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之艰难地适应着学校的生活,四十五分钟的课程和十分钟的课间,无限循环,循环到令人丧气,并且前者还有扩张吞并后者的趋势。
乾和之偶尔会感到庆幸,庆幸傅闻声提前给他安排了自习,否则换作一个月前的自己,恐怕连半天都很难熬过去。
可惜他没能庆幸很久,因为来上课的老师都说,“这才开学第一周,我们课上得慢一点,让你们缓缓,下周就要恢复正常速度了啊。”
乾和之顿时喘不过气。
学校统一安排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到晚上九点,中间有两次休息。每个教室都有一位班上的老师坐镇,自习期间所有学生在座位上写作业。
乾和之看到蒙朝在快到六点的时候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教室,颇为纳闷地看着她。实际上他昨天就注意到了,蒙朝一整个晚自习都不在教室。
蒙朝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脸上要笑不笑的,“我是走读生,向学校申请过不上晚自习,所以现在要回家。你有什么问题吗,新同学?”
乾和之重复了一遍“走读生”,脸上大写的疑惑。
蒙朝换上一种堪称怜爱的目光,“走读生就是不住宿舍,每天回家的一群人。”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乾和之闻言,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可我听说简明是封闭式学校。”他说话时声音很小,又没有看着蒙朝,所以比起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在蒙朝没有计较,“所以走读生不能自由出入,每天进出学校都需要出示走读证。”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卡片,夹在三指间转了一圈,远远地给乾和之看了一眼。
乾和之看见了卡片上“走读证”三个稍大些的字。
蒙朝把卡片放回口袋里,有些好奇地开口,“其他人周末总也还是能回家的。不然你以为封闭式学校是什么,一年只有寒暑假才可以打报告出校门的囚笼吗?”
乾和之不说话了,因为他差不多就是这样以为的。
蒙朝无奈地摇摇头,“你好天真啊。”
她在铃响之前离开了教室,乾和之却被铃声抽到座椅上,绑起来,还派了个老师坐在讲台边看守。他只能郁闷地先写作业。
乾和之做题的时候,一边翻书一边看上课的笔记。课堂笔记中有些老师上课时随口提到的概念,它们不在乾和之的脑子里,而在傅闻声给他买的课本里。而那些课本不在这里,都在周密园。
乾和之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地开始走神。
可见,铃声绑得住他的身体,绑不住他的灵魂。
按照蒙朝刚才的说法,除了走读生比较特别以外,其他人周末也都可以回家。难怪,乾和之看到教室墙上贴的课表上周末两天的课程是空白的。
可傅闻声没有提过周五来接他。乾和之想,或许傅闻声也和他一样,想当然地以为封闭式学校是没有周末的。
走神,对原来的乾和之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做家务的时候,等待客人上门的时候,多的是他可以走神的时间。甚至可以说,不走神反而会比较难过。
但现在,他的时间被学校紧密地分割和安排好了。于是轻易放走时间,就需要他付出代价。三个小时的晚自习,乾和之只完成了两门主干课的作业。
别人交作业的时候,他只能坐在座位上干着急。
乾和之感到非常郁闷,还有一点焦虑。
他抱着没有写完的作业回到宿舍,卫守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还没等乾和之反应过来对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何徽就替他解答了疑惑。
“你怎么做到的,开学第一个星期就写不完作业?”然后也不等乾和之回答,就“啧”两声,“晚自习偷摸睡觉了吧?你也真是的,就不能等做完了再睡。”
卫守司和何徽两个人洗完澡后各自上床玩手机,乾和之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好在第一周的课后作业量确实有限,乾和之咬着熄灯时间,坑坑洼洼地填完了习题册,然后飞快地冲了个澡。
大脑不知所谓地转了一晚,他整个人疲惫又空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宿舍灯自动熄灭,乾和之猫在被窝里,抓着手机,想给傅闻声发消息,告诉他周五是可以离开学校的,还想问他周五会不会来接自己回周密园。
几个呼吸间,手机屏幕上就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乾和之锁上屏幕擦了擦,再解锁时却发现软件打不开了,只剩下转成红色的呼吸灯在昭示电量走到了尽头。
乾和之摸索着找到了充电器,然后把手机放上去,无线圆盘亮起微弱的光。他趴在床尾的栏杆上看着,想到这手机和傅闻声的是同款,也是傅闻声买给他的。
乾和之等了半分钟,重新去点软件图标,但依然打不开。他觉得是自己没点好,于是又用力点了两下,然后手机直接关机了。
乾和之又惊又怒又困,最后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决定明天再发,今天太晚了,傅闻声肯定也已经睡觉了。
蒙头睡觉。
第二天早上被起床铃吵醒的时候,乾和之还懵着。
适应良好的何徽和卫守司已经开始重复前一天的动作,僵尸一样直起上半身,全程闭着眼睛叠被子,下床穿校服洗漱换鞋一条龙。
乾和之却提不起精神,他在听到音乐的第一时间,先摸过了手机。刚睁眼就看屏幕过分刺激了,他艰难地眯缝着眼睛,感觉到泪液渗出濡湿他的眼。
催命的铃声和室友的动静赶着乾和之加快动作,乾和之想随便编辑条消息发过去,又想干脆把手机带去教室算了。
犹犹豫豫的,最后消息没发,手机也还是没敢带。
乾和之前一天吃了走神的亏,这天就吸取了教训,课间就开始写作业。不过效果不太好,十分钟的课间只够他做一两个小题,缺少休息又令他的大脑枯竭。
乾和之正在纠结是继续写题还是趴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刘景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边上,嚷嚷了一句,“刚开学就这么拼啊!”
