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被急令转回,他还以为杨鹤变了主意,不愿那样筹办粮草。他进了内签押房,见陕西巡抚刘广生坐在客位,双手捧着肥硕的肚子,冷眼看着跑得尚有些气喘的洪承畴,似笑非笑,指指案上的书札道:“你看,王左挂又要造反呢!”
洪承畴见杨鹤锁着眉头,神色间有几分恼怒,忙上前小心说道:“卑职与前总兵杜文焕在韩城击溃王左挂,王贼恐惧已极,缴械归顺朝廷,卑职将其残部七百人尽情分散数地,王贼与亲信五十七人交由绥德县看管,王贼早已失了魂魄,成不了什么大事……”
杨鹤挥手阻止道:“要是区区几个降卒,本部堂何至如此焦虑?你看看吧!他们竟要做乱贼白汝学的内应。”
洪承畴恭敬地接过书札,一目十行地看完,似是迟疑地问道:“军门大人,那白汝学有多少人马?”
“八百人。”
“那白汝学不过是绥德城里的一个小混混,八百乌合之众就想闹事,也忒看轻官兵了。”洪承畴暗自嘘出一口气,此时才觉身上早浸出许多汗水,前心后背一阵阵湿热。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土里的泥鳅遇着风雨,也会乘机鱼龙变化的,你莫要小觑了这帮贼人,都是些光脚不怕着靴的主儿!”刘广生抬起肥胖的手抹了一下嘴角,揶揄道:“不过,连王左挂那般的贼人都是你手下的败将,白汝学一介草民,连刀剑怕是也沒摸过,自然不在话下了。”
洪承畴听他语含讥讽,身为属官却不好拉下脸皮分辩,恭身道:“抚台大人,卑职愿意提一旅之师……”
“那是自然,解铃还需系铃人嘛!你降服了王左挂,他又萌反意,你去最为合适。人马么,本部院倒是有三百亲兵,终不成你带了去?”刘广生嘻嘻连声笑道:“有兵马哪个不会打仗?难道你忘了,上次解韩城之围的人马,还是本抚院经军门大人首肯截留的勤王之兵,若是神京有什么差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我俩甘愿冒着如此的风险,巡按御史李应期上的折子却一笔不提,只说你一人奇计破贼,是何居心?这不明摆着是要伤忠贞臣子的心么?怎么,害怕了?沒人马给你,就不敢去了?”
“……?”洪承畴不禁愕然,一时怔住,迟疑片刻才说:“为王前驱,何敢惧死!卑职之意不在讨要人马,是想请二位大人给卑职临机决断之权。”洪承畴心头一阵酸热,大觉委屈。
杨鹤点头道:“这个本部堂省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你保得一方平安,凡事不必专请,可自行决断。再说本部堂还要外出几天,行踪不定,你也不便往來请示。招抚王左挂的事,本部堂已上奏皇上,不可再有什么闪失。”他略停顿一下,目光凌厉在洪承畴身上扫來扫去,冷笑道:“听抚台大人方才说,李应期给朝廷上了专折,极言你韩城之勇,不是你自夸的吧?”
“卑职并不知情。”洪承畴感到心底涌出一阵寒意。
“我想你也不是个目无尊上的人。韩城解围到底是怎样的一码子事,本部堂也知道一二,杜文焕果然是闻警驰援接应粮草么?此事本部堂无意追问,好在韩城击败了王左挂,功过两抵。军情紧急,你去吧!”
