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商明宝还在为下午那句说她跟什么植物都不像而生闷气,听到他的话,故意跟他唱反调说:“不要。”

篝火似金,在浓郁的夜色上涂抹开,也将她对面男人的眉眼映照得深邃。

商明宝忽然扛不住与他的对视,心里喧闹慌张如白昼的马路。

向斐然勾了勾唇,只是说:“风口,小心凉。”

蒋少康同学脸色阴沉沉地回来时,篝火边已不见向斐然的身影,反倒是商明宝的身上披了一件属于他的外套。

与第一次递给她的那件比起来,这件已经彻底沾染上了他的体息和香水味,自商明宝双肩披拢下,替她挡着山风,也明目张胆地占有着她的呼吸。

蒋少康面色一僵,觉得这是向斐然在跟他宣誓主权。

方随宁对这些暗流涌动无知无觉,问:“你跑哪去了?”

蒋少康到底是少爷,说:“我明天有点事,就先下山了。”

“啊?”两个女孩子都一惊,商明宝不高兴地说:“你干嘛啊,搞特殊化。”

蒋少康忍住气,面色不快地回:“你们继续你们的,我可以自己走。”

“想得美。”方随宁气得抓起根树枝砸他:“你又不认识路,放你一个人下山可能吗?还不是得斐然哥哥送你下去。”

商明宝敏锐地问:“你们刚刚吵架了?不可能,他不是会吵架的人,他宁愿懒得理你直接走掉。”

蒋少康被戳得正中红心,索性撩起帐篷钻了回去。

一躬身,倒愣住了,向斐然背靠登山包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本小开本的书在读着,耳朵上挂着一副黑色有线耳机。

蒋少康很不自在。虽然刚刚并没有说他什么坏话,但赌气说要下山这种事确实很没品,气量格局都不大。他有点输人又输阵的憋屈感。

向斐然掀眼瞥了他一眼,颔了下首,没有说话。

因为看不穿他究竟听没听见刚刚那些对话,蒋少康快把自己憋死,又不得不跟向斐然住一间帐篷,于是忍气吞声到很晚才睡着。

一睡着倒好了,鼾声惊天动地。

凌晨两点,向斐然睁开清醒无比的眼睛,看着晒透进来的月光忍耐沉思五秒,决定出去清静一下耳朵。

山里夜晚的湿气不是开玩笑,米咖色的帐篷布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水滴,形似下了雨。向斐然蹬进受了潮的登山靴,摸出一支软掉了的白沙。

还没点上,就看到商明宝坐在熄灭了的篝火边瑟瑟发抖,身上还卷着他傍晚时给她的那件外套。

“怎么不睡?”他抬步走过去,因为她在,嘴里的烟不打算点燃了。

商明宝蜷紧了自己,戳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顶十分“响亮”的帐篷。

向斐然失笑:“怎么不抢在他之前睡着?”

商明宝沮丧地呼出一口的气:“可恶,以后绝对要找一个睡觉安静的男朋友!”

向斐然笑得烟都咬不稳,只好从嘴边取下

,一边垂着脸闷声笑个不停。

商明宝从没见他这样笑过??[,脸上烧起来,怀疑地问:“你笑什么?笑我吗?”

“没有。”向斐然咳嗽一声,忍住笑,从衣兜里摸出一副耳机递过去:“听吗?”

他不用手机放歌,耳机另一端接的是白色ipd。商明宝接过这副有线耳机,捏起右边那枚,示意着问他。

向斐然玩着那支烟:“我不用。”

他这副耳机是绕耳式佩戴,且左右耳的标识打得很低调。弄了半天没弄明白,商明宝听到他低沉一声:“我来。”

他从商明宝手里接过耳机线,讲话的气息轻轻地落在她颈侧:“头发。”

