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镶牙
放下家产问题,吕国珍的话题又回到了拜依村。只说,农村人唯一的盼头就是生出传宗接代的种子。你大姐夫家早年不存,所幸后面还留下了张小毛。又拉开张小毛八年后,诞下了张小翠,后来又是张老八……
吕玉仙打断问,老八本算第九个孩子,怎么就排在老八的名分上?若按存活下来的排列,也应该是第三个孩子。
吕国珍瞥了一眼过去。只说,你不是不知,在我们这一带农村里,“鹦鹉”唤做“八哥”,这“八”便暗通了机灵巧舌之意。因此你大姐夫便将老九抵在了老八的空缺上。
吕玉仙一拍额头恍然明白过来。吕玉仙:
“要说,张老八出生在贾杰刚的头年,可贾杰刚的吃食是足打足够的,张老八就不同。但是,似乎这个孩子就适应逆境生长一样,越是艰苦的环境,他越健壮;越是缺吃少穿的家庭,那小脸蛋儿上,越是像催开的一朵‘狗尾巴花’,且是花丛中最大的那朵。”
吕国珍有些不满。吕国珍:
“人人见了都说,老八仿佛‘芍药’中最显眼的那支,你却偏偏将他比‘狗尾巴花’儿。”
吕玉仙忍住潜在的笑意。她说,将他比做“狗尾巴花”已经够抬举他的了。
吕国珍听闻“抬举”二字,心底好不痛快。吕国珍:
“是呐,你是高官夫人,你‘抬举’人家。”
吕玉仙心底很不痛快。吕玉仙:
“我虽然不是高官夫人,但您也不用张口一个‘你大姐夫’,闭口一个‘你大姐夫’的来刺激我,难道您忘了曾经他踢我的那一脚,那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的一脚?”
吕国珍说,不是我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么,最后还让他跪下来认错了么?不论怎么说,是他得罪了你,孩子是无辜的。
在吕玉仙心底,她有潜在的担忧。她一路从农村嫁给了吃国家粮的,以至于她也吃上了国家粮。这在她们姊妹中,她算是佼佼者。吕嫒羽以及她的崽崽们无论怎么都超越不了她。正是中秋节一家四口回良县过节的时候,贾中华驾驶车辆刚刚行至良县大桥,正好遇到吕嫒羽背上一个怀抱一个赶进良县看病。
贾中华忽然一脚刹车。吕玉仙险些磕掉牙。一声斥责。贾中华忙手指路旁。吕嫒羽上车。贾杰婞打量张老八。充满幼气的童音在驾驶室扩充:
“老八是农民身子领袖头!”这句还带着奶音总结性的话语紧紧揪住了吕玉仙的心脏。俯身打量,但见那张绽开粉嫩的小脸蛋儿上,仿佛抽空了同时代所有儿童的营养。再仔细端看,可谓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眉清目秀,鼻翼直通,粉唇如花。男生女相。
吕玉仙大脑搜寻貌似证据。这不由得她暗自捏了一把汗。她担心张老八压过贾杰刚站在历史的门廊上。特别是农村一带有不换牙的孩童说话准确的证据。将这些暗自糟心的事暂且放下不提,吕玉仙忙问及,老九的病可治好了?
吕国珍哀声低叹:
“唉!那有这么容易就治好的?”
又说:“该去的留不住,只是害苦了你大姐一家。特别是你大姐,都因此而坐病了。”
又说:“刚才走过拜依村时,便想对你说,可是又东聊一句西聊一句的给岔开来了。”
吕玉仙反问母亲,大姐生病告诉她有何用?大姐生病要去告诉大夫,自己可不是救世主。她揣摩吕国珍的心是记挂在吕嫒羽一家人身上的,或者说,还有要她去接济的意思。但是,她胸口的疼痛决不允许。
吕玉仙反驳。吕国珍眼带温怒瞟移开来。虽然是小脚,但见加快步伐沉默向前。吕玉仙追撵上去,只说可是这样说了几句便不高兴了?若不高兴的便不要带信叫唤我来。良县的不是距离很近么?怎么不叫唤她。
眼眶幽暗。吕国珍只说,就怨命里没有儿子的硬气。
吕玉仙岔开话语。吕玉仙冷冷而问:
“那么,孩子是什么时候死的?”