洪承畴心头异常沉重,心知韩城之战开罪了两位大人,不住地暗自责怪李应期,都是他率意直言,不肯顾及情面,若是奏折上替两位大人美言几句,如何会教我得了现世报?不给一兵一卒,却按期核功,分明是有意刁难。看着总督大人阴沉的脸色,听着抚台大人连声的冷笑,他又急又气地走出总督衙门,赌气道:“沒有兵马也好,省得有人资敌了。”回來换下官服,匆匆写好一封短信,吩咐贴身侍卫***飞送杜文焕,喊了蔡九仪,二人各骑一匹快马连夜出城。跑了整整三天,二人來到绥德城外,在一家小饭馆打尖歇息。
已过三月,陕北春深,本该是农夫遍野之季,但连年的旱灾使得多处田地无人耕种,任其荒芜。触目皆是的闲田黄澄澄地裸露在暮春的骄阳下,越发显得干热逼人。刚刚过了午时,饭馆只有洪承畴、蔡九仪二人,沒有其他的食客,一个驼背的掌柜领着一个年轻的店伙计前后忙碌着。洪承畴点了一盘绥德油旋儿、两碗乔麦饸饹、一盘羊杂碎、两根米脂驴板肠和一大盆沙盖疙瘩汤,却沒吃出什么滋味儿,两眼不住地向官道张望。官道上行人稀少,时有三三两两的饥民衣衫褴褛神情呆滞地走过。“呵----呵----”几声吆喝响亮传來,一个牧羊人挥舞着杯口粗细的长柄鞭子驱赶着羊群而來,到了饭馆前喊道:“小二,还有空房么?”
小二见那羊倌眉毛极浓,高颧骨,鼻子挺直,仪表堂堂,只是嘴角脸腮的伤痕未愈,神情有几分凶恶,急忙迎上去道:“老哥可是想要单间?”
“嗯!”
“随我來。”小二疑惑地看看羊倌,纳罕道:一个人吃饭也要单间雅座,敢是穷得疯魔了,却要讲讲排场,顺手去接他手中的鞭子。那羊倌却伸手阻拦道:“不劳动了。”径自赶着羊群进门。
小二赔笑道:“老哥敢是要替羊饮水么?水井在房后面。”
不料那羊倌冷笑道:“这些都是我家老爷的羊,尊贵得紧呢!这般毒热的日头还要在外面烤晒,热死一头你可赔么?”不由分说,将羊尽情赶到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道:“來一大锅绿豆稀汤,二十斤乔麦饸饹,十斤驴板肠。”
“要这么多吃食,老哥一个人如何吃得消?”
“多嘴!给你钱便是,问來问去地做什么?”羊倌耸眉呵斥,相貌有几分狰狞,小二口中嗫嚅,喃喃自语。驼背掌柜忙从柜台后跑上來,劈面给了小二一巴掌,骂道:“你这遭瘟的犟驴,还不到厨下帮忙,只管在这里胡乱倒什么嚼子?”连声赔罪,含笑引着羊倌进去。
洪承畴不露声色地看着小二捂脸下堂,羊倌昂首向里面去了,暗忖道:好个阔气的羊倌!平生头一次见在屋里喂羊的,低声对蔡九仪道:“听说宫里有一道小炒肉,用的猪每日要喂豆浆,真不知还有这般喂羊的,你说怪也不……”他见蔡九仪向他使个眼色,收住话语,蔡九仪附耳过來道:“大人可听那些羊叫得一声?”
“沒听见。”
“他赶的本來就不是什么羊,自然沒有羊叫声了。”
“不是羊还会是人不成?”洪承畴心里一惊,兀自疑惑。
“不错,正是些披了羊皮的人,光天化日做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必是哪里的贼寇强人。大人可觉得这羊倌面熟?方才他进去时回身看了大人几眼,怕是认出了大人。”
洪承畴心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记起韩城大战时王左挂身前那个凶狠的侍卫,不由脱口而出:“李自成!”真的是他?看來王左挂怀有反叛之心已久了,筹划甚密。洪承畴越想越觉心不住地往下沉。
“大人,敌众我寡,不要坐等杜总兵了,还是入城再说吧!”蔡九仪起身招呼店家算账。那掌柜在里间答应一声,门帘一挑,呼啦涌出十几个大汉,将洪承畴二人团团围住。掌柜解开宽大的衣襟,从后背上卸下一个铁锅,伸直了腰,抹去脸上的污泥,一旁的小二吓得挢舌难下,惊恐道:“原來你不是我们掌柜的,那我们掌柜的在哪?”
