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默念完口诀,又将右手虚握,身上不多的法力丝丝缕缕地涌向此处,他立刻住了口,只一心运气,盼着数招内拿下这妖孽。
一声嗡鸣响彻,飞剑却并未自他手中脱出,只恹恹地躲在他手心不动,当归这次才是真正的大惊失色,不禁叫道:“怎么回事!”
阿蔚这才抬起头,手一挥收走了他手中虚握的东西。
方才他刚被吊起来时,当归便借着发怒乱动,悄悄唤出了一把耳挖勺大小的木头小剑,可惜阿蔚的指尖所绕丝线牢牢捆着这人,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一根鲛纱线早早便顺着他虚握的指缝钻进了手掌,又将那木头小剑牢牢地扎了起来,只凭他微薄的法力,是如何也挣脱不得的。
看着阿蔚手中被纱线打了个结的小小飞剑,若不是手脚被缚,当归只想给自己一巴掌,他方才情绪起伏,双手早出透了汗,并未察觉到这纱线何时钻入了他的手心。
这下他是逃不掉了,阿蔚长出一口气:“你跑得太快了,不绑不行。”看到当归懊恼的神情,她倒是露出了一路上的第一个笑容,双耳侧的小髻上发带随风而动,刮得她脸上痒痒的。
当归看着她的鬓发突然也发了愣,回过神来不禁恼羞成怒,这妖精面上客气,却不碍着她用这雷霆手段,自己分明还在她手掌心,居然险些又被这副面孔和什么奇怪的妖法骗过去了。
他咬着牙,再次在空中扭动了起来——这次是真的怒极了:“你就像皎娘一样心肠歹毒,吃了那么多人,还装这副嘴脸给谁看?”
捆着的人不住地扭动,却只是泄愤,并没有挣脱的能力。阿蔚叹了口气:“当归,你应该知道的,灵种一旦作恶,身上的邪气便永不能散,更遮掩不住,在瀚海镇的邪气不是我身上的,卫大侠可以作证。”
三界众生之中,有灵智的便为灵种,又尊人为众灵首,鸟兽虫鱼生灵后便皆盼望修出人形,然而他们平日谈及灵种之事时,则大多不将凡人算在内,阿蔚所指的灵种便是如此,即是凡人俗称的妖、精、魔、怪之类。
当归挣扎的动作猛地停住,卫大侠的名号没哪个妖物敢随意拿来作筏子,这个他清楚,可更重要的是前半段,他曾经被人拎着耳朵灌过差不多的话。
“臭小子!教你法术是干什么吃的!没见他身上的邪气都快戳到你眼睛上了吗?旁的你认不出来,可作过恶之后生出来的邪气甩不脱又遮不住,用这玩意辨别妖魔邪祟再简单不过了……”记忆中矮小干瘦的小老头被他气得直跳脚,可之后总会不厌其烦地跟他絮叨各种各样的常识。
那些他原先以为离他很远的所谓常识,现在又真真切切地来到了他身边。
可他不仅还是个半桶水,更是再也见不到那个肯对他絮叨的人了。
当归低下头来,忽然对阿蔚咧了咧嘴,只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定了定神,如师父当年教导那般,重新凝了法力于双目之上,果然,有了法术的加持后,他眼中的阿蔚就有了细微的变化。
阿蔚周身依然如他肉眼所见,可从其指尖一直延伸到他身上的数根细线却渐渐泛出了柔和的淡光。
这点微光在常年昏暗的雁泽中依旧不起眼,要是再联想到那丝线正是能勒死人的“一寸绡”的原料,甚至会让人怕得想逃。
然而对于当归来说,这样温和干净的气息,却不啻于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之前抛诸脑后的记忆被他一件件重新捡起来,当归的脸色随之不断变化,先是茫然,又似了悟,再想起自己当初鲁莽的举动,神色又变得有些尴尬。
眼前的阿蔚的确不是凡人,可当初命案的真相,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去求证过。
这样一想,当归的情绪又变得十分复杂奇怪,一方面懊恼当初太过想当然,不管不顾地冲动行事,可另一方面,又莫名地觉得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还好,他之前真的没有救错人,信错人。
可是那时,他为什么连一刻都不愿停留,就直接逃开了呢?
当时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过后也不打听一下呢?
