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辈当年之所以乘势而成,建国青丘,有很大是得益于青丘原特殊的地形。要刨根究底来说,应该是叫做青丘塬。塬,乃是四面陡峭的高地。辰安分崩前秩序混乱,青丘又在腹心之地,武备空虚。里应外合、以迅雷之势控制了青丘塬后,只要扼守几处关隘,整个青丘可谓固若金汤。之后的割据诸侯,已经是无可奈何它了。
再后来,反倒是因其卓然独立于世外,成了左右逢源的合作对象了。
偏见,常起于高低之错势。
往日里的奴儿之国,因为有了交往的价值,就很少有人提起辰安旧事。
姚清之已经在鸿胪寺坐了好些时辰,这里一群耳尖有白毛的司仪令有些焦头烂额,按说外藩有客,接待便是;但是,这刺杀对象带着青丘刺客回来,这又该以何礼接待?
更难为的是,这刺客也不简单,虽是白身,又是那一位的子嗣,这又叫他们更为头痛。一个上午几个司仪令已经吵出了一嘴的燎泡,偏偏鸿胪寺卿和左右少卿一个告假一个出外未归,实在是难办至极。
“你就没有什么特殊渠道?”姚清之喝着茶,转头问道。
“末等绛族而已,哪里来渠道?”
他点点头,心下腹诽:那你之前跟我说的你家大王相召的渠道哪里来的?这里和镜海隔着可不止两万里呢。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阿弥陀佛,善哉。”雅僧自从老道李淳风不在身边之后,法号也宣得勤快了。
邀请子更忍不了了,这群人急还不是因为你?忽又一转念,“嘿!倒是我着相了。”
事实证明,青丘国的效率还是很高效的,当天傍晚,典客令就来了,安排他们住下,匆匆提点了些入宫时候的礼数。
次日入宫的时候,鸿胪寺卿让雅僧走在了前头,姚清之早有所料,与雅僧四目相对时,笑盈盈地拿手指了指他。
雅僧摊了摊手,又苦笑着合十道歉。
苏绡儿倒是很惊讶,盯着雅僧的粉红色秃瓢看了又看。
往前入了宫门,入眼的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宽广,这里鲜有草木,自然也少了虫鸟,显出一种沉重得安静。走在里面,似乎能听到四周宫墙传来脚步的回声。三人各自收了心思,专心数着自己的步数。
拾阶而上,远处匍匐着的宫殿似是慢慢起身,待到站定时候,已经在十几丈高处俯视着几人。凡立国久了,宫殿都或多或少地不简单起来,勾心斗角、重檐叠梁的必显出其不凡,青丘的自也不会例外。
“外臣舒震见过陛下。”声音和他宣号时候差不多,带着胸腔共鸣,不用真气,却让声音充斥大殿。——仿佛他天生就该在这样的地方说话似的。
姚清之躲在雅僧身后,偷听偷看。听的是雅僧的真名,看的是青丘国的女王,苏绡儿的母亲。——是的,青丘的至尊,就是她这一个小小刺客的生母。
传闻女王讳姀,生得美艳无双,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按照姚清之的审美来看,女王生得端庄美丽不假,但是鼻嫌略高,唇也有些太薄,倒是唇角上弯,有着和她身份、年龄不相符的娇俏。总体说来,美则美矣,艳名难当。
姚清之想起梦中的一句话: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因为它关乎权力。那些见过女王而不能自已的人中,应该是不会承认,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天马行空地想着,突然前面的身影闪到了一旁。
“……这位是与我同游的好友,姓姚,名清之,我大梁俊才。”
殿中突然有些骚动,看来姚清之在镜海是‘一炮而红’了,如今连两万里外的青丘都有些名气。只是隐约传来的‘祸害’、‘叛徒’之类有些刺耳。
“姚卿大名,久仰。”
明明是那么平和的语气,但是听着百爪挠心,跃跃欲试。
‘原来这艳字着落在这里。’姚清之心下恍然。
整理了一下头绪,姚清之再稽首,道:“草民姚清之见过陛下。”
几番对答之后,女往苏姀似是很高兴,吩咐一旁:“摆宴慈宁宫。”
慈宁宫往常是女王设家宴款待族中耆老、故旧之地,用来招待舒国的王子似是不妥。
“陛下……”一旁耳尖蓝色绒毛的女官站出来似有话说。
苏姀对着她点了点头,还是转身离去了。
她还要说什么,一旁的人拉了她一下,对着苏绡儿的方向隐蔽地使了个眼色,这才拦下她。
这人忙怪自己木讷,女王哪里是见几万里之外的王子和随从,这位一直没吭声的才是正主。退回行列的时候,她看到那女孩刻意遮掩的耳际,嘴角又轻蔑地撇了撇。
……
“……先生在镜海可是做得大事。”
苏姀跪坐在自己案前,举杯轻轻相邀,说话时候嘴角弯成一个甜甜的弧度,颇有几分少女的娇气。
“草民一时激愤之举,陛下见笑了。”或许是因为青丘国女官为主,这招待的菜品素色居多,让姚清之这样正在长身体的看着没什么胃口。
酒是果酒,似乎还放了些花和蜜,甜腻腻的,和梦中的鸡尾酒有些相似——兑了许多糖水的那种。起初苏姀举杯相邀的时候,姚清之一口灌下半杯,但几次举杯后马上改小口抿了。以致于酒宴过半,杯中仍有许多。
推杯换盏之间,姚清之也发现了,苏姀对着舒震多的是出于礼仪的客套,反倒是几次问起自己这个“随从”,看来真如绡儿所言了。
“清之……私下里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清之以为我青丘如何?”
