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陆子吟就没有闲暇想东想西了,因为他的身躯就像被蛛丝缠裹紧的人俑,僵直动弹不得,一个冲猛的劲道将他拽着向前,便跌倒在了地面上。
陆子吟身为陆府少主,出身便享受着别人没有的尊荣与特殊对待,像眼下这样丢脸的时刻少之又少。
……好在,周围没有什么别的熟人瞧见。
他被辖制了灵力,抬起了头,入眼是一片及地不染纤尘的黑衣,这布料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瞧着怪稀罕的,远看是一片不染寸光、像汲食饱了的黑暗,但近看却像晚上最明澈的星空,一把碎金在碧玉盘上,黑是黑,但也透着星空的格神秘华美。
跟她这个人一样,令人远看、近看,怎么看都看不懂。
他再抬头一看,正是戴着檐帽的“顾一”站在那里,但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睨视下来的淡然目光让陆子吟心底发寒,那张多情的脸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来。
她蹲了下来,手肘撑膝,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子吟担心自己如若不赶紧交代,会被他随便找个借口就给灭了口,所以他积极道:“澄泓大师、晏天骄还有你夫君都朝着你们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我跟澹雅他们则选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这一路走到白塔城附近,恰好看见这在白塔掩荫之下的宫殿,澹雅非说这里或许有古怪,不是有珍宝便是有秘密……”
所以他们就闯了进来,一开始三人是在一块儿的,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人来面对这么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忽然,顾君师道:“你在做什么?”
一道断骨的力量钳住了陆子吟的手腕,“啪哒!”一声从他袖口处掉出一块灰色石头,石头削平了两面,上面用朱砂雕纹着一个传音阵法,这是传音石符。
这属于各大门派之中最为低阶的符石,传送消息的距离范围不远,但胜在便宜好用,不必注入灵力,只需在上面划笔落字就能够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传音石符”……
顾君师斜过身子,将传音石符捡起来,在手中漫不经心地转了转。
像陆子吟这种背靠金山银山的名门二代,自然不屑于用这类低阶便宜的传音石符,这是顾君师给六绛浮生准备的。
她替他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危险,其它传音玉符的确更好用,既可通话还能视频,但以她混修真界多年的经验,一般紧急情况下,那些高端的传音玉符也有弊端,一旦被人封了灵力,岂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如这原始的可以写字的传音石符管用。
“你刚才通知了其它人过来?”
五指一拢,手上的传音石符顷刻之间在她手心之中化为齑粉。
陆子吟一抖,想到她之前随便一招便毁了一方天地,他苦丧着脸:“你当真的是魔族吗?你跟六绛浮生……他应该不知道吧。”
之前澹雅问了一句话,他问,一个魔头她不杀人,还救人,她图什么?
汝兰说图人呗,折子戏里不常写那种魔头配女仙,最后改邪归正共济苍生吗?
之前他拿这两人所讲的当笑话听,现在他衷心地希望顾一也是这样一个“浪子回头”的魔头。
顾君师站了起来。
陆子吟现在满脑子的自己或许会死无全尸的画面,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她起身时,身形稍不稳地晃了一下。
“是若是魔族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子吟这人虽然没有多少骨气,但脑子灵活多变,他听出顾一这话中存了一些可以商量的留白,忽然胆子大了一些。
他回忆起那一日在九峰之巅上,六绛浮生那样一个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少年,他刚赢了“新人榜”魁首,五十年一届的新人第一人,他在那样隆重而特殊的荣光时刻,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却对顾一这个凡人妻子弯下高昂笔挺的背脊,低下头颅,像将一颗真心完全奉上般忘情亲吻着她。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个一股子少年意气风发、这一个不可一世的矜傲少年,他对他妻子的情意是假的。
可现在……假的或许是这个被所有人都诽议、瞧不起的凡人。
陆子吟只觉得……刺激啊。
简直叫人有一种全身都鸡皮疙瘩冒起的反转剧情!
“汝兰之前跟我们说,你这么厉害,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我们,之前我也想不通,可在知道你是顾一的时候,我的确挺意外的,但想不通的地方却好像明白了。”
他无法回答顾君师的问题,她是魔族又如何,他跟其它人加一块儿都打不赢她,还不如先保命要紧。
厌恶魔族这件事情,虽然困难,但努力一下陆子吟觉得还是能够克服的。
若她不是魔族,那么岂不是皆大欢喜?
毕竟细细想来,他们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怨,没必要将关系非得朝敌我方向赶。
顾君师得佩服陆子吟这粘性,见缝插针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这心理素质把握得准的。
他这话既说明他并不想与她为敌,也微妙地拿起她跟六绛浮生的关系来说情,话不点明,留了一丝余地,想来也是不准确她对六绛浮生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吧。
顾君师一直知道一件事情,就叫世事无常。
她微微仰起脸,帽沿垂于眉眼之间,她侧颜如秀峰嶙峋,雾气氤氲着一层打落的林翳,脖颈洁白丰润:“本以为时间还有很多……”
但现在看来,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子吟发现每一次见她,她都能给他另一面的悸动,以前他常拿“美人”来形容瞧得上皮相的女子,可他却不大想拿如此庸俗的词来形容她。
她一挥袖,鸦色厚凝的气流将陆子吟卷起便扔进了方方才出现的蓝色莹光之中,他不受控地挥舞着手臂,然后瞪大眼睛,下意识喊出最后一句。
“顾一,你要做什么?”
