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听说我想嫁人后》全本免费阅读
没等到第二天,随着一道婢女的哭叫声刺穿黑夜,雾家上下就换成了一片惨白之色。
绝不是她转性了,阖上眼前,雾杳如是对自己说。
一定是她无聊得太久了。
忽然许出了一个承诺,总算有了点儿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所以才会一时兴起。才会急着结束。
对,一定是这样。
等她替那傻子治好眼睛,完成他那狗屁不通的愿望,一切就会正常的。
“那位小公子的眼睛十之有九是治不好了,您另请高明吧。”
掌灯时分,一名弱不胜衣的、气貌格外风神秀异的年轻男子拎起药箱,对着高坐堂上的五岁的雾杳告辞道。
“什么叫治不好?”雾杳太阳穴直跳,稚嫩的嗓音中暴怒蠢蠢欲动,感觉荣枯症都要犯了。
这一世,她不惜向皇室亮明身份,告诉淳宁女帝,如何改良太祖沈恪从禁地中取来的针对荣枯症发作的救命灵药,去除其中毒性,挽救了淳宁女帝注定早衰而亡的命运,每日受制于女帝与雾雨的辖押之下,就是为了赶在那个傻子眼睛被挖前找到他。
但现在。
不仅发现,就算傻子眼睛还在,也是被毒瞎过的。甚至,治不好!
“啪!”
雾杳一个没控制住,黄花梨交椅的雕柿柿如意纹扶手在手里碎成齑粉,她眯了眯玉髓绿的眼睛,“你不是号称‘扁鹊再世’、蓬莱温氏千年一遇的奇才么?”
温无象吓得捂着心口抖三抖。
想起自家女儿温无绪的命还在被握在这名喜怒无常的女童手中,他理直气壮的声音低了一小分,“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啊,那位小公子的眼球深处都坏死了,别说扁鹊,女娲也补不好。除非有天材地宝,又撞了大运,否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辈子……
这哪是一辈子,对雾杳来说,根本就是永远束手无策了!
她在傻子被箭射死的那个下午查过。
傻子其实是英国公的外室子。被出逃的生母带去了胧明关。
八岁时,生母死于响马刀下,他也遭挖眼剪舌、拆骨烫肤,差点成了锅中烹煮的两脚羊,其后多年辗转流离,误打误撞随北上的流民回到京中。
但早在他出生之时,其实就已被嫡母偷偷毒瞎了眼睛。生母带他离开多半也有这原因。
傻子比雾杳大三岁。
也就是说。
雾杳无论努力几辈子,都改变不了傻子变瞎的事实。若要实现他的愿望,只有治好他这一条路可走。
兜来绕去,却竟是个死胡同。
雾杳头疼地朝温无象摆摆手,“先治着吧。治不好再说。”
一阵脚步声后,温无绪被玄使们送走。
房内却没有安静下来。
眨眼声围绕着雾杳。
窗格上、墙壁上、一盏灯花、一枚杯口、都是一双双眼睛的形状,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雾杳。就连她的身后,也正有一对凌厉的、提防着修罗恶鬼般的目光。
她的母亲雾雨站起身来,弯了弯唇,用笑意涂抹了目光,温和道:“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这事你做的很对,陛下不会告诉英国公的。”
她看了看外头天色,“我先去书房了,你忙完记得早些安歇。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玄使。”
雾杳深深地暗吐一口浊气,压抑着烦躁道:“嗯。”
雾杳的这位母亲不愧为淳宁女帝座下第一谋士。
哪怕人生经验老道如雾杳,每次想装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家时,也都还是会被识破。
故而雾杳从不试图在雾雨身上打感情牌。只专心应付淳宁女帝。千百年来,完美地找到了一个既可以自由行动、又不会被抓到把柄的平衡。纵使表现得过分早慧,雾雨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让女帝相信雾杳是荣枯症,顶多是命玄使们多加监视。