苗美嘿嘿冷笑道:“那个该死的驼子,咱见了他便心烦,早将他剁成了肉馅,你小子白跟了他这么多年,那天夜里偷吃肉包子,竟沒吃出人肉馅來么?”一脚将小二踢翻在地,上前拱一拱手道:“洪大人,别來无恙。还认得咱苗美么?”
洪承畴喝道:“你随王左挂归顺,不好生奉命安居米脂,却到这里做甚?”
苗美嘻嘻笑道:“洪大人到了绥德城外,想必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咱就不必遮掩了。实话说与你,咱不愿与总瓢把子分开,是來救他的。”
“绥德城内天兵枕戈待旦,飞蛾投火,你们要自寻死路么?”
“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绥德城内的官军半数已有心投靠咱们,答应与总瓢把子一起做内应。洪大人沒想到吧?若无十分的胜算,咱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自讨苦吃呢!”苗美回头望望绥德城,不胜踌躇道:“再过几个时辰,绥德城就是咱们的了,洪大人不必再枉费心机,还是请回吧!若是执意要留,到城里咱请你好好喝上几盅。”
洪承畴冷笑道:“多谢你的美意。我既來了,就容不得你这般放肆!來人,将他拿下!”
“哈哈哈……”苗美一声长笑,指点道:“就你们主仆两个还想动手么,也不看看咱人手有多少!还是你自家绑了,也省得咱动手了。”他身后的手下一阵暴笑。蔡九仪早已按耐不住,一声呼叱,抢步欺身,苗美躲闪不及,脖项间早中了重重的一拳,躲闪着痛叫道:“娘的,还真有不知死的鬼,给我打!哎哟----”蔡九仪如影随形,连出数拳,将苗美打翻在地,俯身擒拿,忽觉脑后风生,急忙缩头俯身躲了,向外跃开数步。李自成一脚踢空,双掌却流星赶月一般,一前一后击到。蔡九仪见他招式之间竟含着武当八卦掌的功夫,当下不敢大意,施展平生本领,只十几个回合,已占了上风。
洪承畴喊道:“不要放走了李自成!”蔡九仪闻命招数越发紧密,李自成已难以招架,粗声骂道:“奶奶的,你们看戏么,还不上來帮帮手!哎哟----”分神说话,他出掌顿时慢了下來,连中几拳。众人这才醒悟过來,取出暗藏的刀剑呐喊着一涌而上。蔡九仪大喝一声,敌住数人,拳法兀自不乱,却苦了一旁的洪承畴,沒有丁点儿的武功,只将手中的宝剑胡乱舞动,劈、砍、刺、割……手忙脚乱,围拢的人见他将宝剑舞得一片银白,后退几步,但见不成什么章法,又聚拢上來。毕竟众寡悬殊,任凭蔡九仪功夫不弱,时候一长,也累得难以支撑,洪承畴更是到了强弩之末,脚步踉跄,险象环生,宝剑几次碰撞,险些脱手而飞。正在危难之际,一阵骤急的马蹄声传來,官道上尘头大起,洪承畴不及回身看望,大声问道:“來的可是杜将军么,快來救我!”
