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浓密茂盛的大树下,身后被打晕的瘦弱男人痛苦地呜咽着,阿火则恰在此时翻转树枝上的菌子,仿佛刚刚的停顿与她说的话无关。
听到池淼这么说,他波澜不惊地开口问道,“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在山里走丢了吧。”
但池淼却觉得他的回答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沉默了片刻,而后一边盯着他脸注意着他的神情,一边试探性地问道,“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在经过的时候,你身上的对讲机响起了滋滋的电流声,我怕被发现,所以把它关掉了……”
她微微停顿,继续问道,“不要紧吧?”
阿火依旧看向劈啪作响的篝火,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英俊的脸上,看不出神情的变化,“我知道你关掉了,不要紧。”
说着,阿火自嘲地笑了笑,“更何况,这里的信号糟糕透了,对讲机根本就没有办法使用……”
池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间气氛便彻底沉默了下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或许还是想要迫切地搞清楚被牵扯到这些糟糕事的阿火会不会是一个坏人。
夜间趋光的昆虫尽其所能地扑来,她觉得自己突然也有些像这些虫子,明知危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们身上的食物烤得差不多,阿火突然起身,他一脚将篝火踢散,而后利落地将四散的星火踩灭,缓缓转过身,将手中一半的食物分给了池淼。
她迟疑地接过,而后待温度凉下来之后,沉默地再度咬了一口。
或许是感受到池淼的心不在焉,阿火适时开口,“我现在不困,等会儿我守夜,你吃完后就去休息吧。”
但她却并非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烦躁,听到他的声音,池淼抬起映衬着月光的双眸,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
阿火此时还没来得及坐下,听到她的问题,目光流转,居高临下地看向坐在地上的池淼。
微弱的暗淡光线下,高大的轮廓因为视角的偏移而显得他格外冷漠,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与危险之感。
“只是不小心摔的而已。”
他显然并不想和池淼多谈,而是用一种根本无法办法糊弄人的说辞漫不经心地敷衍。
她当然能意识到这一点,因火焰而暖起来的身体稍稍冷却下来,立刻干巴巴地道歉,“抱歉……是我问得太多了。”
只是话语中多少带着几分生涩和低落。
阿火的身体微微偏转,看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个小球的池淼,敛下好看的眉眼。
重新恢复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后还是硬下心肠,什么都没说,任由时间缓缓地流淌。
沉默。
不过池淼天生就是乐观且坚定的女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在没有确定阿火是个坏人之前,她仍有满腔的热情可以浪费。
“那你昨天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只有擦伤和发烧以外,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
她刻意忽视了刚才阿火无声的拒绝和疏远,一边哧呼哧呼地啃着鲜美的菌子,一边好奇且佩服地追问。
池淼实在是难以想象,阿火不仅这么快地恢复了,还及时出现救了她。
阿火一时有些迟疑,但还是实话实说,“那处山坡看着陡峭但有很多的植被,我只是尽可能快地做出反应,所以我的身上只是有几处拉伤。”
池淼不敢去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能被他用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陈述出来,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回想起之前看到他在山洞里擦拭伤口时不经意瞥到的画面,池淼不由得红了脸,对于这样体格的男人来说,说不定……万事皆有可能。
“快去睡吧,明天一天会很难熬,他们大概率还会继续搜查。”
听到他这么说,原本放松下来的池淼又不由得绷起了弦,“那他们看到这里留下来的火堆痕迹,岂不是很容易就能发现我们的踪迹?”
“放心。”
阿火沙哑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冷笑,而后他漫不经心地陈述,“还有他呢。”
……他?
池淼微微怔愣,而后才意识到阿火说的‘他’究竟是谁,之前那个掐着池淼失去理智、试图翻找着什么的瘾君子正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身后,陷入深深的昏迷。
或许是因为坐在阿火的身旁,池淼满心满眼都是他,差点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但她很聪明,很快便联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计划,到时让他躺在边上,然后再模拟出离开的脚印,便能将那些追踪者引开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甚至一整天都不会被发现。
想到这里,她彻底放下心来,三两口便将树枝上剩下的菌子吞下。
只是吃了东西之后多少有一些口干舌燥,她本想喝水缓解一下,可是想到此时他们仅剩下唯一一瓶矿泉水,便又犹豫了起来。
他烧了这么久,应该很想喝水吧?