这一世,雾杳与雾雨彻底斩断了母女情分。
上辈子,雾杳追查沈凛一党放箭暗杀她之事,最后查到了一个水月国的皇子身上。
那皇子从小智多近妖、胆大妄为,竟隐藏身份来到琲朝游戏人间。与雾雨曾是拜入云枢门下的师姐弟,同吃同住,青梅竹马。
雾杳哪管什么师弟不师弟,这一世刚重生就果断除之以绝后患。
于是,尽管她做得干净利落,依旧被直觉准得可怕的雾雨认定成了凶手。
雾杳依稀记得那名皇子死时的癫状。
嬉皮笑脸的,说什么比她更了解荣枯症,还贱兮兮地问:“想不想知道仙朝的秘宝究竟是什么?一是菩提心,二么……”
话半,就被雾杳结果了。
雾杳当然知道仙朝秘宝。禁地也去过不止一两回。
仙朝最大的宝藏不是影儿都没见过一个的劳什子菩提心。
是荣枯症的解药。
独坐房中,静对残灯孤月的雾杳揉了揉眉心。
她有些后悔了。
这一世,她没有时间培植人手,不能离开京师,还得主动服下饮鸩和限制内力的软筋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雾雨等人并不明白荣枯症究竟是什么,没有做好防止她自杀的准备,房间内“利器”到处都是。她随时都可以选择重新来过。
雾杳眸光一暗。
不如……每回重生之时,索性先将傻子杀掉?人都死了,她就不用在乎自己是不是毁诺了。
想法刚浮现,被一阵怯怯的敲门声打断。
雾杳知道,傻子又要来感谢救命之恩了。
“请进。”想到眼盲之人往往耳聪,她将伸向修剪灯芯用的小银剪的手又搁下。
雾杳行动受限,不能离京,这次是雾雨亲自带着玄使去的胧明关。
雾杳此前没有与成为乞丐前的傻子打过照面。
“见过雾姑娘。”
吱呀门开,一名漂亮得出奇的小少年摸索着缓慢跨过门槛,朝雾杳端然一礼。
雾杳眸光顿了片刻。
传闻上古时有种蜃兽。吸食世间美好长大,擅长吐梦织幻,一张宜喜宜嗔脸可破无情道,一副娇憨烂漫情态羞煞合欢宗。
眼前小少年正如这种蜃兽的幼崽化作了人形。望上一眼,便教人眼饧骨软,如置身草熏木欣、万苞新绽的仲春般,连舌根都染了花蜜的香甜。
自然,雾杳并不是为皮肉之相所惑。
只是她脑中还留着前世“乞丐”的那副被剥了肌肤的畸形诡物般的模样,于是此刻抬眸,不免觉得猝然。
更甚者,产生了一种随手往土里扔了颗腐烂的种子,几年后路过一看,出落成了一株王母娘娘的蟠桃树的感觉。
这感觉……不算坏。
不过,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情绪就如偶然落在掌心的一片雪,转瞬融化了。
小傻子的母亲玉醴是云湄族,他继承了一双浅色金瞳。
但同时,这金瞳上还覆着一层絮状白翳。
进了雾杳闺房没两步,远远地,小傻子便停住了脚步,眼皮微垂,浓睫的影子长长地拽下来,仿佛两把小伞。他的眼珠便是躲在伞后的两只小妖怪。既怕吓着别人,又怕被人吓着。
“在下姓玉,名子忱,此番与居孀的母亲遇上响马之祸,幸得外出治疗瘴病的雾山长相救。深恩厚德,没齿难忘。家母体弱,多年在边关为瘴气所侵,故而可能得忝颜在雾府叨扰一段时日,有劳雾山长施针施药了。”
“听说雾山长膝下子嗣不丰,只得了雾姑娘一位明珠。在下虽没什么一技之长,但若是姑娘闷了,或是想弄什么小玩意,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请尽管向在下开口。”
时值炎夏,八岁的小傻子一袭麻衫竹簪、芒鞋布袜,寒俭得与雾杳的房间格格不入。说的话、行的礼倒有大家之风,语气却生涩羞赧,仿佛山窝里的幼兔,从没见过人似的。
雾杳没心思听这小东西长篇大论,随口扯谎道:“你过来些。我耳朵不好,听不清。”
五岁的女童嗓音软糯如膏脂,一抿即化,又如雨前新采的嫩茶芽尖,回味甘爽凉沁。
听得眼前小少年腮边飘上了两朵粉云。
玉子忱晕晕乎乎地迈开两条短腿,朝雾杳急步走来,神情愧疚怜惜,“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耳朵……啊!”