商明宝将长发抿到耳后,感到一根柔软的耳机线从耳廓后妥帖地绕了上来。

随着动作,耳骨被他微凉指腹轻轻刮过。

商明宝不敢抬头,只知道蒋少康制造的噪音被从世界里剥离。

向斐然在ipd上按下播放键,一阵沙沙的雨就此下在了商明宝的脑中。

他半蹲着,视线与坐在半截树桩上的她齐平。嘴唇张了张,似乎是说了简短的一句话。

商明宝听不见他的声音,抬起手,想摘耳机。

但手指被他捉住,摘了一半的耳塞也被他轻轻推了回去。

那阵微凉的触感在她的指侧转瞬即逝,像耳朵里的雨下在了现实里,湿漉漉的苔藓生长在了她的皮肤。

她很想冲动地拉住他,请他再多牵一会。

第二天,怀疑是听了一晚上雨声的缘故,天气真的转阴。

但山林天气本来就变幻莫测,晴雨反复可能就在几步路的功夫,行程便照旧。直到傍晚,闷雷从天边滚近。

站在山顶,视线可以轻易地越过茂密林梢,看到布在另一座城市上空的浓黑密云。雨酝酿了一整天而未至,湿气恐怕达到了90%以上,空气宛若能滴水,让人闷得喘不了气。

吃晚饭间隙,向斐然接了一通卫星电话,开口时叫的是“师姐”。

他打电话时没避着人,认真听着,间或“嗯”一声,末了,似乎是给了一个见面的约定:“明天下午。”

等他打完,方随宁有话说了,语气意味深长:“我知道是哪个师姐。”

向斐然瞥她一眼,文不对题地答:“找我帮她处理数据。”

方随宁“咦”了一声:“上次让你带共一的也是她。”

“那是她老板出面。”

来回对答几轮,只显示出这个学姐确实和他关系匪浅,至少在方随宁这个表妹这里拥有极为清晰的存在感。

商明宝拨弄着篝火,双睫垂着,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内地喊学姐叫师姐吗?”

“不是,也叫学姐,但是一般同一个课题组里的就会用师兄姐相称。”方随宁回答,眨眨眼睛:“某些人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心啦?卫星电话也找得到你,还不是你特意把号码告诉人家的。”

向斐然对表妹的调侃

无动于衷:“问课题组的人就行。”

他经常出野外,虽然本意是为了远离人群,但课题组确实也偶有急事,因此有那么几人和小导知道他的卫星电话。这种事不难打听,费点功夫而已。

方随宁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似乎连呼吸都变沉了,还在问:“那你明天下了山,直接去找她么?”

向斐然不轻易允诺,一旦开口,必然会做到。他“嗯”了一声,已经开始在脑中搜索起有关这个学姐所做课题的高水平文献。

虽然读研是本科毕业后的大势所趋,但上岸一门自己并不喜欢也不擅长的方向,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这个学姐就是如此,她是为了逃避分子实验和生物信息学才特意选的分类方向,但没有想到实际情况与她想像的相去甚远——要讲好一个物种的系统发育和演化故事,生物信息学的强基础是必须的。

她能考到周英澍下面的团队,证明能力和水平都不差,但做学术是枯燥而孤独的过程,比之智商,更需要一些本质的精神力——最起码,不厌恶这门东西。如果本人对日复一的学术日常只感到排斥恐惧和厌恶,那只会痛苦。这个学姐已经延毕一年,小老板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之前亲自开口让向斐然带了她一篇共一。

商明宝脸上保持微笑地听着,手里的那根木棍在篝火堆里拨弄出火星。那些火星像极了金色的萤火虫,但寿命如此之短,浮上半空湮灭,成为四周草木的灰料。

方随宁仍没发现她的异常,跟向斐然杠上了,像是非得按头他喜欢对方:“那你晚上还陪她一起看花呢。”

她说完这一句,身边的所有动静都止息了。

火光映照着商明宝的脸,她猝不及防的一愕,似乎茫然,无法组织好这简短一句话的意思。

等终于缓慢确切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时,世界的湿度似乎在顷刻间达到了百分之一百——

她难以呼吸。

是吗,他也陪她夜里看花。

正在烘干标本的暖风机运行着,嗡嗡的白噪音与她颅内的交织成雾茫茫的一片。

她丢下那枝细而尖端通红的木枝,苍白的脸上很镇定,说:“外面太闷了,我有点不舒服。”

起身离开前,听到蒋少康的话:“昨天斐然哥还说没追过女孩子,这不算?这都没追到?”

向斐然面无表情,视线冷冷地从他和方随宁脸上略过:“够了吗?”

