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僧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他羚羊挂角般的一次投机,如今正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惊喜。
这几个在庆河偶遇的有缘人正向他展示着卓尔不群的才华:
蝉衣看似古灵精怪,实则行事缜密有城府,一个婢女出身的女孩居然露出了峥嵘之象,奇也怪哉;
三宝有时跳脱不羁,但做事有首尾,进退有度;尤其这半年眼看就要突破。若是成功,一年多就能达到见性境界,实在惊为天人。
当然,最令他惊讶的应该是姚清之,他总能在出人意料处落子;说他心思深沉,许多行事明显幼稚;说他天赋任性,又常有深查人心之洞见。
想着这些,他随意地走进一家茶酒铺子。堂间有一男一女两人在说唱《狸猫太子》。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的规矩,每逢十五,总有许多茶酒铺子、歌楼妓馆传唱不同版本的《狸猫太子》。
“又是望月了么?”
身侧一人自来熟地和他搭讪。十七八岁上下,腰间配三尺青锋,生得俊秀;尤其一对剑眉,平添一份英武。与人谈话时,不见讨好,却自有一股亲近。‘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说的就是此等五陵少年了。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甚是……”雅僧知趣知情,很爽快地邀请与这青年一桌吃饭。
“晚辈有缘与法师同膳,还不知大师尊号上下?”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善哉,野寺山僧,只一个诨名‘雅僧’戏作代号。”
“哈哈,好一个雅僧,晚辈有幸……”
一番寒暄后,两人大致从对方行止间得了些底细,五陵子弟行走江湖,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搬出自家底细的也不在少数,自然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那青年通了姓名,听得雅僧先是一愣,接着抚掌大笑,茶饭也不吃了,拉着他七弯八绕地来了顶层甲板的八角阁里。
“我猜你们几个就猫在这里!”
雅僧裹挟着寒风和一个公子进来,“来来,诸位!贫僧在茶铺偶遇这位俊杰,与大家介绍一下。”
“列位有礼,在下庐陵萧赞。”
“哟,可是艨艟列列的那个萧?”三宝全没察觉旁边微妙的气氛变化,只一个劲儿地卖弄他的‘世系歌’。
“谬赞了。”
“哈哈,可不止这些,这位萧赞兄弟还是这庐陵萧氏的长房长孙呢。”
“哟呵,失敬失敬……”三宝刚抬手,突然反应过来,转头正看到一脸惊慌的陆轻尘。
……
墨色的苍穹渐渐拢向大地,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船在夜色中缓慢地行驶着。
驾驶舱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急速的说话声,偶尔传出几声歇斯底里地低吼。这是船东老秦,他自然有理由发脾气,好好的一次短途河内航行,居然碰上两次巡查,为了赶回这些时间,他不得不再次冒着搁浅的风险夜间航行。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十多年的航行记忆。
“泄舵(术语:指船头向外,船尾向内)!泄舵!鸡皮你这夯货……小心打枪!!”
“注意前面有漩坑!快!左满舵!!……哎哟,我的腰!你个兔崽子,我让你闪一边儿去,你就真站在那里看啊!”
“哎!哎!前面水急,扎水!快扎水(停船等待急流通过)!……”
一通鸡飞狗跳之后,这艘客船静静地在歧河中间等待湍流过去。
在涛涛河水之中,似乎有几个黑影在水中翻腾。夜黑月晦,看不真切。水依旧隆隆地奔腾而过,船借着定锚的力,缓缓地转着弯。
“嘿!是哪个该死的把甲板弄得这么脏?还笑!就你们几个了,今夜把整个甲板都弄干净了!”
“啊?!秦头儿,这黑灯瞎火的……”那可是十几亩地啊!
“黑个屁!没见着我花钱点了这么多灯吗?!别说了,明早甲板上有一粒灰,你们就给我用舌头舔!!”