“咣!”他膝盖撞上一张黄杨木随形花台,疼得皱巴着脸,一边倒抽凉气一边扶住花台防止倒落,“抱歉、抱歉!”
“咚!”“呃!”随即,脚趾又踢到了黄花梨圆角柜的方瓜棱腿,冷汗如雨。
雾杳:“……”
果然是个傻的。
雾杳皮笑肉不笑道:“慢些,仔细摔着。”
她口中继续东拉西扯着,降低玉子忱的防备,“你说令堂在疗疾,那你呢?”
“在下平日里随母亲念些闲书,暂时没有去学塾的打算。最近的心愿是想趁着在京师小住的机会,延师学剑。”终于,玉子忱磕磕绊绊、头青腿肿地来到了雾杳面前,随后,忽地一呆,“诶?你方才不是说听不——”
“学剑好啊,我以前也爱使剑。”雾杳的手悄然扼住玉子忱那细弱如花茎的颈项,只差一刹,就能将玉子忱送去见阎罗,“等等,心愿?”
她指尖松开,“你现在的心愿是学剑?”
“咳咳咳咳咳咳!”玉子忱胸膛猛烈起伏,护住疼得火辣辣的脖子,吓得倒退几大步,“你、你是谁!”
雾家姑娘才五岁,不可能有这力气!
见玉子忱一转身就要朝外间喊人,雾杳抄起桌上一只影青釉里红梅花杯就往他膝窝里砸去,低喝道:“闭嘴,小东西!”
她屋子附近全是玄使,若被雾雨与女帝知道她对八岁的孩子动过粗,还不知要牵连出多少麻烦事。
“啪叽!”玉子忱右腿一麻,一骨碌扑跌在地,脸色煞白,字都吐不出半个。
活了这么多年,雾杳很少会再动气。
她那只比也糖糕大不了多少的、圆咕隆咚的樱粉色玉兔软缎鞋牢牢踩住玉子忱还在伸向外间的手,同时,她关上房门,阖了阖目平复情绪,居高临下地阴瘆瘆道:“知道我为什么五岁了还没开蒙,身边也没个嬷嬷婢女伺候么?因为我不仅喜欢撒谎,而且从小有爱掐人脖子的癖好,力大无穷,一不小心就要杀人。所——”以你最好识相点,不要大喊大叫。
玉子忱神情一软,金瞳中的白翳仿佛流动的滃郁山岚,下一秒就要聚云成雨,他失声打断雾杳,“所以,你其实从小就一直被关在家中?”
仍是大马趴姿势的他不顾失去知觉的右腿,艰难地抬起没被雾杳踩住的手,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鞋面,“你、你别担心,方才我遇上了温无象神医,听说是来贵府做客。雾山长一定是为了你将他请来的,他那么厉害,你爱掐人脖子的怪病一定会有办法的。”
雾杳一愣。
玉子忱的反应和她预想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不过殊途同归,雾杳不是个拘泥小节的人,只要玉子忱不乱喊就行。
“你才有病。”她又恶狠狠地一脚碾在玉子忱肩部的穴位上,令他彻底如王八般老实不动弹了,“听好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玉子忱被雾杳周身的气势震住,“笃笃”,小脑壳点了点,下巴清脆地敲着地面。
“你很想学剑?如果上天只许你这辈子完成一个心愿,你也想学剑?”
