽然生活窘迫,却也不失朝气,互相之间也多有来往,可只有那么一家,始终显得格格不入。

人鱼烑已,在眠月城中也算是小有名气,原因有二:其一,他父女二人乃是这东海之中仅有的人鱼,自然受人瞩目;其二,这烑已虽长得好看,性子却是十足的人憎狗嫌,明明天生法力高强,却不做正经营生,每日里在城中闲逛,又常常口出恶言,虽不至与谁结仇,最后却也混了个全无朋友。

倒是他那闺女儿,几乎从不曾现于人前,城中也只有几个老人儿恍惚在九、十年前与她打过照面,依稀记得是个女娃儿,名讳相貌却是谁也说不清楚,再加上烑已那高超的惹人厌烦的能力,顶多偶尔有人提上一嘴,时间久了,也没人再关心起这姑娘来。

这日,烑已依旧没有出水修炼,他甩着那艳丽夺目的红尾,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家,像是酒多了,一贯冷淡的眼瞳有些涣散。

一打开门,他便看见自家女儿坐在她常待的地方,正聚精会神操控着缠绕在十指之上的鲛纱线,一套银灰色的衫裙就要完工。

烑已的酒算是醒了一半,静静立在门口审视着女儿。

待她手上的活儿终于收尾,姑娘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注意到门口的烑已。

她五官并非完全肖似烑已,去了七八分清冷,自带了十足十的精致,一双桃花眼虽不含多情,注视手中衫裙时却透出温和的暖意。

可当她抬头见着父亲后,那暖意便悄无声息地隐去了些,这样一来,父女俩的神情倒是更加相似了。

“爹。”她轻声唤道。

烑已随意“嗯”了一声,便到她近前来,捞过那套刚做好的衫裙胡乱扫了一眼,又丢给了女儿:“凭你那点子法力,光看就能知道这东西好坏?十足无用功!快去换了来,让我试试你有无长进。”

他开口便是一顿训斥,又这般毫不客气地吩咐下去,姑娘却只面不改色地道了声“是”,便听话地到卧房换了衣裙出来。

说是换装,其实并不十分麻烦,人鱼无双腿双足,又以长尾为美,决不将其遮盖严实,即便保守如烑已父女,整日裹着袍服,也不过将将遮住鱼尾的三分之二而已。

姑娘三下五除二换好了新装,又理了理长发,便出了卧房回到了父亲身边。

烑已见她准备妥当,二话不说便转身出门,姑娘自然跟上,与他一同来到房后一片空地。

此处原有的珊瑚海草早被清得一干二净,烑已站定后一直左顾右盼,却忽然转身,将气劲凝于二指,向女儿攻了过去。

姑娘早有防备,下意识向一旁闪去,可烑已的身法比她强出不少,她哪里能甩脱,便眼看着那二指击中自身,她被震得向后退了老远,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忙凝神运功稳住伤势。

一击即中,烑已冷哼一声,却并不显失望,只观察了一下女儿身上的衫裙,见其并无破损,穿着衫裙的女儿也并未伤重至呕血,便“嗯”了一声,又出其不意地劈出了一掌。

这一掌竟带了些火灵,眼看着都灼热非常,姑娘正自疗伤,却比应对上一招时动作快些,将将躲过了这一掌,只裙角碰到了烑已的指尖。

那一角衫裙立时便烧出拳头大的一块破损。

烑已早知结果,收了掌又斥道:“还是如此没长进!”

说完,他便自行离家,往城中去了。

东临州地形狭长,有大片土地沿海,近年来正赶上好时候,处处风调雨顺,百姓靠水吃水,虽不及权贵富足,却也不至受冻饿之苦,家家户户感念上仙之恩,都供上了东海龙王容霁及其王后晏姬娘娘的牌位,富户更是牵头建了不少庙宇神龛。

容霁向来治下有道,在其管束之下,东海水族几乎从未惹出事端来,也不曾侵扰过凡人。

时值初春,今夜几近满月,正是修炼的好时候,可烑已并未出水,竟不知东海上空原本平稳的天象突然生出了变化,黑云早早遮了日月星辰,左一片右一片厚得出奇,渔民都早早躲回家中,绵长的海岸线上几乎不见人烟。

阴云并非龙族所布,也迟迟不见雨丝下来,却正好把眠月城上空遮得严严实实,不仅隐隐有些挑衅的意味,更阻了一众水族对月吐纳,早有人十分不满,只是他们个个谨慎,都料到这事儿不小,没人敢去触霉头。

云中深处,明镜殿雷部一众天兵整装待发,手握引雷枪,高举引雷剑,各持法器摆好了阵型。带队的天将双手捧着一卷法旨,正闭目等待着什么。

“时辰到了。”

那天将忽然圆瞪二目,周身气息突变,接着便是一道令下:“弟兄们!这便引雷先诛杀了孽障,再随我下东海擒那首犯烑已!”