方随宁噤声,继而看着向斐然走到她们的帐篷前。隔着已经拉上的门帘,他的语气听着沉稳:“商明宝,别一个人待着。”

商明宝坐在睡袋上,口吻如常地回:“我没事,只是觉得外面太潮了。”

天色尚早,落日被裹在浓厚的云层里,只能在那团密云的鎏金色边缘中看到点金光。方随宁今天一路都在念叨着要捉两只蜻蜓和豆娘做标本,刚好草甸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她央求向斐然带她过去,说不定可以网住一些特殊颜色的昆虫。

又借故去问商明宝:“明宝

,捉蜻蜓你去吗?很好玩的,你肯定没玩过。”

商明宝说不去。

向斐然隔着帐门交代注意事项,尤其叮嘱她不要私自乱走,有事就用对讲机。

商明宝一声应一声,很乖巧。

末了,向斐然默了一息,最后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

“没事。”

湖边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能看到波光时,向斐然忽然想起,可以把烘标本的暖风机放到她那顶帐篷里,这样可以驱散潮气。

很迟钝,刚刚怎么没想到?在她觉得不舒服的第一时间,就应该想到这个解决办法。

返程走至一半,他更迟钝地反应过来——完全可以用对讲机告诉她这件事,为什么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在向斐然充满数据和系统推导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受到直觉先于逻辑,并自暴自弃地、清醒地放任了这股愚蠢的、欠缺思虑、违背最优解决路径的直觉。

在泥泞的、树根盘错的山路上,他近乎跑了起来。

商明宝没有想过他会去而复返。

她是来拿暖风机的,想用来驱寒去湿,但不经意的一眼,她看到了那盒压在他睡袋枕头底下的烟。

第一次撞见他抽烟的影像又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砂轮。侧脸。火星。微蜷的指尖。拢火的手。淡漠寂寥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商明宝俯下身,双手撑在滑而松软的羽绒睡袋上,一步一寸地膝行过去,继而顿住。

腰肢往前舒展,伸出的手臂纤瘦,在半空中像是犹豫似的停顿一秒。

她忘记把帐篷拉链拉上了。

米咖色的帐门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一角,向斐然没作多想,俯身撩开前帐,一膝跪入——

眼前少女像猫,屈膝软腰,就连褐色的双眼也像应了激的猫般瞪大,变得圆滚滚的。

……什、什么运气?

商明宝尚在震惊尴尬中难以置信,冷不丁一声闷雷炸响,似乎就炸在了这一片中空的林地边缘。

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翻身跌坐下,撑在身后的两手死死地扣住了那盒烟,眼珠子一转也不转,只知道瞪着向斐然。

这跟当场被抓包有什么区别?

表盘发出尖锐警示声,在秒速之间干拔到了190.

死这里算了。

商明宝闭了闭眼睛,深呼吸,放弃了一切能让自己好受一点舒服一点的自救措施。

如果现场能更兵荒马乱一点,是不是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要发现她不堪的端倪。

向斐然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后的登山包拨开,命令她:“憋气。”

商明宝拼命摇头,脸色急遽苍白,眼里蒙着如外面潮雾般的水汽。

“你想干什么!”向斐然低声而严厉地呵她。更严厉的“是不是找死”,他没有出口。

想“偷”东西。

商明宝内心答。在知道你有

喜欢有想照顾的人之后,还想“偷”走你的一包烟。

想知道你钟意的味道,想知道每次都呛你咳嗽的味道,想留住你指尖的气味。

商明宝,你很不争气。

心脏似乎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开不了口,怕一开口,整颗心会跟着所有的委屈难过痛苦和无望一起呕出来。

她的呼吸真的渐弱了,是激烈病发带来的呼吸困难和骤停,而不是出于自救的憋气。

一手紧紧揪着向斐然的袖口,想请他不要管她,放任她。

向斐然跪在她身侧,垂掩的额发下,双目注视进她的双眼深处。

死生之间,是谁的心跳垫在雷声之下。

是的,他知道她会在病发时主动憋气,可是,在她的呼吸骤停下,赌上万分之一。万一呢?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此时此刻,她需要他的氧气。

陌生的气息渡下时,商明宝懵懂地睁大了眼,因为痛苦而紧缩的瞳孔,在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中松弛地涣散开。

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松了,柔软地垂落在身侧。

她的眼睛也闭了起来,睫毛颤动,是那晚他带她看的,感到夜晚降临的含羞草。

大雨顷刻而止,隆隆地冲刷在帐篷上,吞没了里面安静的、不安静的一切。

“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

后来,她把这段话写在日记里。

“好呀,我们babe明明还小,就已经有忘不掉的夏天了。”大姐商明羡看出她眼里的雾气,如此取笑她。

“没有,”商明宝自然地否认掉,“明明是每个夏天既不能游泳又不能冲浪,只能看你们玩,所以才长这么大了都还没有度过一个真正的夏天。”

