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车轮辘辘,一支小小的商队缓缓行进在东临州与檀州的交界处。
一个发辫及膝的姑娘坐在商队末尾的马车顶上,正慢悠悠地晃着腿。
姑娘姓游,相熟的人多唤她阿蔚,瞧着才及笄不久,她一身灰衣短打,罩着斗篷,踩着短靴,从头到脚只腰间的香囊勉强算件饰物。
阿蔚跟着的车队隶属九州最大的金不换商行,不过只是出自东临州分行的分行,这趟到两州交界处做生意,已经算是出远门了。
马车稳稳走了一两个月,总算是接近了目的地——雁泽。
这日天近黄昏,趁着人车休整,领队的文掌柜掏出了自己宝贝了一路的锦囊,开始给马车挨个加起了“装饰”。
他一边将囊中的拇指大的黑色圆石头一个个固定在马车上的凹槽里,一边忍不住絮叨起雁泽的凶险来。
“……你们可别不当回事,雁泽里那雾瘴,瞧着白得跟云彩似的,只要沾上一点,就一点!就能要了咱们的命去!”他说着说着,嗓门逐渐变大。
他的长篇大论商队众人早听了不知多少回,倒是那些黑石头,叫阿蔚看出些门道来:那朴实无奇的石子儿周身,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灵气。
什么手段能让寻常的石头子儿有了避毒雾的功效?
她心中暗暗称奇,可还没猜出个所以然,那边文掌柜的叮嘱便告一段落,车队又启程前行了。
阿蔚乖乖坐回了车内,仍是不太与旁人说话,多数时间都在发呆。
虽然她名义上算是金不换商行的临时护卫,一路上却几乎什么忙都不帮。其他人瞧着她又呆又闷,身手不显,且还是个姑娘家,便不太与其主动搭话,她倒浑不在意这些,依旧自顾自地发呆。
才进车不到半个时辰,阿蔚突然觉得眼前一暗。
她转头向外望去,只见商队车马像是钻进了棉被窝似的,迅速被白花花的一片浓雾罩了起来。
原来他们这就进入了雁泽的地界,文掌柜的经验果然老道,装上黑石护符的时机拿捏得相当准确,
说来也奇,那浓得叫人连车道都难以分辨的白雾,好像只差临门一脚就要扑过来似的,可也只是在马车周围不远的地方打转儿,没能越雷池一步。
马车在雾中走走停停了两天,晌午过后停下来吃饭休息。而独自坐在最后的阿蔚连车都没下,像是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她心里慢悠悠地算着与这些人相处的天数,打算到了雁城就与他们分别。
毕竟与旁人相处越久,她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想到雁城已经近在咫尺,她心中的弦也渐渐松了下来。
车就停在路边,商队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旁歇息。
这两天里,那黑石护符一直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商队中头回出门的毛头小子们见此,便渐消了对白雾的忌惮。有个带头的领了护符,便呼朋唤友地结伴到远处方便去了。
不料刚过了一会儿,众人却突然听见一声惨嚎。
“怎么回事!”原本各自忙活着杂事儿的车夫、护卫们,听得那声音,纷纷凑了过来。
“不好,看那绳子!”有人指着地上嚷道。
只见那几人方才绑在车辕上用来在雾中引路的长绳,另一头正散落在浓雾的边缘,显然一早便被丢开手了。
这还了得?护卫的数量不多,除了留在原地守着车马货物的,剩下的几人当即抄起家伙循声跟上去了。
阿蔚也被喧哗声惊得回过神来,见去寻人的护卫只得三人,连忙说了声:“我也去。”她像是瞬间放下了先前的忧虑,接过那绳子便跟了上去。
慌乱间,众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已不见了他们几个的身影,只有那延伸至雾中的长绳,仍指着他们的去向。
一跨过车道,阿蔚先看见了满地茵茵的绿草,茂盛处甚至高过了她的腰,她赶紧三步两步跟上前面的护卫,不敢有丝毫分心。
领头的护卫见后面跟的是她,先时也想说些什么,可事已至此,此刻又情况紧急,便只吩咐她扯好绳子跟紧。
雾中光线昏暗,难辨方向,方才叫声过后,附近只剩下了偶尔触碰草叶弄出的声响。