玉子忱思考了会儿,郑重道:“是,我要学剑。我想要自保之力,这是最快也是最简便的方法。这辈子别的都可以舍去,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母亲陷入危险之中。”
许是回忆起了什么,他身体不受控地细颤了一下。
雾杳收回了脚。
确认玉子忱身上没有可疑的红痕肿痕后,她迤迤然爬回软绵绵凉丝丝的嫩鹅黄缂丝坐褥里,向满脸懵然的玉子忱甩出一句,“你可以出去了。”
雾杳是个重诺的人。
正因为她的生命无穷无尽,所以她格外在乎承诺这种短暂虚幻的东西。
既然现在小东西自己开口要换心愿,那她也省得每一回重生后,再费功夫去杀他了。
等他学剑出师之日,就是她这一世解脱之时。
虽然,眼盲者练剑有一定难度。但古今能者众多,专为眼盲者谱出的习武图也不少。
第二天,雾府便聚集了几乎整个京畿的武林高手。有瞎的,不瞎的,有高官,有江湖中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若是这些还不够玉子忱挑,那她再网罗天下名师便是。
雾杳一边按女帝要求、伏案写着她千百年来所知道的全部治水良策,手边书堆如山,一边如是想道。
忽地,一阵耳熟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敲门声又响了。
“何事?”
雾杳不悦地看着眼前换了一身干练箭袖的玉子忱。
“是你拜托雾山长的对不对?我没有将想学剑的事告诉过别人。”玉子忱睁着一双眸光涣散的眼睛,努力循着声音望向雾杳的方向,眼中泪水像被风吹得不停边缘扭动的彩色泡泡一样,亮汪汪、亮汪汪的,脸蛋因憋泪通红,“你、我,谢——”
雾杳:“……”
“出去。”
她头疼地用指节揉了揉眉心,打断玉子忱的自作多情。
就这样,雾杳将玉子忱扔给了一群顶尖剑客,其中不乏有丰富带徒经验的人。
然而,雾府日渐门庭冷落,接着,最后一名剑客也收拾包袱,以力不从心为由离开了。
“不就是教个小瞎子吗,有什么难的?!”雾杳不得不从几乎将人淹没的案牍中抽出身来,一探究竟。
很快,她发现了症结所在。
玉子忱害怕雷雨天。也怕在那个母亲差点死了的雷雨天,朝他眼睛扎来的、一对带倒刺的响箭。
怕到,甚至连锐器的破风声也听不得。
包括剑刃的破风声。
在目睹玉子忱因强迫自己挥剑而悚惧晕厥后,雾杳实在受不了他的愚蠢了,站在他的病床前,冷硬宣布道:“从今天起,我教你剑法。”
她威胁性地握住他的咽喉,“我会让温无象给你开药,减轻你对锐器与雷雨天的恐惧症状。在我说可以停药之前,不经我允许,不准擅自碰剑。听懂了吗?”
脸色白得透明的玉子忱攲靠在床头,哭笑不得道:“雾小姑娘,别的我都能陪你玩,这事我——呃!”
雾杳收紧指尖,在玉子忱耳边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暴躁道:“再废话就杀了你!”