吕国珍告诉说,就是前几天的事儿。又碰到下降头这事,无端落了一口牙,都还没来得急过去探望安慰的。
吕玉仙:“您不去安慰,可是老八他爹还不能安慰?”
又说:“您都落了满口的牙,他们怎么不来安慰您?还一个劲儿记挂着人家。”
吕国珍明确,要分辨孰轻孰重。
讥讽。吕玉仙:
“可是您落牙不重?不重我便独自转回靖城去了啊?”
吕国珍停下脚步。只说你只管回去好了,怪只怪我没生养儿子。
吕国珍眼色暗淡。吕玉仙忽然心软下来。又劝导时间耽误了医生可是要下班的。
话不投机。吕国珍一路无语。吕玉仙质疑吕国珍心底只揣了吕嫒羽一家,不谈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吕国珍抬起衣袖抹眼眶。更咽。幽暗。吕国珍:
“我是说,你大姐家现在也够可怜的了。张桢音管制劳动,在山寨根本就抬不起头来。半道遇见,灰溜溜夹着尾巴仿佛一只丧家犬。”
吕玉仙说他活该!似乎还是不能解气。又说:
“不如死了的解脱?”
吕国珍白了一眼。问,你说的可还叫人话?
吕玉仙:“不是说,那孩子落地便有牙,都说是厉鬼投生转世的,不死自己要死爹妈吗?那不是,我大姐稀罕儿子,如果儿子存活,他爹代替他死岂不皆大欢喜嘛!”
吕国珍:“你想想,如果张桢音没了,你大姐岂不更加伤心?又怎么能够皆大欢喜呢?”说着,瞅了一眼牵在手里的贾杰婞。又说:
“特别是当着孩子的面别说这样的胡话。”
在吕家的家庭中,能够奔出去吃国家供应粮食,似乎就能挺直腰杆说话。吕玉仙埋怨母亲强化了女儿的认识能力。吕玉仙辩解说,张桢音作恶多端,如果不是因为张枭的关系,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吕国珍说他若真犯法有政府,张枭也不是一手能遮天。又再次强调当孩子的面不该议论这类事。
吕玉仙寻思。吕玉仙:
“我妈,现在您倒是知道避讳了,原来我们小时候您咋什么都说?”
吕国珍:“主公说了哪样?”
吕玉仙心想也扯不清的。因说,好,什么都没说过,我的老主公!
吕国珍:“主公的背脊宽,你道是有的、无的只往主公背脊上推,主公背得住!”见母亲温怒,吕玉仙闭了嘴。
祖孙三代人从医院走出天色晚了。吕国珍便提议去吕梅仙家小住一晚。吕玉仙虽然心里虽有老大的不愿意,无奈还要等待次日取假牙。进得门去,吕国珍便做说明。吕梅仙漫不经心倾听。只说怎么不先到家里来叫唤一块上卫生所?前两天感冒了正好可以开些药回来。
吕玉仙知道,贾中华在云交四团工作,吕梅仙指的“开药”就是家属花费五分钱挂号费便可以得到的免费药。
吕国珍知道二女儿是误会了。吕国珍:
“是你三妹带我上人民医院镶的牙,又没上他们单位去。”
又说:“大夫说要等明天才能取到假牙,今晚连夜若返回白大村去,明早还得出来,所以……”
吕国珍忍住后话没明说。她以为她懂的。吕梅仙的确懂。吕梅仙:
“所以便忘记曾经我从木匠家离婚出来,你当时是怎样对待我的?”
吕国珍一口气流更咽。面色也转沉。吕玉仙讥讽笑道:
“你道是老狗记得千年事?你小时候淘气调皮她还给过你耳光呢,现在她就坐这里,你怎么不给打回来呢?”
