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
正是盛夏，炽烈的阳光洒落，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燥热与汗水。
然而乾清宫外，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朱棣，却如堕冰窟。
原本惶恐难安的朱允炆，反而露出得意的表情。
虽然跪在那里，却是昂起头看向朱棣。
皇爷爷回来了。
大明总有能治你的人。
有皇爷爷做主，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燕逆！”
有个官员见有了朱元璋撑腰，顿时胆大包天，站起身来指着朱棣大骂道：“太祖皇帝当面，你还敢骑在马上？还不下马跪迎！”
朱棣一时间惶恐不已，不迭从马上下去，双腿颤颤巍巍地跪倒，脑袋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在下马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甚至心里升起过下令把所有人都屠掉的想法。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只是刚冒出来就被他立即熄灭。
一来是老朱在他心中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他太怕父亲了，不然铁铉把他爹画像挂在城头，他就不敢下令开炮进攻。
二则是太多人看到了，他看到父亲的第一想法就是下跪，等于当着所有人面亲口承认那是他爹。
要是下令屠杀，以他爹的威望。
最好的结果是杀完之后，消息传出去，天下大乱。
最坏的结果则是周围士兵哗变，把他给抓起来。zusi.org 狐狸小说网
除非他能把在场已经杀进乾清门广场的近万燕军士兵再杀光灭口，不然的话，这件事情一定会让天下人皆知。
太祖皇帝复生，燕王却弑父，这种行径，恐怕其余几个手握重兵的兄弟也要马上造反。
所以朱棣必须跪，也只能跪。
“来人！”
朱元璋缓缓走下玉阶，向着朱棣走去。
朱棣只觉得山岳压来，身体疯狂颤抖，额头冷汗不断滴落，嘴里想说点什么，却淤积在胸口说不出话。
最后身体颤抖了许久，竟是胸口如遭重击，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才算是稍微舒坦点，然后才能说话了，声音嘶哑哀嚎道：“父亲，都是朱允炆这小儿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
“朕说来人，没听到吗？”
朱元璋冷眸闪过四周，目光却是看向了朱棣带来的张信和徐理。
二人早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此刻见朱元璋看过来，亦是战战兢兢地上前单膝跪下，硬着头皮道：“末.....末将张信、徐理，参见太祖陛下。”
“把他抓起来！”
朱元璋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
周围群臣大喜，纷纷抬起头观看，想等着太祖皇帝处置朱棣。
但却愕然地发现，朱元璋指的人，居然是刚才那位站起身对朱棣破口大骂的官员。
一时间百官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就连张信和徐理也没有想到。
他们还以为太祖是要让他们抓燕王呢，心里纠结死了。
幸好不是抓燕王，让他们松了一口气，随即连忙上前将那官员摁住。
那官员惊愕道：“太祖陛下，为何抓臣？”
“推出午门斩了！”
朱元璋淡淡地道：“朕的儿子，只有朕能教训，你们是群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朕的儿子？”
“陛.....陛下，陛下！”
那官员惊慌失措地大喊。
但张信和徐理已经将他拖了出去，很快就一声惨叫，结束了忠臣的一生。
跟在朱元璋身后的朱云峰和季赫都脸一白，吓了个激灵。
说实话，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
朱云峰虽然处理过胡惟庸案，可只是听到那些官员的罪孽，就让大理寺审判斩了。
至于亲自监斩，作为现代人，那肯定是接受不了这么血腥的场面。
哪知道眼下就忽然出现了，这才想到自家这位老祖宗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皇帝，杀官员如屠猪狗。
两个人对视一眼。
一时间庆幸当初老朱过来的时候他们占据了地利，不然早凉凉了。
处理了那胆大妄为的官员，朱元璋这才低下头，俯视着朱棣。
朱棣脸色惨白，额头和嘴角都有血，趴伏在地上颤抖地道：“爹.....爹爹。”
“老四，你好样的。”
朱元璋淡淡地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知道了，在这件事上，我不怪你。”
‘不怪我？’
朱棣惊喜地抬起头，眼眸中充满了狂喜。
父亲这是.......原谅自己了？
“皇爷爷。”
朱允炆愕然道：“燕......四叔他谋逆，怎么！”
“啪！”
朱元璋抬起头，抽了朱允炆一耳光，看着朱允炆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冷声道：“你还有脸说？朕把江山交到你手里才几年？”
“可是，可是若是不削藩，藩王权重，岂不是.......”