“正是文焕。洪大人受惊了。”杜文焕举着大刀,打马冲入战团,刷刷几刀,救下了洪承畴,那些兵丁随后将饭馆团团围住,分开厮杀。洪承畴略一喘息,急道:“杜将军,不要放走一个贼人,免得走漏了消息。”
杜文焕自韩城解围以后,一直对洪承畴心存感激,接到他的密信,亲带五百人马驰援赶來,恰好遇到洪承畴遭人围攻。苗美在韩城便见识过杜文焕的威势,又见來了那么多兵卒,众寡悬殊,早已惊得心惊肉跳,不上几个回合,被杜文焕一刀砍断臂膀。“刀下留人----”洪承畴话刚出口,杜文焕早已一个夜叉探海割下首级,苗美德那些手下给兵卒们团团围了,枪刺刀砍,登时斩杀殆尽。李自成见机不妙,返身退回店内。
“不要教他跳窗户逃了!”杜文焕一挥手中大刀,几十个军卒向店后左右包抄过去,不料李自成从店内取了鞭子,将鞭梢拔去,竟成了一把朴刀,双手舞动,大喝一声,跳了出來,疯魔般地一阵狂砍猛劈。他一身蛮力气,刀枪相击,众军卒的兵器几欲脱手,个个近身不得。蔡九仪急发一只丧门钉,打中他的肩头,李自成竟浑若未觉,只略停一停,将手中的朴刀回身掷出,朴刀带着破空之声,力道甚是惊人,直向洪承畴飞來。蔡九仪急忙连发数钉,才将刀头击得偏了,但朴刀去势未尽,将一个军卒穿胸而过,钉在地上。李自成趁着慌乱,夺了一匹马,落荒逃了,不想怀中掉下一个木牌。
众军卒上马要追,杜文焕阻止道:“任他去吧!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他不过一个小贼,城里的王左挂才是大鱼。”取了那乌木牌子,递与洪承畴道:“九公受惊了。”
洪承畴接了,见上面刻着一个朱红的闯字,收在怀里,拱手还礼道:“看弢武兄拿贼真是快事!这次又要借重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九公言重了。”
“不重不重。”洪承畴摇手含笑道:“救命之恩若算小事,那兄弟的这条贱命岂非太不值钱了?”
“这个、这个……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九公莫要……”杜文焕本是一介武夫,拙于言辞,情急之下,不禁期艾起來,见洪承畴、蔡九仪强忍着满脸的笑意,才知道他是调笑,大笑道:“你、你九公的知遇大、大恩,文焕还未报答,咱们扯平了。哈哈哈……”见洪承畴大战之前,犹自谈笑风生,心里暗暗佩服他的从容沉稳。
二人进店坐了,小二忙从盛上两大碗绿豆汤來,杜文焕道:“进了绥德境内,我一时内急,便到一个山坳里方便,却看到两辆带布篷的大车,车上凌乱地堆着几十套衣裳,四周一个人影也无,似不是无意丢的。再说大热的天儿,却遮掩得这般严实,显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好歹寻着几个过路的一问,说是有个大汉从车上赶下一群羊來,向着城里去了。这普天下哪有坐车放羊的?这般毒的日头,有车不坐却赶羊进城,不是呆子便是傻子了。我便一路急急追赶,不想救了九公。”
洪承畴环顾店里破旧的四壁道:“看來王左挂此次行动极为诡秘周详,想要趁我们不备,一举拿下绥德。如今绥德城里不知王左挂安插了多少眼线人马,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这个仗不好打呀!”
杜文焕不以为然道:“嗨!有什么不好打的?我带來的全是精兵,想王左挂那几个乌合之众,一见面还不四散奔逃?”
“狗急了还跳墙呢!为活命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大意不得呀!我是怕出了什么意外,无法向军门大人交差,所以寻思着不用强攻明斗最好。”
“九公的意思可是要将计就计?”
“能不露声色自然最好,可是你我一出面,就给人家认出识破了,怕是不想强攻明斗也不行。”洪承畴蹙眉沉思片刻,问道:“绥德城里有沒有王左挂的亲朋故旧或是相识的人?”
“上次我派人遣送王左挂來绥德,听说他有个远房的亲戚在绥德城西街杀猪。”
“可知名姓?”
“姓左,名字叫……对了,叫左光先。”
“左光先,名字倒有几分眼熟。”洪承畴起身踱不,拍着额头想了一会儿道:“当年我做主事之时,曾看过一个兵部咨文,左光先本是辽东的一员枭将,因与上司不和,被遣还回乡,废黜不用。我想不妨借用此人,引蛇出洞。捉了王左挂,其他人便不足虑了。”
“九公想带多少人入城?”
洪承畴指指蔡九仪,拈须微笑道:“只他一人。”
“那文焕岂非白白跑了一趟?”
“不必心急,城外的白汝学就交与你了,等他攻城,可背后击之,必可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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