几人在护符开辟出的小块可见的范围里面前进,如同被困于一层摆脱不掉的牢笼中,越走越是心慌,越走越是不敢确信方向。
回头看了看手里的长绳延展的方向,阿蔚轻咳了一声,又扯了扯那绳子,前面走的护卫们闻声转了过去,看到她手中稳稳牵着的长绳,也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又凝神辨起了方向。
四人循着足迹,又走了几步,终于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三个小年轻看样子都是毫发无损,只是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你扯着我,我拉着你,险些抱作一团。
即使怕成这样,领头那人也没松了手里石头,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只一个劲儿盯着不远处一个矮矮胖胖的黑影。
泽中白雾弥漫,天色也暗了下来,阿蔚站在最后眯着眼睛细看了一会,别的都辨不出来,只是透过层层浓雾,瞧见了那处的生气。
是活物,却绝不是人。
护卫们辨不出那物为何,见其始终未动,便互相使了眼色,各自拖了脚软的小伙子悄悄撤退。
轮到阿蔚时已是没人可扶,她便把绳子给了最前面的人,自己绕到队尾殿后。
众人不明状况,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一个劲儿地顺着绳子向回跑,直跑到连那模糊的影子都瞧不见了,还是不敢歇下。
谁知队首那被拖着的小伙子猛地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身侧之人一时竟拽不动他,后面的人也只好跟着停了下来。
早有人冷汗热汗都出了一遭,此时队伍方停,却突然感觉有股风从身前吹了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阵风迎头扑面,竟是带了股臭气,将队尾的阿蔚熏了个够呛。
跌倒的小伙子被冷风一激,像是清醒过来,忙攥住了身旁人的衣袖,使了全身的劲儿想对他说话,嗓子却紧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扶着他的汉子只见他呲牙咧嘴,却不懂他的意思,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他早被吓得解在裤子里了。
众人哭笑不得,还不等将他扶起,竟另有一股风自身后带着腥臭味如剑般袭来,阿蔚心中一凛,忙自前头护卫腰间抽出一口刀,一个回身劈了过去。
只听“铛”的一声,眼前利剑已无力垂下,阿蔚低头一看,发现发现方才袭至身后的居然是段麻绳粗细的白色软线,再看手中这口刀,已是被这软线在刃上磕出了个口子来。
未等她再做反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便自身后的草丛中紧跟着传来。
“是……是方才那家伙追上来了!”有人慌道,来过数次雁泽的护卫之一见此居然也变了脸色。
黑影的身形随着距离拉近逐渐清晰,竟是一只不算腿也有水缸那么大的蜘蛛。
那蜘蛛浑身腥臭,正停在不远处,自腹部丝腺喷出的蛛丝,可不正是刚才那软线?
粗长的蛛丝带着气劲袭来,一击不成后,又有另一条紧跟着击向众人。
阿蔚一面挥刀抵挡着蛛丝,一面暗自纳闷:这雁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连未开智的寻常生灵也会凶猛至此?
但她也无暇再多做猜想,那蜘蛛虽屡次不中,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向前吐丝,僵持了几息后,阿蔚的刀身上便布满了伤痕。
她趁着蜘蛛攻击的间隙,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对身后忙着护住“拖油瓶”的几人喊道:“扔块护符过来,你们快退!”