老秦骂骂咧咧地下去查看水文了,留着几个明理的老船员安慰着他们:
“头儿这是急了,这次跑船出来,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张罗,如果这次误了船期,那就是血本无归了。你们也跟着他三年多了,知道他的脾气。等这次回了第一渡,我们老哥几个做东,请你们一起找六姐儿耍耍。说起六姐儿那腰,啧啧!还有那一对……”
船终于调整了姿态,等着湍流过了,又匆匆消失在河面上,向着下游的三河汇驶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
堂上坐着一个身材长宽相等的老妪,下首陪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男子锦衣玉带,银钩金坠,比之老妪朴素的着装堂皇,此时却是面色酱紫,局促不安。
“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那老妪看了眼那人的穿着,眉头皱了皱,“狄云儿死了。”
“知道的。”
“此次去了多少?”
“化驰境七,神行十三。”
“嗯?”眉头皱得更紧了。
“境界不是问题,这些人都带了袖箭,喂了药的。那人手段再通天,如何抵得住这万箭齐发?”
那人说话的时候屁股离了席,仿佛被人捏着脖颈提了起来似的。见那老妪没有再言语,稍放宽些了心,卖弄道:
“不知此次大娘子那里……”
“慎言!”
“是!是!”
一主一客就此没了下文,静静地在堂上坐着,丫鬟伺候着茶都换了几次了,那老妪一直像是石雕的一般;陪着的人心中骂过一万遍‘老婢’,却只能沾了小半个屁股坐着奉陪。
牛烛泪尽,子时已过。
“来了。”
门口望风的低声传信,那石雕似的老妪也不由得‘活’了过来,向前探出了半个身子。
“三哥,人不见了。”
来人中带头的回话,一群人如丧考妣地在后头瑟缩着。
“不见了?葛八你他妈什么意思?就一条船那么点地方!”
陪着老妪的首领听了来人回话,抄起手中的茶盏拍在了对方脸上,犹不解恨,上前一脚踹倒了叫葛八的人,一顿老拳不由分说地就撒下。
“哼!真是兄弟情深啊。”
一声轻蔑的冷哼,让首领脊梁为之一顿。
“百应楼到底算不得正经,这才第三代,规矩就已经坏了么?”
“三哥!”葛八坐起身,不顾满身的血污,一把揪住了首领。
首领拍了拍葛八的肩膀,从腰间解下配剑,一道匹练过后,他用白瓷盘子托着一只手掌呈给那老妪:
“百应门,百呼必应,以掌为凭,下不为例。”
那老妪嗤笑一声,掏了绢帕将手掌包了放入袖囊中,这才问道:“说说罢,怎么人就不见了。”
葛八收拾了一下,站起身想要抱拳回话,这才反应只一只手了,那断掌处仍然泊泊地冒着鲜血,却顾不得止血:
“从上月十五之后,我们一直有人在船上看着那伙人。如今想来,可能是在三河汇……”
……
“三河汇虽说是在我庐陵控制之下,但是毕竟是曾、应以及镜海三国之交,水系错综复杂,船型缓慢,成了完美的刺杀地点。我家整顿内务时碰巧撞见了,说不得就要给陆娘子添些麻烦了。”
“世兄客气了,轻尘感激不尽。”陆轻尘低头致谢,心中一番计较后,又转头向姚清之谢道,“此次也要多谢姚兄金蝉脱壳的妙计才是。”
“正是此理,赞只是通风报信,若没有姚兄声东击西之策,恐怕依然难以脱困。”
“举手之劳罢了,只可怜了我奇货居在船上的诸多收益……”
“不是还有邢乙帮忙收尾么?”蝉衣最惯配合姚清之耍赖,“再说,剩余的就让陆家和萧家各出个三、五千贯的就当是补贴一些罢了。”
“那是自然。”萧赞拿了一万金钞来,心中不免感到可惜——他自然不是可惜这金钞,而是买好陆家的机会。
“世兄莫要被蝉衣姐给糊弄了,奇货居是我们攒的小生意,我和三伯也是占了股的。”陆轻尘含笑提醒道。
“善哉!”雅僧现在惮于老道儿李淳风的威势,宣佛号的次数也渐少了,“所谓舍一得万报,萧施主便算作入股奇货居吧。贫僧腆为簿记,当日离船时候的统计有十三万五千余贯……唔……就折七分股,大家以为如何?”