自知晓雾杳是荣枯症后,女帝特赐雾雨从寸土寸金、宅邸逼仄的内城搬到了青山白水、天高地阔的京郊,远离人群。
雾杳将授剑的地方定在了一处四面敞风的竹坞。命人用羊毛与软布将竹坞有棱角的地方一律填充包裹起来,改造成温暖圆钝的线条,连新添的几扇门都是软的。
起先,雾杳只是教玉子忱一些基础的吐纳心法,让他握着用特殊材料做的、煮过的玉米棒子一般又糯又圆的东西当做剑来挥。
随着温无象的药方调理,渐渐将“玉米剑”的外壳一层层拆掉,从软剑、木剑……换到真正的长剑。
竹坞外,雾杳命人围了不少石板,又铺了吸音的材料,身在其中时,雷声会削弱一大半。
夏季多雷雨。于是,塞在玉子忱耳中的棉花也一日日减少……到最后,竹坞脱去臃肿的裹布,卸下新添的软门,恢复原来四面敞风的轻盈模样。
只是,雾杳本以为玉子忱对于锐器的恐惧是她授剑路上最大的障碍。
但实际上,雷雨天才是。
雾杳能做的都做了,治心病和眼疾的药一齐给玉子忱灌下去,若是玉子忱此刻死了,雾杳估计他都能直接转世成一株包治百病的超级药草王。
可。
雷雨天时的玉子忱,那就是一只冻死的僵鸟。别说剑也拔不动,光是让他从不吃不喝不眠的状态,变为能正常说话走路,都费了雾杳老牛鼻子的劲儿了。
而且,雾杳还没法冲玉子忱发脾气。
因为玉子忱对自己严苛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越怕雷雨,越认为自己无能,以及对不起雾杳巴心巴肝的调理。
有一回甚至故态复萌,想强行逼自己面对雷声,要不是雾杳时时留心,及时赶到,怕是要被迫陪他重新走上投胎之路了。
无奈,雾杳绞尽了几百世的智慧,又想出了两个办法:
寻找一个每次都能让玉子忱挣脱出痛苦回忆、回到现实的固定物品;用美好记忆改写他对雷雨天的认知。
总算是让玉子忱的状态一点点安定了下来。
不过紧接着,雾杳这艘顺风顺水多年的大船又又又触了礁。
——玉子忱实在是太太太太笨了。
教他剑术,那真叫一比坐牢还煎熬。
雾杳都怀疑玉子忱是不是在耍自己,结果向玄使要来他的日常起居注一看,哪儿止是学剑,君子六艺、四般闲事、观天占星、莳花弄草……没有一门课业是学得懂的。
雾雨觉得他年纪不小该正经读书了,好心替他聘请了各位大儒,还怕他自卑,特意嘱咐他某一门学不会不要紧,换一门试试,总有擅长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雾雨看向他的眼神都日渐怜爱起来。
笨,那是真笨呐。
玉子忱从对雾杳剑术的质疑,变成了半信半疑,最后成了不可置信。
他第一次能连贯使出剑招时,下巴惊得差点砸着脚,满脸只写着三个字:为什么?
雾杳教得心力交瘁,瘫坐在竹坞外的石凳上,垂眸啜茶,敷衍道:“哦,我梦里受菩萨点化学会的。”
玉子忱当即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地跪下。
雾杳一抬头,正好看见他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肃声唤道:“师父。”
她:“……”
为答谢雾杳,玉子忱使劲浑身解数软磨硬泡了一个月,说是将雾雨奉为太上皇也不为过,在雾杳六岁生辰之际,替她争取到了一次出门的机会。
窣云山,山泽居。
雾杳瞥了一眼玉子忱端来的东西,蹙眉道:“怎么又是棋子饼?”
