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妙应师太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师太……”
“幼薇,你这是叫人给骗了呀!”妙应有些上火,虽然对着庵中未来的招牌又不免气短,但牢骚可不是按耐得住的。
只是竹幼薇终究还是因为这话恼了:“骗什么?他不过是在此吃茶手谈罢了,你们当时说的,一切都随我意思的。”
竹幼薇当日计划和这帮子蛆虫合作,本来就没有所谓信誉可言的,无非互相利用而已。此时把当时他们欢天喜地满口应下的胡话拿来,也只是要堵一堵这些人的嘴罢了。
“哎哎”妙应敷衍着,心中忿忿也只能压下,末了,又试探道:“那今日……?”
“不见!”
妙应这时候有些后悔,她只想着开门第一桩买卖不成的懊恼,没想过把这位惹毛了之后的问题。
“那就改日吧,啊?改日,改日……”
说着,妙应只能陪着笑离了厢房,到庵门出将木牌翻了过去,对着一众引颈翘首之徒摆脸色去了。心中骂着一个人时也不敢出口的话:竖子无耻之尤,嫖了还不给钱!
姚清之早晨还未起来,那九歌嬷嬷就已经将听到的故事将给蝉衣。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少主要知道,自在庵的风评可不是太好。一年多前,这老庵出过血案,据说是叛党余孽。近期,据说又成了那种勾当的……”
蝉衣默默地听冉九歌将整件事情绘声绘色地说完,脸上却不露半点破绽:
“我知道了,嬷嬷。”
那张橘皮一般的老脸,说完之后,就静静地盯着她看,像是在记录什么。即使没有破绽,依旧不能让她有一丝的遗憾,她只做她分里该做的,绝不掺杂一丝个人的情感。
“老奴告退。”
冉九歌走了,蝉衣走回正厅,一人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早餐来。
今日受了冉九歌的打扰,其他几人已经吃完早餐离开,正厅此时显得格外的冷清。
“正好,你在这里。”
已经是白露时候,但今早的秋日居然还带着一丝暑气。
姚清之踩着这份燥动进了正厅,他今日心情又振奋了些,希望可以再劝劝蝉衣,或者可以不用这样极端的方法,可以想办法摆脱冉氏的‘攀附’,甚至等师父回来找他们了,和他商量下扯一扯三仙岛的虎皮什么的……唔,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就像是在大梁的时候,他随意地在席间坐下。
蝉衣看姚清之坐下,就转身问他:“吃过了么?”
“还没。”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碗筷,帮他备起了早餐。
“蝉衣,我昨日想过了,之前我对冉氏的估计还是有些悲观,我们可以想别的方法的。”
她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所撼动,依旧专心致志地准备餐食,将筷子小心翼翼地摆正之后,才开口答道:“是吗?”
“正是。我以为冉氏所求的,毕竟太过急切、凶险;而且,他们之于你,本身也是一种威胁。俗话说得好:打铁仍需自身硬。无论如何,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武装仍旧是必须;所以,我仍然建议,无论如何先与几家虚与委蛇,培养自己的势力依旧是最关键的手段,我们可以先准备半年……至少三个月……”
他太急于将心中的块垒一吐,没注意到自己推向一边的,是她服侍他的最后一餐。从今往后,她不再是谁的侍婢,她将要作为天命的王女,君临一国。
这时候的她,是宽厚仁慈的,她耐性地听他的方策,心中暗暗记下,这种帝王之道,以后也只能她自己揣摩。他从来不明白,他在帮助她做的是什么?他太年轻、太孤高也太天真,整个世界都不曾落在他眼里。
“……我梦中有一人说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我以为……”
“师兄少歇,先喝口汤吧。”
一句话,让滔滔不绝的姚清之如梦初醒,他这才发觉今日的蝉衣,又盘了他在西歧初见她时候的百合髻,还有那一袭深色袿衣,他不喜欢她穿这个。
他看着她的眼睛,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师兄也明白我心意的。”
“是啊!”姚清之推案而起,“你昨日就说过的。”
“师兄……”
“我明白的,是我着相了。”他看了一眼餐盘,说道,“多谢。”
蝉衣颔首,她很满意师兄注意到了她的心意;
“还记得我在西歧宝船时和你说的么?”