天兵齐齐回了一声“得令”,各自催动手中法器,口中念念有词,逐渐引来道道金光汇于云中,金光聚作一团,又过了好一会儿,其中竟生出碗口粗的一道天雷,顺着众天兵的指引,直直地劈了下去。

这队天兵天将虽上任不久,可训练有素,在其指引之下,第一击天雷便没有落空,在海下猛烈地炸开了花,众将士见此,心中就是一喜,那天将却眉头一皱,还不等第一击的余波平息,便迅速地下了第二道攻击的命令。

“嘭”的一声,天雷又中了。

可那声音远比第一次沉闷,动静闹得也不大,天兵们略显失望,领头的天将这次却是喜上眉梢,命属下按兵不动,自己细细观察水下的状况。

等了许久后,那天将的脸色竟又是一垮,暗骂了两句后便命天兵再引天雷,又一次向海中劈去。

烑已走后,姑娘便忍着疼自己回房换下了新衣,她心疼地摸着衫裙的破损之处,自觉今日已无修补之力,便将其收到了房中一只最最坚硬的断念石匣之中,与一批书册放在了一起。

她愣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脑中诸事未完,竟忽有一道闪电掠过,照亮了整个眠月城上空,也叫她一瞬间回过神来。

天上的那诸多变化,烑已不知,她自然也是不知的。

姑娘脑中的弦迅速绷紧,“嗖”地一下逃出了家门,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天雷落下,正好劈中了她家的房子,雷火烧得飞快,刹那间,这小小的家连同家中的一切,除了那断念石匣,全都付之一炬。

烑已还未走远,闻声急忙回转,却只能与自家女儿一同愣在当场。

还不等他俩如何疑惑惊恐,又一道天雷当头劈了过来,这次正正好好劈中了姑娘,其上的雷气全部灌入了她体内,没有外泄分毫。

“……蔚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烑已脸色大变,他脑中一片混沌,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倒地不起的女儿,低声喊着她的名字,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阿蔚哪还有机会反应?被天雷击中后,便直接倒在了原地。

痛,她的脑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雷气在她体内胡乱游走,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折磨,她只觉那雷火之气化作了钢刀、银针、金丝,勒紧、穿透、切割了她身上的每一寸,鱼尾之处尤甚,仿佛在这诸多痛苦之上,另被一遍遍地捶打、撕裂,自内向外,又从外朝内。

她痛极了,却喊叫不出,也无力挣扎,连泪也流不出一滴,意识天旋地转之间,仿佛身体也跟着飘了起来。

阿蔚麻木地睁开了双眼,竟发现自己真的浮在半空,衣物早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她赤着身子,仍被海水包裹着,怔愣一瞬,周围水流骤然狂暴,将她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烑已被这水流阻挡,勉强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子,可不过几息之间,他的身子竟也不禁颤了起来,往常的神情几乎全部隐去,只剩下了惊恐。

那条原本只是无力地随水流摆动的银白长尾,正自下至上一寸寸撕裂,骨头、皮肉被一齐捏碎,随后又被重塑成全然不同的形状,鲜血丝丝缕缕地渗入海水,将阿蔚所在之处俱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她痛得五感失衡,仿佛连眨眼都被放慢了速度,待眼睫落下时,四面八方的幽暗便如同被浓重的血液浸透、腐蚀、直至干涸。

阿蔚一瞬陷入了满是黑暗的幻觉中,痛苦却并未因此而减轻半分,她在其中独自度过了不知多久,耳边也仿佛闪过了无数低语,待水流退去后,才重新落在地上,生死不知。

虽然较之前慢了些,可第三道天雷还是直直冲着阿蔚来了,以她如今的状态,若是再受一道天雷,定然会灰飞烟灭,烑已却只是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似乎已经认了命。

阿蔚勉强睁开了双眼,也只是就这样看着,等待天雷劈到自己头上。

那件衣服还没有补好啊……不知为何,她脑中最后只冒出了这个念头。

……

预想中的结局并没有到来,天雷还未近身,就被眠月城中忽然飞出的一物阻挡了去路。

二者相撞后,天雷在半途炸裂,引发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海水也随之翻涌咆哮,亏得有那物的护持,附近水族并未受其影响,只是依然紧闭大门,无人敢出来探头探脑。

东海之上,那一队天兵天将仍候在云中,可自那响声穿破海面,天将便觉有异,登时便抬脚要往海中遁。

然而还不等他动身,却有一物自海中疾疾飞出,直接到了天兵天将的面前。

那宝物足有拳头大小,通体莹白浑圆,仙气四溢,分明就是东海龙王案几上的夜明珠。

“广巍君,请到宫内一叙。”一男声自其中传出。

广巍君,也就是那领兵的天将,听见龙王有请,没多犹豫,便与下属一道潜入了东海。

……

不过片刻,眠月城头顶那积雷之势便烟消云散,烑已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回过神来,见自家女儿与断念石匣一左一右孤零零地倒在空地上,脑子慢吞吞转了一圈后,才走过去开了那显眼的石匣。

衫裙与书册藏在匣中,都完好无损,他拿出那套衫裙,操控着鲛纱线,帮人事不省的女儿勉强遮盖了身体,又微屈五指,让女儿被线拉着,悬在他身后,便飞快地向眠月城赶去。

一两个时辰过后,东海又变得如往常一般,此刻离日出仍有一会儿,某片一贯没什么人去的海滩上空空荡荡,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天地与海洋之间的界线几不可见。

就在海浪的冲刷声中,一抹阴影缓缓浮出水面,又费了不知多少劲儿才勉强凑到滩上,顿时力竭不起,面朝下趴了不一会,便又艰难地爬了起来,先是手脚并用向前挪动,阳光露出一线时,已能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了。

阴影不再是阴影,抖去身上细沙,阿蔚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日头自海中逐渐升高,随后便径直向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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