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大雨。
屋外是‘咄咄’的雨声,打在甲板上,犹如利箭一般。不一会儿,响起了木屐磕在甲板上的‘笃笃’声。
“嚯,好大的雨啊!”来人正是陆轻尘,此时正自顾自地脱下木屐,褪了油衣。
“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来我这儿?”
“因为知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有些重要的话一直没跟世兄说。”
“先进屋喝杯姜茶暖暖再说,三伯也一起进来吧。”
“也好。”陆劲夫回了信义好久不见他,这几日才又回到了陆轻尘身边。
姜茶自然也不能真是姜和茶用水一泡,必然又是一番摆弄。毕竟像镜海五姓这样,越是没有根基,越是注重传统。南茶那种贩夫走卒似的的冲泡是不合他们需求的。
陆轻尘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暗暗准备腹稿,只希望他的这位世兄能够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额前的碎发已经干了,姜茶也正好制得了,一番品评之后,陆轻尘终于按捺不住:
“这几日相处下来,轻尘深感世兄为人忠厚谦逊,襟怀坦荡,真乃我辈之楷模……”
眼见着陆轻尘这话越跑越远,萧赞只得举杯相劝:
“轻尘谬赞了,刚说有重要之事与赞相商?”
“正是!轻尘见贤而思齐,愿与世兄结为金兰之契,不知世兄意下如何?”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说完,陆轻尘又有些后悔,蝉衣姐姐告诉她,要多作些铺垫,不该如此唐突的。
萧赞分了茶给二人,又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条斯理道:
“巧了,赞也正有此意。想不到让轻尘先说了去,是为兄的不是了。”
料不到对面的萧赞居然同意了,那人说过萧赞八成会同意,但是陆轻尘的忐忑却从未少过一分,直到现在这不可思议的点头,依旧让她感觉有些怪。
“赞这几日与轻尘也是一见投缘,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陆世伯提,没想到居然和轻尘想到一处去了。”
“世兄放心,轻尘已有万全之策。……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了今日便是黄道吉日。世兄且稍待,我叫店家取些黄纸、牺牲来,三伯就当是我二人的见证人了吧。”
陆轻尘说完,又怕萧赞察觉她早有图谋,对着他尴尬地笑了笑。
船外暴雨如注,正巧听到有人要在船上结拜,船上乘客各个兴高采烈地凑到客舱的二层甲板处看热闹。再一看,是陆家娘子和萧家公子,夫妻变兄妹,瞬间二层甲板就不够用了,人头攒动间,全是见证一场闹剧的兴奋。
“今有庐陵萧赞、信义陆轻尘,同心同德,志趣相投,愿在此结为契兄妹,从今以后,祸福与共,死生相托,愿皇天后土,共鉴此心!”
“好!”
“好!——”
看热闹的醉心于接下来的斩鸡歃血,有心的震惊于两人的荒唐,忙退下身,不顾瓢泼,跌爬着报信去了。陆劲夫都看在眼中,鼓了鼓腮帮没有动作。
陆、萧两家的联姻安排,被一场荒诞不羁的船上结义给搅乱;既然这么多闲客见证,免不得陆轻尘要学那绿林,豪气地挥挥手:各位今日酒钱都算我的。
夏初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到了黄昏时,已经是云消雨收了。
“轻尘,务必记得帮我问问。”
“知道了,契兄,我回去就找她,若是有什么消息,就让奇货居的人来找你。”
两人一路说着什么,很快就除了舱门,陆轻尘收拾起雨具来。
“世伯那边,你真有把握么?”