顾君师在他消失之后,才垂下眼,轻轻地抚了一下腹部,她道:“大抵是要做一件……捅破了天的事吧。”
她抬眸,一瞬,身形便虚化成一道黑雾穿棱如无物,按照魏郦留下的气息路线转换来到了迷宫出口处。
魏郦想必又原路返回了。
她盯着下方那一条直达地宫的悠长白石台阶,两旁是龙纹浮雕的高大石柱,她一步一步稳健朝下走去,幽团的明火映亮足下的方位,却无法照拂及整个高深顶穹的长天与脚下黑渊。
死寂的空间唯有一人的呼吸、脚步与衣服窸窣拂动的声响。
顾君师之前的确虚弱到连走路都困难的地步,她受黄胴晶影响,腹中孩子的确不免闹腾了起来,但后来情况稍微好转了起来。
一来她足够强悍,体内的力量也暂时足够支撑到她取得龙髓,二来腹中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跟他父亲都不同寻常的缘故,在肚子里就拥有了能够跟她沟通的意识。
它虽本能地汲取着她的母体来补充自己,但又会母子连心,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妈妈,便压制着自己别太贪婪,可这样一来,它不免受着双重的难受,顾君师一直在安抚着它,就像一个画饼的渣男似的,给不了它承诺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能靠着花言巧语先哄着它好受些。
她没给它起名,因为她不确定这个孩子最终有没有机会诞生到这个世界,她说过她会尽力,但尽力并不代表结果一定会如她所愿。
她虽自信,可也没有那么狂妄,认为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能够难得倒她的事。
顾君师沉沉地吸了口气。
她顾不上顾二,也等不了魏郦,按照着“真龙之目”所指引,走完这条倾斜的台阶之后,便到达了白塔城下的地宫。
地宫中浓郁的灵力经过悠长的岁月,不知道滋生跟豢养出多少的灵物,但它们并不友善,至少对于闯入地宫的外来者是抱以猎杀跟驱逐的恶意。
顾君师盯着那黑漆的前方,近处是一个圆形的站台,冷石灰壁上有着一道接一道挖割出来的条纹,相连又不相同,每一处都有,一直延伸到前方石壁高幽孤寂森寒。
她笔直朝前走着,四周寂静的可怕,仿佛黑暗要吞噬一切,暗处渐渐发有沙沙蠢蠢欲动的声响……
地宫之中被万重阵法禁锁的深处,冰冷坚硬的铁链无风却“哐当、哐当”地摇动着,上面缠绕如蝇血色的符纹铭刻着细密的梵字样,一段距离的下方,那一团不明亮也不微弱的光团内悬浮着一颗珠子,它半边是黑色半边是白色。
黑色的那一边不断侵袭着白色那一面,而白色也不屈服,它也不断地抵御着黑色。
黑色那一边动了动。
有人来了。
白色那边也动了动。
没有人可以轻易靠近这里。
——
另一边,在陆子吟手中的传音石符被顾君师毁坏之前,他已经成功发出了讯息,是以澄泓、晏天骄、六绛浮生还有澹雅他们几乎同一时间收到了陆子吟给他们发送的群讯息。
传音石符是六绛浮生临行之前交给他们的,上面直接连通了六人,谁发消息其它几人都能一并收得到。
六绛浮生感受到传音石符一烫,瞥眼偏头,掏出来一看,只见传音石符上面浮现出一行字。
来自陆子吟……
白塔城宫殿、黑斗篷,快救,她是——
看得出来陆字吟在石符上写下这些字时,字迹凌乱而行为慌张,这急急忙忙的一句话都不成连贯,但大概意思却也能看得懂,大意就是陆子吟这是又遇上了黑斗篷,并且他的处境还挺危险,而最主要的是最后两个字。
她是——
他这语气好像是要说,他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并打算将真相告诉他们,只是这关键时刻字却没有打出来,就断在这里了。
十有八九,只怕他私下传讯的事情被黑斗篷发现了,他们传讯过去也没有反应。
所以,她是谁?
六绛浮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是”这两个字,手上紧攥着传音石符。
澄泓收到陆子吟消息之后,二话不说便掉转过头,朝着白塔城赶去。
他之前便猜想过她来到“龙岛秘境”所为何事,如今她顺利拿到了“真龙之目”,接下来必然是要得到“龙髓”,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龙髓”到底是什么!
更何况她现在被人算计沾染了黄胴晶的粉沫,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如果真的去找“龙髓”,这过程有多危险可想而知。
——
当顾君师握着一柄滴血的黑剑来到地宫最深处之时,地宫的上空忽地传来一道叫人神魂不稳的震耳龙啸之声,像是在夹道欢迎,也像是在驱逐警告。
它一度直蹿入云苍穹,响彻整座“龙岛秘境”,惊得岛上的兽逃鸟飞,海岸处的白浪一层接一层漫涌上来,将岛的边缘都淹没了。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真龙之目”所展示的场景。
岩浆从高处沿着黑色的墙壁的沟壑流淌下来,那红色的光成了上空唯一的光亮,它映出那无数条铁锁链交纵悬挂在上空,底下幽暗之处,一团光停在半空之中。
仔细看,光内有一颗阴阳珠。
但这一刻,咔嚓咔嚓地响动,珠子裂开了,里面出现一个人型,它白发的头发飘散开来,身上不着片缕,飘浮在空中。
“孩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它问。
很是温和醇厚的男中音,像极了每个家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地询问。
可一个长辈,遇上一个拿着血剑,一身煞气的晚辈,还能有这样的气度,不是心机深城,就是别有用心。
顾君师道:“真龙神?”
它一愣,沉默了很久:“你怎么猜到的?”
“真龙神的一道意识?”
“孩子,你不是灵修、不是鬼修、不是妖修,你——”蓦然,真龙神重重叹了一声:“自冥界从六界消失之后,想不到啊,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你。”
“天意啊,哈哈哈哈——”
他蓦地睁开眼睛,头发一寸一寸变黑,身上气息也变了。
它堕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