又说:“怎么说她都是你老娘。她的一口牙掉落,不说你居住县城距离近的多关心照顾,她都带口信至站上要捎带过去通知我来了。若不是赶巧碰上了捎信人,我这不又要折腾去又折腾来的吗?”
吕梅仙拉沉面色。吕梅仙:
“好了好了,我一句话,你总有三、四句等待着我。我这等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文盲,怎能敌你有学问有道理的人呢?”
吕玉仙凄厉笑道:
“虽然我不是文盲,但我也不是她外婆让去念的书。”又说:
“如果你真要以此类话噎人,等红河那个上来你再对她说。”
吕国珍:“是喽!都是我的罪过,你姐妹只管控诉。我的脊背宽着呢!”
吕玉仙说,并不是开控诉会,而是话赶话说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吕梅仙也想找台阶下。吕梅仙:
“我不过提出让你们去卫生所之前先到家里来一趟,不成也就不成了,又无端地说出这么些话来想干啥?”
吕玉仙白眼。吕玉仙:
“‘想干啥’?你说我能‘干啥’?跟你这样属‘螃蟹’的横爬动物可是还能占什么上风?”
吕梅仙:“你才属‘螃蟹’。”
吕玉仙:“是啦,我属‘螃蟹’。我属‘螃蟹’都知道妈这么大个大活人,镶牙又要配对她的牙床,我怎能带领她上中华单位的卫生所去蒙混过关?你这不属‘螃蟹’的都不知道。”
想想又讥讽笑道:“你属于小‘螃蟹’。”
吕梅仙一点没理会吕玉仙的话。吕梅仙反唇相讥。吕梅仙:
“就算我属小‘螃蟹’,你还不是属大‘螃蟹’的?!”
吕玉仙讥讽的眼神更加上翻。吕梅仙忽然意会深意。吕梅仙:
“妈,你瞧瞧你的宝贝三女儿,人家要充当您呢!”
吕玉仙:“我说了我要充当妈吗?”
吕国珍狐疑。吕国珍:
“提及去卫生所的话题怎么凭空又扯到‘螃蟹’身上?”
又说:“你三妹考虑的还真是这样,若真去了说不定要露马脚不说,还要丢了颜面。”
吕梅仙:“要说我们家里只有你嫁给了国家人,家里人却没有沾上你半点而光,正因为你没有带妈去你们单位,细想起来,这才不合算的。要不,你带我去开些药回来,将你替妈镶牙的钱给找补回来?”
吕玉仙:“四妹不是也嫁给了国家的人?”
吕梅仙:“她不是没回来么?”
吕玉仙又想想。吕玉仙:
“咋没沾我半点光?葬你家公爹的不是贾中华买回来的老寿材?说好要还一副给妈的到现在没有动静;还有白米饭的没少往你家里抬么?还有贾中华放越南人的粮。”
吕梅仙:“怎么我才说一句,你总有十句在那里等着?贾中华借出来的寿材不用还了么?那我就计算在‘沾光’里面了。”
想想又说:“如果照你这样讲话的话,那么,就算我孟家‘沾光’好了!”
吕玉仙口急,说出话被吕梅仙揪住关键,便也不作答。眼瞅贾杰婞跟随孟建民二人在天井中玩耍,忙呵斥一声。又嘱咐不要向井眼里去探头。
吕梅仙在心里盘算着。又说:
“越南人的也算?刚才你不都说了,是越南人的么!”
吕玉仙:“是呐,是越南人的。中华不送来给你,粮食就从越南人嘴里长脚飞进你家锅里来了?”听吕梅仙话的意思,似乎有耍赖寿材的倾向。吕玉仙心底有些担心。又问:
“暂且不提越南人,倒是就着我家孩子她老爹的丧事要问问你,你公爹下葬的寿材什么时候还给妈?不要用‘沾光’两字来糊弄。”
吕梅仙一听,这目的没有达到,还算起了旧账。只将脸一沉。吕梅仙:
“你真是老狗记得千年事,当着妈的面,最好不要提寿材的事,以免伤了和气。”
吕玉仙:“什么叫伤了和气?借了抬人时你咋不说这种话?”