看着在那儿摆弄油衣的单薄身影,萧赞终究有些不忍。庐陵萧家此次得了一些消息,与信义陆家的联姻变得有些前途莫测。此次乘着刺杀的消息,存的本就是以退为进、两边下注的心思。正巧这丫头犯了懵,算是他萧赞乘人之危了。
“嗯,十足的把握。”她开始找她的木屐,听了萧赞的话,转头一笑。水滑的甲板像是镜子一般,将夕阳的绯红映在这可人儿的两颊上。
萧赞站在船舷处看着朦胧的雾,那二人早已不辨踪迹。又等了许久,他抬起头,冲着绽开的一处天青色的晴空发呆;忽地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世家……”
他听出了自己语气中的懊恼,这令他更加烦闷。
“小郎君,船要开了。”背后有船员正在向他招手,刚才承情喝了他们一杯水酒,此时热情了许多。
……
平澜集向北接着颍川国,向西又靠着秦国,只南面临着镜海。这几年镜海退缩地越来越慢,每年能够多出来的土地也就没有之前预期的那么多,反倒是许多慕名而来的秦国失地农民渐渐加重了信义的负担。
这几年,信义陆家占尽镜海之利的时候,也同时承担着北面抵御颍川国的侵蚀,向西输送镜海所获的贡赋,饶是‘烧精炼铁铸无数’的信义陆家,也渐渐吃力起来。
沿着平澜港一直向西北走,经过一片片高广的库房,走过一条条平直的青石路,豁然看见一片被高大城墙围住的森林。得益于平澜口暖湿的气候,十几年前栽下的覃柘树如今一株株都已参天蔽日。那里是陆家在平澜的一处外宅,由陆家的庶族在这十几年里经营,如今因为陆权的一纸文书而兴高采烈地搬回了信义,这里也自然而然地布置成了陆家娘子的府第了。
沿着墙角生长、倔强指天的一排覃柘树高高大大,初夏间投下的日光还不够毒辣,不能穿透密匝匝的树冠,只在地下投射出一片又一片黑黢黢的影,黑影里甚至还留有些春天的寒意。
“那些老世家总看不上这覃柘树,称它只配作型材,全无风韵。可笑他们,就喜欢些北地巨槐,银杏,图的还不是树龄大,生长缓慢,透出他们百年世家的悠远罢了。”
树影下,是一坐一立两个人。坐着的是老道儿,明明那一件青布道衣已经浆洗得看不出原先的青色,却依旧收拾得一丝不苟。站在那里的人满脸悲苦,像是在垂首领教。老道儿看了一眼那人,知道自己又在对牛弹琴,只好撇撇嘴道:
“此次那小子有陆家人领着,出不了事。毕竟这里还是信义。”
“是。”
“遇上你之后,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又说不真切。”
“道长但请直言。”
“唔……之前你说那小子父母遇难之时,你也在?”
“……是!当时晚辈与兄嫂处境百死而无一生,全赖兄嫂搏命护下晚辈。晚辈……无能……”
“于是,你就想着拼死也要护住他们的骨血。”
“……”
“哎——我事外之人,也不知说些什么规劝?但,你可曾想过你这种动辄以死相拼的态度,会对孩子有什么影响?”
老道见对方茫然无着,又重重叹了口气,“亏得那小子不知是哪一处跑出来的妖孽,鬼灵精怪到全不受你这弃世的影响。如果是别的孩子,自小在这种戾气中生存,要么暴躁无助,要么厌世绝尘。”
“……道长说的是。”话这么说,脸仍旧一副悲苦,没一点触动的模样。
“哎——罢了罢了。我且问你,你学的是什么功法?”
“《斩三尸经》”
“哼!果然练得一等一的魔功么?”
“晚辈不敢,《斩三尸经》乃三祖所遗,正大堂皇,习练而有所得者颇多。”
“嘿!莫要诓老道,你那《斩三尸经》可不全!”
“自辰安国纷乱之后,全本又哪是我这等平民庶族能够一窥的?”
“说的也是!只是你那《斩三尸经》应该是最坏的。”
“请道长明示。”
“缺不怕,就怕瞎补。所谓斩三尸者,斩的是上中下三尸九虫,去的是恶欲,而你每日所做功课,全在掩埋、忘却,以及仇恨上。连报恩都带着不可掩饰的戾气,岂不南辕北辙。这等半蒙半猜的《斩三尸经》,罢了吧!”
“恐怕是欲罢不能……”余叔无奈地摊了摊手,又指了指北方未归的人。
“欸!贵生济世法自然……既然你有你的执着,我也就不再相劝。”
“请恕晚辈顽愚。”
老道儿聊到这里已有些兴趣缺缺,既然这人放不下,又何必再多费口舌。正要起身,看到他又施了弟子礼,道:
“晚辈有一事不明。”
“且讲。”
“我听闻仙门授徒,分内外、嫡传,道长功法深不可测,不知我家清之可入得道长法眼?”
“哈!那些内门、外门、嫡传什么的,都是江湖上用来糊弄钱财的,你缴足了费用,自然是内门,再有个一亲半眷在门内,自然就是嫡传了。我三仙岛再不济,也耻于用那下滥手段。得入我门人,无分嫡庶亲疏。”
“晚辈失据,请道长责罚。”
“嘿!所以我才说你没有慧根,日日近水楼台,却不曾沾染一丝风月。每日里苦于红尘,又耽于离恨。那三块璞玉,各自都品出了他们的红尘味来,且各个乐在其中呢。”
余叔刚还想说些什么,老道儿将手在树根上一撑,立在了十五丈高的树冠上,搭手看了半晌后,冲着下面乐呵呵地道:
“小子们回来了,走!”
陆权本想借着此次陆、萧两家的联姻,让庐陵萧能够渗入一部分的力量到北方来,一来因为中间隔着镜海和信义陆府,不至于担心引狼入室;二来将北方封给陆轻尘,在立嗣问题上也可进可退,可以多留些时间给她姐弟二人。
万般算计,也抵不过女儿在平澜口船上那一句‘契兄’。此时他眼中、胸中早已被出离的愤怒填满,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