“做完手术就可以了。”大姐拍拍她的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与夏天的告别是很模糊的。

商明宝依偎在她怀里,闭起眼,已经记不清许多画面。

记不清那天下午,匆忙地给他送硬盘过去,在一个小而破落的小区里,一间宽而深的仓库一样的房门口,听到有人与他对话。

那人说喜欢他,带着一种如同破釜沉舟的斩钉截铁的语气。

沉默了很久,听到他的回答: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心里好酸楚,不知道是为一门之隔这个表白失败的女孩子,还是为自己。

眨眨眼,闪身躲开,等他们在房间里聊完了,她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那是他在市区兼职时暂时住的房子,十分杂乱,缠绕乐器电线。但他没有说他会什么乐器,他说这些都不属于他。

她被电线绊了一跤,被他用怀抱扶住。

“抱歉,没有做好你来的准备……”她第一次听他用不太淡定的语气说话,解释:“因为最近一周没来,被人弄乱过。

弄乱他人居环境的罪魁祸首从门外踱进,睨她一眼,给自己灌凉茶,不知道是嗤笑谁。他问的问题很怪,说妹妹,你是不是有一只粉毛兔子?

商明宝点头后,这个不正经的人一口凉茶呛了出来,拿手背拍拍向斐然的肩膀。

向斐然面无表情,用眼神跟他说滚。

那是她第一次进到乐队的排练室,每一样乐器都摸了碰了玩了,学电影里的rckgirl玩空气吉他,请他给她拍照。

她很有表现力,而他竟真的会拍照,给她拍的那一组,成为她十八岁前病痛青春里最叛逆恣肆的一组。

后来这组照片放在了社交软件上,有人私信她,说自己在纽约玩乐队,是个鼓手。他们date过一次,在暗门酒吧里,她对台上表演的他也曾有过一分心动。但她分得清这心动的影子。

无非是他像他。

“喂,你会人工呼吸吗?”她勾着对方脖子,把人问傻。

他真的想吻上来,被她笑着轻易地推开。

夏天。夏天。

她转过身,眼前模糊,从短裙的口袋里掏出烟。

那天还停电了。

就连停电,也是她人生里遭遇的头一次。老城区修路,施工队挖坏了什么东西,电网公司发致歉短信。

那是很短、很短的一阵停电,因为国家的电网太厉害,抢修比抢救还有效率。

但在一片漆黑中,她曾被他护在墙角。

他的漫不经心中藏着紧张:“这次不会发作了?”

因为这又是十分闷热的一个夜晚。如大雨山林的昨天。

她有点想问,陪她晚上看花算什么。如果是很普通的,她太当回事是否没志气;如果是很特殊的,那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但她没有问,因为这当中是有先来后到的,明明她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他有点想告诉他,他没有陪别人晚上看过花,方随宁说的,是他不得不帮那个师姐做传粉观察。

但他没有说,因为她没有问,他不确定她是否在意这一点。在山里的那晚当场,她没有问,就是不在意。

没有空调的夏夜,如此炎热。

她轻轻地说,斐然哥哥,以后再见。

他送给她一本书,名字很怪,叫《植物学通信》。她以为是生物信息学的高深教材,翻过几页后,才知道是给一个十岁小女孩的。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小。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你给我人工呼吸的一分钟里,我幻想过抬手勾住你的脖子,不止六十次。

临走之前,她说,你上次送我的那块蓝莓蛋糕,我还没来得及吃呢,不知是否好味?