吕梅仙将脸拉下。吕梅仙:
“不就是开个药,不开就算了,凭空惹来这些闲话气恼出来干啥。”
吕玉仙:“还凭空惹来这些闲话?就是你过去一趟,被子你都要背走一床,害得我为你又跟贾中华干了一架。”
吕梅仙一听,忙将事由说明。又说自己心里压根就没想要偷抱走你家的被子,而是借了过去办公室住了一缩。
吕玉仙:“说得倒是好听,那住完了,事情解决了,怎不送还过去呢?”
吕梅仙:“不是人家走的急,张秘书本想打电话过来的,但他头上的领导不让打电话便通知小车直接返回。”说着,便进了里屋将那床被子抱出放置在草墩上。
吕梅仙:“还你,没见求过!”说着,眼睛转动,头一偏一副高傲的样子斜瞅过去。
孟家原来对下人常常使用的正是这副眼神。这“瞅”其间充满了另一种艺术。只说原本是眼睛对眼睛打量着你的,忽然头一偏,丢下轻蔑、鄙视与傲慢瞥过,留给当事人各自去感受。
因为曾经居住在一块,吕玉仙早学会了二姐的这种眼法。等吕梅仙再次转回头,她便一眼又斜“瞅”了过去,算是给“瞅”回来。吕玉仙扯开嗓音:
“都已使用了,还要说这等难听的废话!”
吕国珍一听感觉是因自己的到来,二人又起争端,又想当初自己的撵走二女儿便有愧于她。因了,吕国珍:
“看你,不就是一床被子,弄得姐妹不像姐妹的。”
吕玉仙:“我妈,您说得好大方;‘不就是一床被子’?你可知道我家里要省半年才能做得起这床被子?”
又说:“‘不就是一床被子’,那你咋不给我一床被子?”
吕国珍:“咋没给,你结婚那时不就给了一床么?”
吕玉仙:“现在不是又添了儿女么,那时给的就够盖了么?”
又说:“家里,我是按人头每人准备了一床被子的。”
吕梅仙一直听着二人的对话。吕梅仙:
“你家有,你家稀奇。妈就是偏心,只顾你一家。你结婚还有一床被子,我结婚她面都不露。”
想想又说:“还有我爹也不见人影。”
吕国珍忙解释说,你父亲是部队人,人家部队有纪律,可是他能请假还不想来着?
吕梅仙瞥了过去。吕梅仙:
“您倒是会为他说话。我问您,可是他每年没有探亲假?他不会请探亲假来?说到底,还是原来痛下打手打我那顿没过去。”
提及曾经,吕国珍也曾有听闻。吕国珍思忖,一方面,吕梅仙是替她鸣不平;另一方面,又是回绝抵制二姑子。当然,只想二姑子对吕开璐说出那等轻贱人的话,吕国珍也曾气恼过。但是,毕竟丈夫还是丈夫,且每个月都要他掏出生活费。如此,吕国珍对待这件事便阴沉下来。同一件事对吕梅仙的感受却大不相同。她一方面在心底发着狠一辈子不想跟吕开璐再来往,可另一方面,他部队的优厚待遇又令她心底有些羡慕。又想她结婚,他面都不露,更别说一根布丝丝的东西,这让她心底非常失衡。
吕国珍知道,二女儿是在找茬。农村人重视的是第一次嫁女儿。再婚好比二茬饭,做长辈的回避都躲不及怎可能还特意请假前来?吕国珍也只好以没话找话讲论断。
吕梅仙认为,父母都偏爱三妹一家,因为人家是居民户口。吕国珍嘀咕。吕梅仙更加进一步问:
“怎么没话找话讲了?难道你还不承认你们二老都偏向吃国家粮的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