“自然。”
“我自认第一点做到了,只希望你能记得第三点。”
“我……记得。”她突然又感觉心中空了一大块,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他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弄乱了她精心梳洗的发髻,但再不见之前那些皱眉、嘟嘴的小动作。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坐着了吧。
知道一切再难挽回,干脆地一拊掌,“天下难有不散之宴席,也罢!明日我就离开,也会带他们走。”
“我懂的,仍是要多谢师兄。”
姚清之从袖囊中取出一只玉蝉,蝉身上沁着色如鸡冠一样的血色,道:“这是这几次与人联络时所用信物,也一并交给你了。”
说完,他将那玉拿在手中摩挲,看着它却久久没有递出。
“这是师兄十一岁时在大梁簋市淘换的……”
“是啊。”说到这里,姚清之笑了,“那家伙以为这是块没用的劣玉,就跑来簋市,谎称是从古墓中摸来的含蝉,没想叫我捡了这天漏。”
“那是他学问不到家,只以色取玉,却不知有鸡冠玉一说。还亏得他苦心装扮成土耗子,实在可笑。”
“是啊!”当夜只有他和蝉衣在簋市,和她这当事人说才更叫他得意,只是转而又想到现在的情景,再没了兴致,“是啊……”
房里又安静了下来,门外的阳光一点点爬上蝉衣袿衣垂着的飘带,里面的缂丝反射出道道金光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抬手,“珍重。”
“……再会。”
将玉蝉放在案上,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假兄妹就这样分开了。
他忽然有些明白人们为什么轻生死、重别离。
再会?此去,后会不知再何期!
蝉衣从案上拿起那玉蝉,举到眼前,对着正厅外看去。
冉后宅毕竟规制高,正厅是筑在一个三层夯土台上,从厅内向外看去,正巧对着太阳,玉蝉发出如血一般氤氲的红色,在蝉衣眼里,像极了辰安时期所崇尚的龙。
龙之为物,变而不可测,动而不可驯。
她看够了那条血龙,将玉蝉放下之时,眼眶里尽是烟霞,但其中灼灼之色未减分毫。
“吩咐下去,姚清之一行可以便宜行事,不许阻挠。”
她身边一直有影卫,她知道。已臻神行四重境界的三宝一直有感应的。
“是。”
正厅廊下突然显出一个仆役装扮的人来,应了一声后退下。
他退出三步,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院子。曲曲拐拐,走到了一个独院,便低眉顺眼地进去了。
“见过首座。”
“何事?”
“姚清之来过,少主令:姚清之一行便宜行事,不许阻挠。”
“嗯?”
“姚清之与少主用餐二刻,期间从袖中取出红玉蝉,之后离开,见其神色颇为怏怏。”
“红玉蝉?”
“看形制应是联络信物,颇为惹眼。”
“原来如此。”那‘首座’转过身,果然是冉九歌。
她难得的有些犹豫,哦,不,她是揣测她小姐此时,应是颇有些犹豫,但很快就有了‘她’的决断:“丙巳队两化驰,带下辖七神行,务必不留痕迹。”
“是。”
看着那人从院中出去,冉九歌收起几案上不停敲着的手指,那是她的小姐每有重大决定之时,用以调节心绪的小动作。
她小心地展开一小卷玉版纸,用极小的狼毫,在这方寸之间将这一日的许多心思付诸于上,寄往万里之外的南方。她将尽力还原今日之所见所为,她对此成竹在胸。
自在庵。
妙应师太惶急急地冲进竹幼薇的厢房,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师太何事如此慌张?”
“你可知昨日来你这里的是谁?”
竹幼薇这才发现,那厮好没规矩,居然连个名姓都没留下。
“未曾通姓名。”
“刚出去采买的师妹回来,说是昨日来的,居然是北面的‘邪士’。”
“‘邪士?’”
“怎么?你这都不知?”妙应一下扯着竹幼薇的衣袖,激动地说道,“就是那个邪士——姚清之啊。”
“原来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妙应道,“原来是这煞星,如此说来便讲得通了。那遭瘟的,西南风灾,蛮族火并,镜海内讧,真是走哪哪遭瘟。我说谁敢那么猖狂呢……”
她为这不给钱之事已经耿耿一早上,此时仿佛得了顿悟,心下释然。
突然,她又惊得一拊掌,“不好!这煞星来北邙作甚?莫不是北邙要待不得了?”又一转念,“不能吧。”
她在那里念头叠起之时,竹幼薇却是笑得灿烂,心下做了决定,回头从房中取了棋枰,想了想又放下,只身往外走去。
“幼薇你这是做什么去?”
“出去走走。”
“什么?”妙应看她刚才拿棋枰又放下,觉得今日的她不寻常,刚提起些心思,就见幼薇回头道:
“这几年多谢师太了,幼薇细软中还有些外物,还望师太不要嫌弃。”
说到这里,她又调皮地一笑: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师太就不必费心相送了;安心在此打坐,两个时辰之后自然就能出来了。”
“竹……”
声音被关在厢房的那一头,这一头是她的选择——她要去找她的自由。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