咖啡厅已经打烊,他答应在明天回家时再带一块给她。

他回去时,她已经离开。

蓝莓蛋糕放进冰箱,很久没有人动过,最后被兰姨丢掉。兰姨丢掉前,征询他的意见:“斐然,这个可以丢掉了吗?已经过期两

天。”

他摘下眼镜,脸上还是那副没有神色的样子,说好的。

兰姨很担心他,你有什么事你要讲的呀,一直不讲,又不写在脸上。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一场预告了很久、注定会发生的道别提前了而已。

方随宁那天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商明宝接了一通急电后,就一直在发抖。没有过多久,商家的车子来了,将她提前接走。

这之后的事他们不得而知。

她是在最近的民用机场乘上直升机径直回香港的。爷爷病危,她比她大哥幸运,见到了最后一面。

商伯英牵着这个最小的孙女的手,微笑着祝她那场在成年后就将到来的手术顺利,说这个世界很有意思,爷爷用九十二年帮你确认过了,你去吧。

他后来是在新闻和热搜上看到她爷爷去世的消息的,铺天盖地,容不得人不知道。即使是与网络隔绝的人,也能在各个新闻频道的播报中看见,在股价的动荡中看见。

葬礼庄严肃穆,片段放送在晚间新闻,那天在医院见过的、曾给他递过一张名片的男人在灵前持遗像。

向联乔前去吊唁,但不曾出现在这缓慢沉痛的镜头中。

向斐然从一场葬礼知道了她的出身显赫,远超常人想象之外。

再想起她一百万的谢礼时,他虽然已经知道那不舍得令他一笔勾销的东西是什么,答案却已不必再告诉她了。

这确实是她的“礼轻情意重”,她没想过用这些一笔勾销什么,是他承受不起——即使这已经是她最小的回馈。

他没有她的微信。

拿起手机的频率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怀疑会在通讯录那一栏看到一颗红点,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开学后,坏习惯积重难返。师兄姐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灵魂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的Tryn教授那里,才会频繁看手机。

他笑笑。香江不比太平洋,可是他的香江,好像越不过了。

ffer、签证、机票,一切妥当后,他去了一次香港。

小时候经常去的城市,在世界级的步道上被谈说月牵着徒步,一边看花看草,听红花羊蹄甲的故事。这次再去,却有不同感觉了,城市的喧闹,山海的气息,坚尼地的日落,西九龙的蓝。

在前往太平山顶的缆车上,听到几个中学生绘声绘色讲豪门八卦,云谁谁住在浅水湾,谁谁住的是深水湾,又是谁在太平山置地。

中学生的故事汇中,这一切是如此精彩而浮华,有着普通人踮脚也望不到头的一份向往。

下辈子吧。他们嬉笑着说。

这浮华之中,有他曾经熟悉的一个名字。

下辈子吧。

太平山顶的风拂过了他的烟星,拂过了他在这里模糊想起的十五天的夏天。

方随宁起先偶尔会说一说她在香港的近况,后来渐少了。她不用微信,没有几个人需要她登陆微信去联络。

人和人的缘份可以

断得很快,尤其是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烦恼,自己的前途。

那天他问起手术,方随宁像回忆上世纪的人一般,哦,商明宝啊,我不知道哎。咦,她没加你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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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她要过他的,为什么没加?

也许那个夏天一连串兵荒马乱的事情太多,也许溺爱她的爷爷去世她很长时间没有振作,也许是酒肉朋友带她流连在一场又一场夜场中。

喂,babe,喝一小口啦,度数很低的,会出事才怪。

蠢蠢欲动时,眼前总会掠过他那双淡漠认真的眼。她没有喝。

又也许,还有最直接本质的原因。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他。

家世悬殊,她明白。为什么在仅仅只是“喜欢”时,就想到这一点,她不明白。

顶级的财富从不会向下流通,利益和阵线的巩固只会在一次次门当户对强强结合的联姻中。她是商明宝,虽然是商家最天真最小的女儿,但从来都冷静地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为什么在仅仅只是觉得自己“喜欢”他时,就想到了这遥远的一点,她还不明白。

何况他有别的喜欢的人。

追逐一个不可能的人,不是她体味人生的方式。

难过是真,不舍是真,流过的眼泪是真,心跳的失速是真,什么都是真的。

可是真的,并不代表永恒。

在终于敲定了做消融手术的日期后,她的焦虑和害怕抵达到了顶端,不顾一切地寻找着所有能让她汲取到勇气的人和事。

有一个明星如此励志,给了她前行的勇气。她追他的行程,追星多年拥有了第一个所谓的“本命”。后来,那个明星联系她,追求她。

分不清是否是真正的喜欢,只能从那些似曾相熟的心跳和局促中确认自己的心意。

很像啊,跟斐然哥哥相处时的感觉很像。

她左手握着右手,感受着里面的脉跳。

大约是一年多,抑或者是两年后,那一天,方随宁冷不丁说,商明宝要做手术了。

向斐然问她,什么时候,在哪里。

她说了一个日期,做手术的地方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几乎是该领域全球最顶级的医院。