护卫们只见她娴熟地挡劈那些蛛丝,周身气势全不像以往,在这昏暗的雁泽中,仿佛整个人都缀上了不可见的明光。几人情急之下,竟下意识地听了她这指挥,急急递过了护符,便赶紧连拉带拽地远离了这里。
终于没了掣肘,阿蔚轻巧地躲开了那蜘蛛的一击。蜘蛛失了目标,短促迟疑过后,又接连向四周胡乱吐了好些蛛丝出来。
且挡且躲之间,阿蔚恍然发现这蜘蛛似乎五感不全,只有嗅觉还算灵敏,怪不得方才风一吹,它便循着味道过来了。
如今护卫们随时可能回来支援,没多少时间可耽误了。
想到这里,她将那不趁手的刀随意扔在地上,瞬间腾空而起,十指微动,甩出数根近乎透明的丝线。
那丝线自她手中散出后,便见风而长,如同生了灵智一般,直奔蜘蛛而去,很快一圈圈绕遍了蜘蛛周身,牢牢地锁住了它的长腿与丝腺。
随后,阿蔚便牵着手中的丝线,轻轻落在蜘蛛身后。
蜘蛛不知被何物所困,当即就开始疯狂挣扎,她与那力道相抗,维持得有些吃力,十指便微微收拢,丝线随着这动作渐渐现出了柔和的光芒。
蜘蛛似是被那光芒镇住了片刻,然而不过一息功夫,便愈加猛烈地反扑起来。
丝线随着蜘蛛的动作深深地嵌入了它的身体,却再也封不住它的丝腺,无数蛛丝向外喷涌而出,像是要吞没那害它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见此,阿蔚十指立时凝聚气劲,丝线原只是柔柔地束缚着蜘蛛,得令后竟在顷刻间锋芒毕现,迅速收紧之下,几乎毫无阻碍地割开了蜘蛛的躯体。
霎时,蜘蛛那原本骇人的长腿忽地根根折断,身子也被“唰”地一分为二。
暗红的污血立刻迸溅得到处都是,先前吐出的蛛丝还没来得及触碰到阿蔚,便在顷刻间纷纷委于地面,混入泥泞之中。
而阿蔚手中丝线,却没沾上一点脏污。
危机终于解除,阿蔚收起丝线,方才的气势却乍然间烟消云散,眼中再无半点战斗时的神采。
她四下望了望,出声喊道:“各位大哥在哪边?”
护卫哪用她过去寻,闻声便急急折返回来,却见她气色如常,而那怪物竟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游姑娘……这是……你没事吧?”
“姑娘你……委实是真人不露相啊……”他们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对阿蔚讶异中带着敬佩。
见有人想凑过去看细看那蜘蛛的尸身,阿蔚便无奈地拦了拦:“那蜘蛛……怕是带毒……咱们快些回去吧,免得掌柜担心。”
几人也知这话有理,只好按下心中惊疑,狼狈地回了车队所在。
文掌柜听他们说罢来龙去脉,骂了那几个小年轻半天,随后便始终忧心忡忡。这蜘蛛来得怪异,往年他从未见过,想到此处,他便惦记着给雁城的城主府报信,好叫他们通知往来人马提高警惕,为求稳妥,又叫商队加快速度往雁城赶。
经过这遭,面对层层白雾,众人都少了些从容,再不敢如之前一般放松,虽然他们俱是无恙,商队士气仍不免隐隐低落。有人只觉那怪物来得晦气,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雁泽这鬼地方,说着说着,又不禁夸赞起阿蔚的武艺来。
阿蔚仍独自躲在最后一架马车上,依稀间听得前车中传来说话声,却始终面无波澜,只在心中暗暗忧虑。
那蜘蛛有些厉害,为了快些救下人来,她冒险露了身手,却是不太好再与这些人太近了。
还是到了城门口就告辞吧。阿蔚满脸倦怠,模糊地想着。
可她不多久便再没什么力气想这些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似是睡得不□□稳,阿蔚眉头微蹙,不知何时,两颗浑圆的透明珠子已落在了她膝上,又随着马车的晃动,没入了衣褶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