池淼看向他的嘴唇,夜色下其实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口渴,但是她记得刚刚在火光下看到的时候仍有些干燥起皮。
他醒来后竟然一直没有叫渴。
她估算着两天时间所用到的饮水量,在紧急情况下,两个人一天共喝一瓶水,再吃点浆果,应该还是勉强够用的。
以前的人靠山吃山,摘山货累了喝了便捧起一汪泉水喝下解渴,之所以现在的她不考虑流动且看似清澈的山泉水,是因为这两年听很多进山的人警告这里的水不再能直接喝了,拉肚子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因为有寄生虫卵还是别的什么细菌。
所以她选择买水而不是买个可以加热的轻便小铝锅。
虽然决定共饮一瓶水,但总不能真的嘴对嘴喝,池淼起身到山洞里将一瓶空的和一瓶全新的矿泉水拿了出来,打算将水倒进另一个空瓶里。
“你应该渴了吧,我们一人一半。”
“——不用了。”
却听见阿火立刻开口打断了她,“我不渴,你自己喝吧,这样倒容易浪费。”
说罢,便再也不理睬池淼,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洞的边缘,真的守夜来了。
池淼白天也睡了几个小时,即便突然经历了这么一遭,却也不觉得困,只是顺从地躺在山洞内的毛毯发呆。
但山里的夜晚还是冷,原本烤过火、填饱了肚子的池淼,身体本已经暖和起来的她却感觉到身体里的热量正在逐渐消散。
而更糟糕的是,这本就是一个多雨的边陲小镇,而水汽充沛的大山里更是说下就下,没一会儿躺在山洞里的池淼便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温一下子阴冷了下来,少了一件衣服的她很快便感到难以接受,连呼出的气息都隐隐泛着白雾。
突然变得好冷。
原本阿火还在洞口百无聊赖地摘着浆果掩饰着口腔的焦渴,一场夜间的骤雨也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细雨穿过灌木丛倾撒进来,阿火为了避开洞口积蓄起来的雨水,身体稍稍后退,退到了池淼毛茸茸的脑袋边上。
他低下头查看起池淼的情况,便注意到她不知何时,整个人像一个小动物一样蜷缩着,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阿火……”
女孩微微抬起头,仰起发白的小脸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声音轻如蚊呐,微微发颤,“你冷吗?”
阿火移开视线,并没有和她说实话,“我不冷。”
“可是我觉得好冷……我能坐你边上,和你一起……守夜吗?”
池淼本想问他能不能和他抱在一起取暖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变得矜持克制了起来。
面对这个可怜却坚强的女孩,阿火最终还是没能彻底地冷硬起来,阴雨连绵的深夜,这座人迹罕至的偏僻山脚下只有彼此两人,他并不希望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发起高烧。
“……可以。”
听到阿火的回答,池淼立刻高兴了起来,她对着手掌哈着热气,而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阿火的身边,紧张而又窃喜着,将身体靠在清醒着的他的身边。
男人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烫,即便只有手臂和腿隔着布料与阿火触及,但那种快乐和温暖从那块肌肤开始逐渐弥漫开来,扩散在整个五脏六腑。
人暖和起来了,困意便也逐渐浓稠。
她昏昏欲睡地侧过身体,有一下没一下的,就像是啄米的小鸡,最后缓慢地落在了他结实的肩颈肌肉上。
只是脑袋刚一触及到那块正适合靠着脑袋的地方,池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用着沙哑困倦的嗓音轻呼出声,“等等,那男的……”
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或许是这个和阿火仅剩彼此的二人世界实在是太过美好,池淼差点把那个该死的瘾君子给忘了!
可即便他该死,池淼却不想真的见到他死。
准确的说,她只是不希望那人的死和他们有关。
“这么冷的天,他会死的!”
阿火没有想到都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记着那个混蛋,但他的语气冷静到令人感到可怖,“没有我,一个犯瘾的人也很难熬过这么阴冷的一晚。”
但阿火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动了。
他克制着厌恶不甘地起身,冒雨快步走了出去,阿火的身体轮廓因为下雨而变得更加朦胧和柔和,而仅仅只是片刻,这道轮廓便深了一些,他轻而易举地扛着对方朝着山洞的方向走了回来。
将男人扔到洞内,阿火重新坐在了毛毯上,神情疲倦且悲恸地阖上双眸,一字一句地说,“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但如果他侥幸活了下来,法律也会制裁他,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帮他拍了拍外套上还未来得及浸入布料的水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认同地点了点头,“当然,除了法律,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
这么说着,池淼想的确实另一件事情,她不由得感到很高兴,即便阿火真的是一个坏人,那他应该也是一个没有那么无药可救的坏人。
一定是可以被感化的那种。
而另一边,听到池淼这么说,阿火的身体微微僵硬,他艰难地垂下眼眸,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不断翻涌,哑然道,“是……你说的对。”
池淼弯起好看如同闪烁着耀眼星光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被阿火不容置疑地打断了。
“快休息吧。”
说着,男人朝池淼的反方向侧过头,静静地靠在山洞的岩石内壁上,状似不再想要交谈。
而本想入睡的池淼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瘾君子要死不活的模样,莫名地又感到有些后悔。
万一他真的死在山洞里了怎么办……池淼总觉得有点渗人。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朝阿火所在的位置又靠近了一些,或许是感觉到对方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抗拒,池淼的手微微勾住了他强壮有力的手臂,忍不住感到一丝难以形容的雀跃。
稍稍从对方身上获取到一些安全感的池淼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很快,困意重新积累、逐渐升腾起来。
睡吧,睡吧。
等醒过来后,只需要再熬过一天的时间,她就可以彻底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可是,坐在她身旁的阿火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在明显感觉到对方沉沉地睡着以后,勾起嘴角的池淼像是做了一个美梦,愈加得寸进尺地靠近自己,几乎用整个身体都环抱住了他的手臂,而后还不知不觉得地将沉沉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仿佛是相互依偎的恋人。
即便是在夜色下,顶着阿火这个假名的霍焱非常明显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并不喜欢她如此靠近,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他本能地不想要将无辜的人过多地牵涉其中。
像她这么聪明正直勇敢的女孩,不该遭遇这样糟糕的一切。
但突然……他回想起昨夜反复纠缠着他的一场可怖且暗无天日的梦魇,犹豫过后,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
或许是因为,霍焱羡慕她能有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