他为她去了人生的第一座寺庙。

山阶无尽头,渺渺雾茫茫,橙黄的外墙描着樟树的影。菩萨低眉,听他红尘心事。

早课从凌晨四点一直到了六点,他记不清自己跪下起身多少次,磕了几个头。

出山门,咬一支烟。露轻,沾湿他软壳冲锋衣的外层。

穿灰袍的僧侣洒扫庭院,叫他施主,说,求一块符吧。

为她的手术,他提前回到了纽约。

那是不为人知的一眼,她被加长林肯送到医院门口,而他在对面的街,距离短过两个相邻街道的“曼哈顿距离”,却又遥远地超过了曼哈顿上城与皇后区的天差地别。

她是穿着礼服进医院的,层叠的粉色玫瑰大

拖尾,被随从从车内抱出,迤逦在半环形的砖石台阶上。

像是拍电影,或者什么广告大片。向斐然忍不住笑了笑,指尖的烟很久忘了抽。

?想看三三娘的《明宝斐然》吗?请记住的域名[(

还是小女孩。

她怕,他懂。

这是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的一眼。

顶级私人医院的管理是如此严格,未经登记访客不得入内,对于高保密级别的贵宾来说,探视更是一件和宴会一样需要确认要求邀约的事。他只留了一束花在医院前台,未曾署名,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那是一束纯白色的洋桔梗,是他研究的龙胆科中,园艺驯养最成功的花之一。

在我所知的五千种植物中,没有一种可以比拟你。那就用我钟爱的、研究的花束为你献上一份微薄的贺礼。

后来,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社交账号。

在他往来图书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清晨与夜晚中,她的纽约生活光鲜而恣意。香槟,礼服,名流,烟花。

p过一张与一个白人男生的合影,他是鼓手,向斐然知道,在与他相隔两个街区的酒吧表演,与他有过两面之交。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有一天,她发了一张兰花的照片,说:苏菲今天告诉我,卖花的跟她说,这个兰花身上有故事。什么故事?

向斐然回复了她,告诉了她这个兰花的名字。

“经过漫长的协同进化后,它的形态高度适应了某一种传粉者,以至于为它传粉的昆虫灭绝后,它无法再接受新的。值得庆幸的是,在演化中,它也拥有自花授粉机制。就这样,它转变为自花授粉,并停止了在形态上的演化,将自己所有的形态都停留在了那一种昆虫曾光顾于它的时刻,成为它湮灭后在这个星球上有关它的最后的孤独的记录。

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故事。”

她曾点进这个帐号,可是这个帐号里什么也没有。

她如此笃定不会是他,因为他不会给生物演化套上一个如此浪漫孤独的叙述。

新闻播报说纽约今年会有百年难遇的降雪。

雪花落下来时,不论走在哪个街区哪条街道哪座大桥的人,心里都模糊地跟着想:也许这就是电影里,故事会开始的雪。

向斐然仰头看了看砖红色建筑间的轻而圆融的雪,在垃圾桶边抽完了剩下半截烟,推开门走入公寓。

位于曼哈顿上西区的老公寓年岁久远,就连楼下的drman也有着十分匹配的岁数。看见向斐然后,倒是从昏昏欲睡中精神一振。

向斐然走近柜台,脚步站停,从随身的笔记本中抽出了一片叶子。那叶子叶脉清晰,呈羽毛状,叶绿素还很浓翠。门房一手接过,一手脱帽给他比了个旧式的礼。

向斐然颔首,走进散发着陈年气息的电梯。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寒暄,但门房坐回去时,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色笔记本,将那片叶子平整地压了进去。

匙刚插进锁孔中,门率先被从里面打开。来自意大利的舍友西蒙站在里侧,穿戴整齐,看样子是正打算出门。

向斐然将钥匙收进冲锋衣的口袋,冲他点一点头,摘下一侧黑色耳机,算是打过招呼。

“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雪很大?”西蒙说扶着墙穿鞋。

每逢周二,布鲁克林植物园全天免费,于是他这位拿了哥大植物学直博全奖ffer的舍友,便总会坐上纽约市糟糕的地铁,不远万里前往那一边。

当然,让西蒙印象更深刻的是某个周末,当他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去散心时,赫然发现这位东方舍友近期钟爱的绿茵地是他妈的一片公墓。