来了。
姚清之放下酒杯,拱手回答,“南方有俗语: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草民……”
“说了私下相称,你我都随意一些吧。”苏姀只稍稍点了几个字,便似少女娇嗔一般,带着些北方少见的软糯余音,让人吃不消。
“是!……清之初到贵国,一路所见所闻甚少,实不知从何说起。”
“无妨,今日你我只当乡闾之间话家常。”
姚清之心中苦笑,低头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那清之就讲一讲来青丘路上遇到的几件趣事吧。”
“一件是我在衡水转大通江的群山坳里遇上的一些盗匪——或者说流民更恰当些。不过是三五十成群,打劫一些过路人的小勾当。有趣的是,这些人的耳际都长着绛红色的绒毛。”
这话属于是当众打脸了,几个陪坐的女官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他们虽是写侍郎、编修和秘书郎之类的官佐,但能侍奉女王的,哪一个不是出身显贵。——只看一个个耳际非蓝即玉,就知道了。
“嗯……”苏姀随口嗯了声,甚至她到底是不是在应也没人说得清。
姚清之不管这些,“还有一件,是在来青丘的城外茶寮看见的。几个年轻的男女,自贩到其他国家。这些人耳上倒不是绛红色——他们有的像是华族,有的则是北方共族模样……”
“放肆!”
血气方刚的,终于碰上一个同样鲁莽的。席间有一个二十七八模样的女官,耳尖白色但配的是绛红色木质臂钏。——也许是为了映衬或者强化这个颜色的阶级,青丘的官阶也是以色区分。
“陛下降阶相询,尔等如此狂悖无理、冷嘲热讽,岂非欺我国内无人乎?蓝玉白青丹绛,祖宗之法,古已有之,怎能容你在此挑拨?陛下,臣以为需治他……”
“好了!”苏姀娇斥一声,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说,“本来就是闲话家常,哪里来那么多规矩?清之,我替我家不懂事的孩子给你赔罪,饮了这一杯,大家都好好相处,可好?”
姚清之听出她言外之意,看了眼身旁的苏绡儿,举杯相和道,“不打不相识。”
两人说完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相视一笑。倒是把旁边那女官搞得有些尴尬。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眼看日已过午,宴饮也就散了。姚清之等人告退,女王顺势以询问为由,将苏绡儿留在了宫中。
出了宫门,姚清之没吃饱,拉着雅僧找了个离宫城不远的一家正店,要了个雅间。
反正今日这一顿雅僧是没跑了。
有钱的好处,就是花个十来贯金钞,就能随手包下布置了隔音阵法的雅间,省去了许多麻烦。
雅间铺着没过脚背的长绒毯,燃着高级的香丸,雅僧近了门就跪坐施礼,这一次不再施西方教的合十礼,倒是规规矩矩:“舒国世子舒震,几次分合,知清之之大材……”
“慢。”姚清之也不应他,“先吃了饭再说。今日在宫里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清汤寡水,实在是没吃饱。”
说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小厮,“你们这儿的招牌菜有哪些?……唔,挑几个用料扎实的上吧。”
酒足饭饱,姚清之这才看着雅僧,“认识你时,你是雅僧。发生了这许多事,清之结交的,也一直是雅僧。”
“……哈哈哈!”很快舒震——抑或是雅僧——爽朗地笑了起来,“为了清之你,做一世雅僧又有何妨?”