“削藩削藩.......”
朱元璋嘴里呢喃了几句。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要臭骂朱允炆一顿。
这藩王政策乃是他定下的国策，怎么能擅自更改？
何况即便是威胁到中央，在老朱的心里，也不会有削藩的念头。
究其原因，在于他已经老了，再也狠不下心来。
到他晚年时候，老大老二老三，排在前面的三个儿子全死了。
老四和老五是仅剩两个他与马皇后的儿子。
怎么会舍得对他们动手？
但如今也确实知道藩王的危害有多大。
最终他也只能叹息道：“你知道你最愚蠢的地方是什么吗？”
朱允炆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的皇爷爷。
然而此时的皇爷爷不仅好像年轻了二十岁，连往日看他的温情眼神都已经变得冰冷。
“你最愚蠢的地方就是行事不果断，要削藩，就一定要立即行事，秘密派人把兵马最强盛的藩王抓入京城圈禁起来，再令大将接手他们的军队。”
朱元璋淡漠地说道：“而你却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先是对一些弱的藩王动手，让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警觉。随后打草惊蛇，大张旗鼓去抓人，甚至连在京城的质子都放回去，真是蠢笨如猪，朕怎么会选你做皇帝？刘三吾这老东西真是害吾不浅！”
“皇爷爷......朕......我.......”
朱允炆面容呆滞，刚开始看到朱棣窘迫时候的洋洋得意已经全无。被皇爷爷如此责骂，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到，自己这皇位，恐怕已经不保。
“哼！”
朱元璋冷哼一声，接着看向朱棣，蹲下身，这才开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中年朱棣。
朱棣听到父亲不怪他，又责骂了朱允炆，此时的心情已经稍稍平复，抬起头与朱元璋对视一眼，又连忙低下头来。
但朱元璋却把他的头摁住，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中年朱棣脸上的沧桑，一时间感叹道：“老四啊。”
“父亲。”
朱棣又颤抖起来，这熟悉的压迫感，让他总是喘不过气。
“这件事，我不怪你。允炆这孩子，我没有教好，让他被人给教坏了，撺掇了些不好的事，你受委屈了。”
“谢.....谢谢父亲理解。”
朱棣在这一瞬间，只觉得所有的委屈得到了释放，眼泪不断地流淌出来。
明明是朱允炆如此欺凌他们。
他把两个孩子送去京城当质子，希望求得朝廷信任。
但朝廷不管不顾。
他又选择装疯卖傻，只求得朝廷放过。
但朝廷没有想放他一条生路。
所以他只能反。
不得不反。
如今父亲肯定了他的行动，这就是最好的天籁之音。
胸中的那口恶气，比打进京城还要出得舒坦。
“但是。”
朱元璋忽然拍了拍他的脸，话锋一转，轻声说道：“你要永远记住一句话，爹给你的，才是你的。爹没给你，你就不能抢，知道吗？”
“是.......是，父亲。”
朱棣眼神中充满了惶恐，声音都颤抖起来。
这句话是在告诉他。
虽然他是被朱允炆逼得不得不反。
但当初皇位他给的是朱允炆，而不是你朱棣。
那么你就不能伸手拿。
似乎有点矛盾。
也不矛盾。
朱棣明白父亲想表达的意思。
朱元璋站起身，环视四周，群臣跪倒在地上，周围的士兵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慢慢地也纷纷跪倒在地。
不消片刻功夫，一眼扫过去，整个乾清门内广场上，乌压压跪了不知道多少人。
“你们这群人，本该都是朕选的为皇太孙辅佐的大臣，朕希望朕的儿子戍守边疆，为他们的侄子擎王保驾。”
朱元璋看着群臣，冷冷说道：“朕一死，你们却撺掇朕的孙子害朕的儿子，让他们骨肉相残，以疏间亲，当真是罪无可赦！”
人群当中齐泰喊冤道：“太祖陛下，臣想问，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难道他们如此不尊朝廷法度，肆意妄为，且随时有可能掀起汉七国之乱，莫非要让陛下坐以待毙吗？”
“呵。”