“都说了,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她以手支额,穷极无聊地望着远方那片阒黑寂冷的夜空,“你留着自己吃吧。”
暗藏在山上的玄使呼吸声如浪涛般灌满雾杳耳朵。一起一伏,拧成一股坚不可摧的锁链沉沉拴在雾杳脖颈。
能不能离开雾府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
而且,出来放风这个行为,更显得她像皇室养的一条狗了。
“啊,不吃吗……”玉子忱眼中浓烈的期待与雀跃化为乌有,他畏怯地缩回了捧着糕点盘子的手,将满是烫伤燎泡的指腹藏入袖中,讪讪笑道,“我第一次吃到棋子饼的时候,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美味的东西了。”
雾杳默了默,想到了前几百世作为乞丐的玉子忱。
于他而言,绝嚣园派发的那几口剩饭,那几枚棋子饼,或许还真是他一生中能吃的最好的东西了。
所以,就连后来送她的也是棋子饼……
“那,吃碗长寿面吧?我带了鸡汤和自己擀的面条,听雾山长说,这里常年有人打扫,东西很齐全,可以生火起灶。”玉子忱又道。
雾杳本想拒绝的,可玉子忱已经跃跃欲试地站起了身,便惫懒地没有出声。
对。她只是懒而已。
绝不是在应和玉子忱这种过家家的行为。
小小的玉子忱站在板凳上煮完了长寿面。
天空愈发黑了。
秋风寒冷,小东西的面容氤氲在热蓬蓬的白雾里,一时间,眼瞳中的絮状病翳似乎也淡了,有光丽的金色在溋溋跃动,他双手端着碗,“祝师父岁岁年年有今日,安康喜乐,无忧无灾。”
祝她长命百岁?
“还是别了。”雾杳讥诮地扯了扯唇角,这一世的日子她过得简直度日如年,“我只希望你能尽快学剑有成,独当一面。”让她早死早超生。
“还有,都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师父。”恶心死了。
谁稀罕当他师父?
“不行!”玉子忱难得地板起脸,“助我摆脱旧日魇梦,授我安身立命之技,不是师父是什么?我可不能再厚着脸皮一口一个姑娘地喊。”
雾杳:“……”
她咬牙道:“我觉得你现在才是厚脸皮!”
她越想越气,“而且,我根本不喜欢过生辰。这破日子有什么好庆祝的!若按照你的说法,我是你师父,那你这就是忤逆,一点儿都不尊师重道!”
“才不是破日子!”玉子忱又急又气,声音染上了哭腔,“是好日子!最值得庆祝的日子!”
雾杳烦透了这种拉拉杂杂一大堆的风俗节日。
难道她学着和正常人一样看重生辰,就代表她也是正常人吗?
不。
徒增可笑而已。
雾杳斜睃着眼睛,冷笑道:“你这种行为叫欺师灭祖,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轰!”
话落,一道雷声劈落了玉子忱手中的面碗。
乌沉沉的天空风聚云涌,雷声近得令人感觉像住在云层里。
玉子忱先是惊恐地瞪大了双目,下意识想将身子团缩起来,但在听到碗筷的摔落声后,脱口而出“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就往厨房里冲。
身法快得令雾杳傻眼。
一进厨房,见玉子忱抖如筛糠的腿正要迈上垫高用的板凳,雾杳一把将其揪了下来,“你干什么?!”
“我还多带了,我还多带了。”不知是害怕雷声还是什么,玉子忱语无伦次,“再煮一碗还来得及的,师父一定会健康长寿的……!”
雾杳简直想一拳将他砸晕,“什么时候了,还管劳什子长寿面?你是想让我这么多个月的心血白费不成?!”
雾杳薅住玉子忱的腰带一提,点了定身穴位,将他扔进角落的松软草垛里。
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柳笛吹起了《彤霞烂》。
当时雾杳试过很多办法,柳笛只是她随手扯了片叶子做的。没想到颇有效验。之后便延用至今。
熟悉的曲子将玉子忱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见他四肢渐渐松缓下来,不再颤抖,雾杳收了笛子,俯身替他解穴。
却不料,将人一翻过来,却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玉子忱气息一抽一抽,眼圈通红,滚烫的泪珠儿啪嗒啪嗒砸在雾杳手背上,“呜,兆、兆头,不是好兆头……”
长时间被压抑在喉咙的哭声,挤得他脖颈上的青筋涨得骇人,他蓦地闭紧双眼,嘴唇咬得出血,呜呜咽咽地痛声低哭起来,“都怪我,连个碗也拿不稳……”
雾杳被这副究极蠢相气得喟然一叹,“你怎么就这么能哭?这么爱哭?”