“……先前……对不住了……”当归垂着头,低声嘟囔道,声音小到像只动了动唇。
要是他长了长长的耳朵,只怕都要跟着垂下去了。
“下回看清楚了再动手吧。”阿蔚好像心中并没有什么火气,看着他的可怜样儿,突然想到了好几种毛绒绒的幼兽,于是鬼使神差地轻轻踮起脚,抬手揉了揉他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
当归还被捆在树上没下来,本来是被仰视的那一方,可阿蔚那堪称“慈爱”的眼神却仿佛将二人调换了过来,颇有些哄孩子的意味,他顿时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脸颊与耳朵“噌”地一道红透。
他只觉自己像个被挂起来展览的偶人,又羞又恼之下倒恢复了精神,脱口道:“那……我之前还救了你,咱们扯平了!不对!你捆了我这么久,让我腰酸腿疼又担惊受怕,你还要赔我!”
“你要我如何赔?”阿蔚莞尔,渐渐松了鲛纱线。
“出钱!我要你赔我一万铢夏国的制钱!”当归想也不想就喊了出来。
“没钱。”阿蔚十分坦然,她身上连东州钱都不剩几个了。
“你没钱?你居然没钱?鲛人浑身上下都是宝,你居然没钱?你白活了!”当归痛心疾首地质问她。
阿蔚懒得理他那一连串的感叹,一边为他松绑,一边问道:“你刚才急着去做什么?”
“当然是找人了!这城里的司祭丢了……对了,你这么闲,不如和我一道……”当归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连松绑都不着急了。
原来他也知道这事了?阿蔚还想接着问些什么,可话未出口,她便似有所感,抬头观瞧,隐隐可见天空乌云愈加厚重,雷霆之力正蓄势待发,心中顿觉不妙。
雨逐渐下了起来,甚至稍微冲淡了四周的雾气,鸟兽早已闻风四散,附近岸上喘着气的只剩下他们二人。
想象中的电闪雷鸣并没有到,湖面却先震动了起来,阿蔚转头细瞧,若有所思,方才提起的一口气,悄悄松了一半。
湖水正像开了锅一样,原本不多的鱼鳖虾蟹发疯般到处游动,显得湖里处处生机,只是不过几息便又沉静下来,各族成群结队地候在水中不动了。
人还没现身,水族便倾巢而出,急吼吼地来拜见,看这架势,应是四海哪家的王族到了。
可阿蔚如今不宜多露面,她看了看身侧的当归,打算将他一道带走。
不过瞬间迟疑,一道黑影竟直直冲着她袭来,只一呼一吸间,阿蔚已被精准地踢到了胸腹,随后在那力道作用下,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石头上,又被石头撞得扑倒在地。
鲛纱线瞬间力泄,胡乱地落在了地上。当归刚要过去扶起阿蔚,黑影却已落地,周围的白雾迅速退出一丈远,紧接着水墙从四周拔地而起,把他困在了原地。
来人长发高束,仙气流转之间,半遮住他的面目与衣着,只间歇露出玄色披风上精致的山河社稷暗纹,又可见两侧袖口紧扎,十指纤细而骨节不显。
容溆这一腿踢出后,才生出些后知后觉的诧异,他先前看到淡淡的灵气逸散,本以为是灵种扰民,便想将其打退,不想到近前时,灵气却都没了。
莫不是他看错了,误在凡人争斗时横插了一杠子?
要是这样的话,他回头就要有麻烦了,还好出招时收了气劲,倒也还能及时弥补。
容溆皱起眉头,一步一步地向阿蔚倒下的地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自锦囊中翻找着什么。
很快,他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低头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药盒,再想想那给自己找麻烦的凡人,原本水光潋滟的墨色双眼中骤然溢出一丝阴郁。
真是浪费。
可还不等他打开药盒,前方便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闻声望过去,只见那人勉强撑起了上身,似是半睁着眼睛看了他一瞬,随后便又倒了下去。
看清那人的脸之后,容溆竟猛地紧握住药盒站住,一瞬间戾气飞涨。
他右手飞快凝气,隔空一把将水幕后的当归摄到眼前,强压着怒火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当归本来还想救一救阿蔚,可木剑不在他手里,就更加唤不出来了。
眼前这人明显与他实力悬殊,他的小命被人家捏在手心儿,连挣扎都没挣扎,就直接认怂了。
“大仙,我可是良民呀。”他哭丧着脸说道。
“谁教你们这样做的?”容溆继续问道,他目光转向阿蔚倒下的地方,眼中竟闪过一丝杀意。
当归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纳闷,实在搞不懂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只好弱弱地答道:“我也没做什么呀,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容溆现在十分想回到玉霞山,去找那几个喜欢用幻境耍人的老头子打一架,他越想火气越大,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继续逼问道:“为何要变作她的模样?”