自此以后,西蒙对他连带着遥远的东方古国都肃然起敬,走在路上看到随身带铜钱的东方面孔绝对自觉离开一丈远。

公寓大楼的管理方已开了供暖,屋子里还算暖和。向斐然先将怀里那盆「油画婚礼」在玄关上放好,继而摘下另一边耳机,将线绕好。

这副价值一万二的有线耳机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家当,被仔细地收纳进了配套的保护盒里。

做好这些后,他才脱下外套,回答了舍友的问题:“还好,刚开始下。”

“这是你买的?”西蒙将旺盛的好奇心转向那盆叶面白绿相间、叶底和茎却呈紫红色的植物。它看上去半死不活。

“别人的。”

西蒙目光炯炯地等着,向斐然不得不大发善心多说了几个字:“Jy让我帮她救活。”

“Well……”西蒙耸耸肩不知当不当讲,“这是Jy的手段,她对你感兴趣。”

向斐然脸上毫无波澜。

他今天在布鲁克林植物园待了半天,又前往绿林公墓散步了数小时,本打算回程时顺便去大都会博物馆消遣完剩下的时光的,由于Jy的拜托,他不得不绕道去了七十街,取走这盆快死的吊兰。

「油画婚礼」吊兰只要十二刀,对于它的主人来说,给小费也嫌拿不出手。但Jy在电话里十分恳切:“救救它。”

他只好转乘地铁,前往他十分厌烦的第五大道。

在玄关处见面,Jy一边撩头发一边笑吟吟地问:“它现在很危险,可以请你经常上门来陪它吗?”

曼哈顿代遛狗是40刀一小时,临终关怀植物这种服务,收费暂且不知。向斐然淡定地报了一个数,收获美女脸上一串省略号。

这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最终还是得以被他抱了回来,否则会被它的原主人丢进垃圾桶。

向斐然将吊兰抱回卧室,在落地窗边找了个角落安置好。这之后,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句号,透露了当事人在存号码时的敷衍。

向斐然按断,接着从p里回拨出去:“我说过了,国际长途很贵。”

向微山的声音还是很沉着浑厚:“给你充的话费也不要。”

他一直给向斐然充话费,这是他唯一能不经过他同意打给他的钱,但

一律被退了回来。

向斐然没接他这茬,半蹲下身,认真观察这盆吊兰的状态,边分神问:“什么事?”

“今年放假既然不回来,我给你安排了一个见习机会。在伍——”

“不去。”

向微山呼吸声的波动显而易见,显然是压下了某种不快。隔了两秒,还是沉沉地说:“既然不领人情,那至少登门拜访一下,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

及至晚饭间,一封措辞标准的派对邀请函发送至了他的邮箱,落款是「伍」。

向斐然咬着吐司片,一目十行阅过后,将它删了。

稍晚些时,向联乔果然亲自来了电话,跟他说了很久与伍家的渊源,言谈间,他提到了商伯英。

“到了这个岁数,不知道哪一面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这一点你这个年纪是不会明白的。”他声音里有叹惋,比三年前苍老。

我明白。

向斐然心里答他。

缘份的断点与年纪无关,有时岁月还长,离别却快。

因为这通电话,他不得不从衣柜里翻出专为参加学术会议而准备的正装三件套。

不是没考虑过放在防尘罩里拎去酒吧,但从公寓所在的位置到曼哈顿下城,他需要乘地铁加骑车,随时可能会被街边和地铁里醉醺醺的流浪汉零元购。

人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把西服穿到了身上,外面加套一件冲锋衣,就这么去了酒吧。

更衣室内,乐队成员和经纪人一边对他进行了无情的调侃,一边猜测这套看不出品牌的西服要多少刀。

鉴于自己已经凭借过人的意志力和懒惰精神装了一年的哑巴,向斐然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勾了勾唇,在架子鼓上敲出一串十分轻率而干脆的低音,那模样松弛从容又十分欠揍,意思是闭嘴。

驻演了半场,拿到当日出场费后,他与前来交接的黑人鼓手互相致意,重新换上西服,将北面冲锋衣拉到顶,骑上那辆银色公路自行车,去往地铁站。

路灯下,雪花纷纷扬扬,高大的身影与夜色像要融为一体。

他是如此意兴阑珊得近乎淡漠,并不知道,他的下半场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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