“荣幸之至!”萧赞一点头,感激地冲着雅僧拱了拱手。
一番手续之后,庐陵萧氏嫡长孙在自家别院里开开心心地加入了放印子钱,哦不,专做投资的奇货居。
入夜后,萧赞引着陆家二人见些人物,姚清之几人在萧家安排的住处休憩。
“这一次又不知是谁要谋害陆娘子,真是可恨!”饶是聪颖稳重,三宝依旧参不透这些朱门大阀间的把戏,握了握拳,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雅僧笑呵呵地帮着解释:
“多年前,秦国吞并近海郧国,举世哗然,曾、应、颍川三国合纵以抗秦。秦国以长公主嫁南楚,乃成连横之势,远交近攻。”
“十年间,又有曾武王攻三川;同年秋,镜海会立,垦殖团各姓再演五国故事,信义陆氏结亲颖阳边氏,以抗庐陵萧氏、歧阴左氏及靖北石氏。”
“五年后,嫁于信义陆家嫡子的边氏突然暴毙,引起两家龃龉。未料事不过一年,信义陆家居然以歧阴左氏嫡次女续弦。”
“左氏这一手两头下注,让轻尘小娘子和萧赞公子的结亲,突然变得很微妙。若秦、曾、应三国联姻结盟,合纵之盟破;镜海的势力平衡就会打破。到时候,南楚东有灵宝商会觊觎,颍川北有蛮族之忧……”
“但与这刺杀有何干系?”
“若是代表秦国的信义陆家出了问题呢?”雅僧循循善诱,“如今的陆家,仅一嫡子陆权,其爱女轻尘若是在这萧家地界上香消玉殒,留一个歧阴左氏之子,你觉得会怎么样?”
“原来如此!”三宝点头,突然又觉得世家这些龌龊实在不足与闻,使劲挠了挠头。
“当然,高明者讲究的是因势利导,如此手段实是落了下乘。”
雅僧笑了笑,转头看了看姚清之和蝉衣,感慨有些人就是早熟。
“你很看好那丫头?”
“不知道。”
“这可不像你。”
“怎么?我在你眼中这么市侩的么?”
“……”
“你那默认是怎么回事?”
姚清之收了戏谑,深深地叹了口气,“蝉衣,人总该有些随性的时候,我总觉得你读太多的《通鉴》之类的破书了。轻尘的可爱之处,你也看得到,她如果活在我梦中的那个世界……”
“师兄,我觉得你对那个梦太认真了。”
“是吗?”姚清之被蝉衣打断了话头,一时有些语塞。
“从大梁出来之后这几月,我渐渐觉得这世界和师兄所说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有时候,就是一家一姓的世界。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皆归于一姓之臂使,纵横以万里计。师兄梦里的那个世界——太温柔了,不真实。”
“是啊,若不是有这庄生一梦,我也不能相信。”姚清之违心地附和道。
“所以,你喜欢那丫头?”兴许是不适应这沉重的话题,蝉衣重又用她的调皮来遮掩。
“嗯,是喜欢。”
“哦?”
“就像是喜欢你一样的喜欢。”
“……”蝉衣蹙眉。
“咦————”
外间传来一声花腔,老道儿可能和余叔喝高兴了,唱起了道情来: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
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
管甚
谁家兴废谁成败,
陋巷箪瓢亦乐哉。
贫,
气不改。
达,
志不改。
(摘自《山坡羊?道情》【元】宋方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