……
青丘宫城的一处偏殿里。
苏姀看着拜伏在阶下的女孩,一时心中有些不忍,“快起来吧。”
“谢陛下。”
“抬起头来。”
一张和自己七分想象的脸抬了起来,只是神色有些淡。
“长大了……”苏姀说一半,想起身后人,转头和起居郎说,“接下来是我母女之间的一些体己话,就不必记了吧。”
“陛下恕罪,臣职责所在。”声音几不可闻,但意志却坚定。
苏姀皱了皱眉,但好歹她不像之前那个狂悖,说什么“此绛苏氏女”的话,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这次怎么想到把他带来见我?”
“回陛下,我……觉得她……很特别。”苏绡儿见座上苏姀掩嘴而笑,又解释道,“他很厉害。一个人就将静海搅得天翻地覆。”
“是啊,他跟着你一路逃到我青丘了。”这是说他有勇无谋,一番作为下来,自己反倒成了过街老鼠。
“嗯……他有点孩子气。”她点点头,似乎有些替他羞愧,继而又为他辩解,“但他有很多主意,其他人没有的主意。他说如今的青丘,陷于血统论的魔障,如果不能破障而出,终将为其反噬。”
“嗯……”苏姀轻点着头,一脸宠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求之躁切,适得其反。唯有小火慢熬,只是不知道青丘和陛下等不等得?”
“在理。”她轻轻点头,治大国如烹小鲜,难得一个十五六的孩子有此眼界。
“所以,他说的小火便是将目前成丁入籍的年龄从十三改为十六,若是能争取十八则更佳。”
“哦?”苏姀收了原先的懒散,认真的想了起来。
“他说:国虽有既定之法,人亦怀舔犊之情,并非全无机会。”
是啊,虎毒尚不食子,如今的青丘实在是该改一改了。
偏殿里静了好一会儿,又响起那软糯慵懒的声音,“无论如何,他将我的绡儿还给我,还是该赏的。”
……
过了几日,宫中出了一个內侍女官,宣了一道女王的口谕,没了那百爪挠心的声音,只听那女官拿腔拿调地念了两句“近闻外贤,姚氏清之……”姚清之就自动屏蔽了。大概意思是有外来的道士姚清之,无意间‘捡’回了我的爱女,我非常感谢,该赏你的。又没法给官,不如就赐些金银,赏个罪女吧。
听完了就照例稽首谢恩,顺手送了回扣,看着那女官迷瞪瞪地走了之后,姚清之才跳了起来:赏个屁的罪女,我这又不是托儿所,凭什么你们派人来刺杀我,我还得帮你们养着。真是岂有此理?!
转头又看了看一并由女官带来的苏绡儿,问道:“你娘把你赏给我了,是叫你再寻机会么?”
“不是。”苏绡儿看着他摇了摇头。
连最起码的被诬陷了的愤愤不平也没了,姚清之心中默默吐槽。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娘让我跟着你多学学。”
“果然是亲生的,你们两个问过我同意了么?”
“你刚刚领旨谢恩了。”说完,过了一会儿,还加了一句,“还给了我娘伴当回扣。”
“我……”姚清之心里堵得慌,只能问了鸿胪寺的随从,哪里有钱庄。
到了钱庄又闹出许多事情,因为里面的人认出姚清之来存的金银是皇家所赐,吓得对着一堆金银叩拜了半天,但是说什么不肯接单了。
没法想,又只能跑一遍官营钱庄,再给了回扣,才把所有金银赏赐换成金钞。这时候的姚清之,一直幻想自己拥有传说中的须弥芥子戒。毕竟‘传送阵’都体验过了,空间戒指应该不是很难的东西吧。
几天时间又顺手初步发展了两个‘奇货居’的临时点,并告诉他们后续会有人来联系并考察他们。
七七八八的俗事办妥,暮山已紫。
雅僧在十里亭旁,这一次手上端着的不再是茶。
茶是相会,酒是告别。
“清之,这么好的地方,不再多留几日么?”
“不了。迎着晚霞走快些,省的再掺和到人家的麻烦之中。我想她让我带着绡儿,本来也是存了这个意思。”
“接下来,你去哪里?”
姚清之忽然笑了,笑得像当年那个年未束发的少年,他伸出一根食指,朝着天上指了指。
身后的苏绡儿抬头看了看,不解。一群子规划过头顶天空,留下一串“不如归去”。
两人相视而笑,苏绡儿低头嘟囔:所以我讨厌西方教,玄虚;——这让两人笑得更猖狂了。
各自喝了一阵,互道了郑重后,姚清之一稽首,转身走了。
雅僧看着姚清之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修行者坏就坏在修为高了,目力还特别好。真有所不得,有所不舍的时候,十里又一亭,不藉相思意。
眼看着前面两个背影又过了一亭,忽然听见飘来清朗的歌声: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是,姚清之承诺他的,下阙。
(摘自:苏轼《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