朱元璋冷笑道：“尔等削藩，诸王谁不坐以待毙？纵使燕王都差点身陨，足以见得诸王本就遵守朝廷法度，若非尔等逼得太急，又怎至如此？”
这句话让众人哑口无言。
归根到底，藩王的实力确实很强，但朱元璋其实晚年已经意识到这点，屡次削弱过藩王的权力。
比如他们的兵权并不能直接掌控，而是由朝廷派去的将领控制。
只有遇到边境战事才能领兵。
朱棣刚开始才八百人，纯粹是靠着他在北平那么多年的威望才把原来的那些旧部给收拢过来。
否则他的实际卫队就是八百，根本不可能抗衡朝廷。
说到底还是朱允炆逼得太急，把朱棣那些旧部都看不下去了，这才跟着朱棣一起反。
不然在没有朱允炆逼迫的情况下，朱棣贸然敢去拉拢旧部造反，那么唯一的下场就是被那些旧部告上朝廷，然后捆起来送南京。
所以说建文帝削藩本就是个作死的行为，明明他比诸多藩王都年轻得多，熬死那些叔叔们再动手削藩也不迟。
或者即便是动手就用雷霆手段，直接派人秘密前往北平抓人，先把强的抓了，再对付弱的。
但他偏偏要磨磨唧唧，各种昏招频出，落得今天这幅下场。
洪武十三年的朱元璋可不是晚年的朱元璋，这个时候朱允炆才三岁，感情也不像后来那么深厚。
在已经得知这件事始末的情况下，朱元璋根本不想同情朱允炆。
这下场咎由自取。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今天的一切，足以证明朕传位给朱允炆是错的。刘三吾虽然死了，但也当掘坟鞭尸，老四！”
朱棣忙道：“父亲，儿在。”
“传朕诏，废皇帝允炆！赐死吕氏！允炆圈禁凤阳！”
“是！”
朱棣大喜。
朱允炆被废了。
纵使现在父亲复活继续当皇帝，在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经死了的情况下，等父亲以后百年，这皇位岂不是？
听到朱元璋的话，旁边朱允炆愕然道：“皇爷爷，不可啊，皇爷爷.......”
他哭嚎着爬过来抱起朱元璋的大腿道：“皇爷爷，您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不要赐死母后，孙儿愿意下诏书退位，求您了，不要赐死母后！”
然而朱元璋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还是旁边小朱棣动了恻隐之心，走过来小声道：“父亲，吕氏害死朱雄英的事本就是后世阴谋论。在您眼皮子底下，那么多锦衣卫，吕氏根本没机会动手。允炆已经没了皇位，再没了母亲.......”
朱元璋略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稍稍思索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沉声道：“既然如此，将他们一家都圈禁凤阳吧。”
“父亲，那......那大哥其他几个儿子？”
大朱棣虽然不知道那个长得很像年轻时候，却比年轻时候的自己更胖的青年跟父亲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便忙试探询问。
朱允炆虽然完蛋了，可朱允熥、朱允熞、朱允熙三人还在。
特别是朱允熥，是以前的嫡次子。
万一父亲.......
“呵。”
朱元璋冷笑了声。
老四想什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他说道：“放心，这次朕把皇位给你。但朕只有一个要求，满朝文武，该处置处置，然你大哥其他儿子若你不善待。”
说罢老朱又是冷笑连连，惊得大朱棣又喜又怕，连连磕头道：“请父亲放心，孩儿必定善待他们。”
“好。”
朱元璋甩袖道：“朕就在乾清宫等你，你给我马上约束好全城的士兵，集齐文武百官来面见我，此事，朕自会昭告天下，让你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朱棣心中的喜悦已经近乎难以抑制住。
梦寐以求的皇位。
居然以这样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在了自己头上。
这一瞬间。
朱棣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