她是要“用美好记忆改写玉子忱对雷雨天的认知。”
哭得这么伤心,她还能达成目的么?
雾杳心累地往玉子忱身边一坐,“好了,别哭了小东西。”
想起平日里她都会为他准备小枕头小杯子,令他被温暖与圆钝包裹,她勉为其难地将他揽入怀中,以膝作枕,“我给你讲故事。”
兀地,玉子忱打了个哭嗝,泪闪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僵住。
“这个故事,有关月魄纸铃。”
“传闻上古时,有一种“灾”,乃是死于山林间的迷途者与溺弊于江河中的水鬼所纠缠在一起的怨念结合体,在人间搅风搅雨,大开杀戒,且奸狡警觉,擅匿行踪。”
“神女捉住了这种“灾”。”
“之后,为了彻底将其祓除,跋涉于险山恶水之间,一一重回怨念们的魂灭之地,洗濯秽气。”
“山野间生灵众多,神女裁下一寸月光为纸,叠纸成铃。银铃一枚枚一层层聚绕在侧,提醒百兽切勿靠近,防止误伤。”
“然而。”
“有一只小鹿犊竟主动跳入了浓重的秽气瘴雾中,被月魄纸铃缠住,以一死换得了它的神明亲自赶去为它解开罝罘,投下悲悯的一瞬注目。”
“其后,不乏有效仿者,避兽铃反倒成了引兽铃。”
“故而,在今天的琲朝,驭兽之物,多为剔透冰铃之形;而引兽之乐,也多以《月魄纸铃》为名。”
雾杳说话声的轻重疾徐拿捏得恰到好处,如香炉中的烟气,漫漫然浸润周身。
语毕,玉子忱脸上已雨过天晴。
玉子忱眨巴着被泪水洗得澄澈明亮的金白色眼瞳,软软道:“我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你没听过的多了去了。”
雾杳刚想说如果玉子忱以后乖乖的不作妖,她就给他再讲几个比这蠢鹿故事有意思一万倍的,结果下一秒,听到玉子忱心向往之地慨叹道:“真是凄婉的故事,好羡慕这只小鹿犊啊。”
雾杳:“……”
“不过,我都快九岁了,师父以后不要再讲故事来哄我了。”玉子忱脸红地从雾杳怀里逃出来。
感受到雾杳那小胳膊如豆团般的绵软触感还残留在背上,他正色道:“我比师父年长,我会保护好师父的。”
雷声滚滚,他的神情却没有动摇。
一阵阵山风吹得雾杳被灶台下的柴禾灰迷了眼睛,她略吃痛地啧了啧舌,“得了,你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玉子忱却是极在乎眼睛的,知道雾杳眼睛不适后,紧张地摸着她的脸庞找准了方向,嘴唇凑近,替她吹了又吹,“呼呼~痛痛飞走。”
雾杳一巴掌推远他的脸,“我没你那么娇气。”
作为习武之人,玉子忱的弱点多得致命。
怕雷、怕锐物,这两点倒是治得差不多了,暂且不提。
还极怕痛。
尤其是眼睛。
稍微有点儿疼痛,就会惊悸心热,喘嗽气促,整个人游魂也似。每次温无绪给他试点新药敷一敷的时候,表情就跟上刑场一样。
雾杳问过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怕。
虽说差点成为响马的盘中餐的确是一桩令人魂飞魄散的事,可这辈子雾雨及时赶到,他也没被伤着,不至于介怀至此。
玉子忱却回答说,他总做同样的梦。
梦里,他被几根刀柄敲碎了全身骨头,摁在沸水里,皮肤剥落,舌头剪裂。杀了他母亲的男人们拿出袖中响箭,用生满倒刺的箭尾刺进他眼里,整颗挖出。
这答案雾杳始料未及。
天底下,只有荣枯症会多出宿世记忆。
而像玉子忱这般的,千百年来,雾杳闻所未闻。
就仿佛是冥冥中,
合该与她有一段夙孽……
所以,雾杳觉得,真不能怪她总对玉子忱万般容忍。
还破例允许他把从窣云山回程路上遇到的小野猫捡回雾家。
雾杳是顶讨厌猫猫狗狗一类卖乖弄俏的小东西的。
但……
一切都是为了治疗玉子忱的恐惧症!养猫有助于他身心舒畅!