“哎呦,大仙你轻点……这你问她去啊,我哪知道她怎么回事!”当归一时吃痛,急急说道。
话音刚落,容溆吐出了一口浊气,将他扔回了水幕,又看向了阿蔚那头,他心中更恼恨的是这个人,却不愿多接触她,可当归一问三不知,他也只能再从这边入手了。
兀自冷静了半晌以后,他直接唤出照妖镜,对着地上的人照了过去。
阿蔚许久没有休息好,之前又凝神操控了许久的鲛丝,受了这一击后,实实是疲累与疼痛二者叠加,一直没能爬起来。
她长发散落倒伏在地,痛感自腹部传来,逐渐清晰,迷迷糊糊之间,几乎失去意识,身侧有只沾满了泥水的手上带出了些微光泽,那光泽顺着她的手指出来,逐渐形成了杂乱的轨迹。
满地的鲛纱线失去了控制它们的灵气,终于完全显露了真容,容溆看着脚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丝线,蓦地心口一紧。
他急忙转头看向照妖镜,镜面之上,那人形貌未改,可身上衣袍斗篷却渐渐地变了样子。
是他更熟悉的样子。
是阿蔚。
脑中传来这个答案后,容溆仅剩的从容嘭地炸开,他连照妖镜都忘了收起来,几乎是颤抖着冲过去扶起了阿蔚,无数仙气自指尖倾泻而出,将两人笼罩了起来。
看着怀中几乎人事不省的人,他强压下心中无数纷乱的念头,一边替阿蔚疗伤,一边试图找出自己更加冷静,也更加和缓的声音。
“……阿蔚?”他尝试着轻轻唤道。
阿蔚一身狼狈,只觉经历似梦似醒,唯有胸腹处的隐痛如此真实,提醒自己正面临的危机,才有些气力,便下意识地挣脱开来,径直逃进了湖里。
容溆心里正如乱麻一般,只觉怀里倏地一空,便噌地跟着起身,紧追到了湖边。
可到了湖边,望着阿蔚留下的波纹,他却猛然停了下来,心中头一次生出了退意。
离家多年以来,容溆终日埋头修炼,心里一直盼着能早日再见到阿蔚,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凡间遇见形貌大变的她,他更是连做梦都没想到过,自己会出手伤到阿蔚。
在他的想象中,阿蔚最可能一个人自在地待在家里,或是翻看话本,或是琢磨针线,发现他进门时,便会抽空抬头对他笑笑。
她可能会在龙宫中,又或许会心血来潮到凡间看看,却绝不可能像如今这般情况。
“二郎啊,你难得回来,就没什么事儿想打听吗?”
他脑中又闪出父亲那故弄玄虚的问话。
会是怎么回事呢?
容溆缓缓回过头,看向了水幕中的当归,他眼中酝酿着许多晦暗不明的东西,似乎又要摄他过来审问。
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小湖就传来了动静,容溆马上表情一变,往那小湖边凑了过去。
当归本来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见他又回过了头,便稍稍松了口气,他又是好奇,又是担心,也看向了小湖。
小湖被搅得生出了些许波纹,却依旧不见阿蔚的人影上浮。
容溆单膝跪靠在水边,似乎随时准备扶她出水,他低低唤道:“……阿蔚?”
阿蔚在水下才醒来不久,那道微凉的仙气不仅替她止了痛,似乎连疲劳也消解了不少。
她的意识渐渐回归,想到威胁就在眼前,忙调动灵力唤出无数鲛纱线,又留在对她来说相对熟悉的水域,静静等待逃脱的时机。
“阿蔚……”
听到岸上的呼唤声,阿蔚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戒备着袭击。
她在凡间又有几个熟人呢?卫大侠是一个,当归是一个,难不成几天之内还会有第三个出现?
“阿蔚……我是……”
可那声音隔一段时间便会唤她的名字,仿佛还有些小心翼翼。
出自四海王族,还会这样叫她的,似乎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阿蔚渐渐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