助玉子忱克服顽疾,就是助他学剑。
助他早日完成心愿,就是助自己达成诺言、尽快解脱。
嗯!
小野猫是只玳瑁,玉髓绿的眼睛中混融了一圈碎金色。很笨,没脾气,逮谁黏谁。
关于它的名字,它的傻子主人想破了脑袋也没能决定下来。
于是小傻帽抱着小傻猫找到了雾杳。
雾杳已经不知多少次被玉子忱用琐碎事烦过。
她捧着快揉烂了的眉心,听他自顾自地将话题延伸出去,一溜儿山路十八弯地乱绕。
然后绕着绕着,绕到了她的闺名上头。
玉子忱抚摸着怀中小猫,眼神躲闪,手里动作既像是有点忙,又像是十分闲,“说起来,我、我还从没听雾山长唤过师父的小字呢。”
雾杳笔尖顿住,墨汁将落不落。
她平静道:“我没有小字。”
其实雾雨是给她起过的。第一世的时候。
但也只有第一世时。
所以她不记得具体起的什么了。
空气猛地凝住。
雾杳又奋笔疾书了一会儿防蝗之法,疑觉安静,抬头见玉子忱又在噗噜噗噜地掉着小珍珠。
小傻子一副心疼得气儿都喘不上来的模样,“难、难怪,我总觉得雾山长平日对师父……”
他将猫咪驮在头顶,两条短腿一摇一晃向雾杳奔来,臂膀张得宽宽的,比起要来安慰雾杳,更像求抱抱似的。
雾杳:“……”
雾杳想阻止他,但她吩咐过玄使,不许动屋里布局一毫一厘,于是玉子忱轻车熟路地绕开各种瓶几布设,呼啦一下圈住了雾杳。
他将那只爱撒娇的蠢猫塞在她怀里,任它翻肚皮打滚,自己则轻之又轻地用湿哒哒的下巴贴了贴她发鬓,对天发誓般道:“我会陪着师父的,会一直一直陪着师父的。”
“滴答。滴答。”
墨汁晕染了一大片。
久久地,雾杳搁下笔。
她十分嫌弃地揩去玉子忱的眼泪,“有没有小字,有什么打紧的?随时都能取。”
雾杳目光一掠屋内,落在玉子忱给她写的诗幅上。
字很丑,但也很直挺,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
「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1]
雾杳随便挑了个字,“胭胭。就叫胭胭好了。”
日光入室。
两人重叠的影子忽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两片唇瓣浅浅开合。
“嗯?”雾杳耳朵侧了侧。
贴在她鬓边的肌肤瞬间烫得吓人。
“不,没、没什么……师父。”
最终,雾杳没能吃上九岁生辰的长寿面。
但她吃上了十岁、十一岁……十三岁的。
期间,随着年龄增长,饶是榆木脑袋如玉子忱,也开始发现端倪。
雾杳并不如她所说那样,有掐人脖子的狂躁怪癖,温无象也从不给雾杳把脉开药。
有一回,玉子忱碰巧遇上了雾杳喝饮鸩与软筋散,如释重负般道:“怎么师父的药一月才喝一次?是不是师父其实快要痊愈,能出门啦?”
玉子忱总爱给雾杳从外边带些节日小物回来。
有花朝节的、上巳节的,清明、端午、中秋、冬至、元旦……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末了,总要添上一句,“来年要是能和师父一起逛集市就好了”。
可这辈子,雾杳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