这一声嚷让原本忙着各自事情的周围人全都看了过来,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乾和之被刘景近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的笔掉在桌上。
刘景就像没注意到似的,抠起乾和之正在写的练习册封面,看了眼,继续大声地感慨,“在写数学作业,原来是个好学生啊。”
乾和之听到了乱糟糟的此起彼伏的笑声,他有点慌,以为是前一天自己回答问题的表现太差,所以让人感到奇怪。他有些着急地为自己解释,“我…我基础不好,做题很慢…所以想着现在先…先写一点。”
有乾和之眼熟但不知道名字的面孔紧跟着调侃,“你在八班说自己基础不好,不会是在讽刺我们吧。”
乾和之能感觉到对话中隐约的不友好,他忍不住慌张地左右看,摇头又摇手,“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怕跟不上你们的进度。”
“我们能有什么进度啊?我们可是年级进度最慢的班级啦。”
“你怎么不买进实验班啊?叫你爸妈给学校捐点钱就可以啦。”
“哇你这就过分了,实验班什么人都收的话那我们学校升学率会更难看吧,虽然本来就已经很难看了嘿。”
“行了别吵了,烦不烦啊你们。”坐在教室角落的娄维打断他们没完没了的话,然后看了眼脸色难看的乾和之,“他们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么怕干什么啊,搞得跟个女的似的。”
他们又开始笑了,还有女生要和娄维吵起来。
乾和之面上的血色早就在别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褪了个干净,娄维出声制止的时候,乾和之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想去看一眼的时候,哄笑声已经重新响起,乾和之立刻就不动弹了。
刘景拖着椅子挪远,说要“远离好学生病毒”。
乾和之的笔掉在桌沿,很危险,但他不敢在他们的笑声中伸手去拿。他这会儿不明显地弓着背,低着头,两只手无意地夹在腿间,小脑袋徒劳地思考怎样向同学们解释,他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些不好的意思。
临时被叫去开会的班委们稀稀拉拉地从前门回到教室。下一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就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
物理老师是位年过五十的女士,和其他老师得到的待遇不太一样,从她进门起,班上就有调皮的男生和她开玩笑,“老师,二年级了,您还教我们呐?”
其他人跟着笑,卷起书本开始敲桌沿,甚至有人在吹口哨,“您这么聪明厉害,留在这里教我们太浪费了吧。”
物理老师充耳不闻,连接电脑开始投影,上课铃一响,也不管讲台底下还在聊天的学生,压根不维持纪律,只按照自己的节奏,声音不大不小地开始讲课。
这画面诡异得连装鹌鹑的乾和之都注意到了。
开课将近五分钟,台上台下一直维持着这种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的状态,直到班长喊了声“别闹了!”班里聊天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
都这样了,还有人非得再闹出点动静。
有人故意打了一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这哈欠声轻而易举地盖过了老师讲课的声音。然后他趴到桌上,脸在胳膊上蹭了一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睡在床上。
乾和之一直在悄悄地观察。随着矛头转移,他活了过来,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但还是默默地在心里给物理老师敬了个礼。
这天晚上,何笙女士给乾和之发来消息,问他在学校适应不适应,三餐吃得好不好,课程跟不跟得上,还叮嘱他如果有不会的题目不要不好意思开口问老师和同学,实在不行还可以拍下来问傅闻声。
乾和之回答说自己一切都好,学校的三餐很丰盛,每天吃得都不一样,上午发一盒牛奶,晚自习还有小点心,以及自己正在努力跟上学校课程。
傅闻声没有发来消息。
乾和之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项齐的头像,看到一条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的动态,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项齐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半边身体。
乾和之从衣服认出了没有露脸的人是傅闻声。
既然傅闻声在外地出差,那他就先不问了吧。
周四,乾和之第一次上体育课。
体育课前一节是语文课,班上的同学在语文老师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蠢蠢欲动。语文老师走到课表前看了眼,好气又好笑,“你们是高中生啊同学们,高中生,不是小学生,体育课至于这么兴奋吗?”
八班同学万众一心,“至于!”
下课铃一响,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就被忽视得彻底,所有人挤在一起向外冲。
乾和之不知所以,匆匆放下抄到一半的笔记,跟在大部队后面,看着一个班的学生向体育馆边嚎边跑。等见到体育老师才知道,简明在十月前的体育课是在室内游泳池上的。
乾和之被体育老师问起,才注意到其他同学手上都抓着小布袋。只有他没有泳裤,也没有人提醒他,幸好体育老师办公室有存货。
游泳馆里闷湿的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
八班学生按照身高和性别,排成两排横队。女生在前靠近老师,男生站在女生后面。整个班级,除了娄维比较健硕以外,其他人的身材基本都是匀称或者偏瘦的。
因为是开学第一周,再加上有新同学,所以体育老师还是重复说了一遍注意事项。最后他语带疲惫,“说了多少次啊女生,泳帽呢,不戴别想下水啊。”
男生队伍中小动作很多,本来就不耐烦地一直在抖腿,听到老师说起泳帽,不知谁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前排女生中脸皮薄的登时红了脸。
男生队伍中传出笑声,互相推搡起来。
乾和之却是没有心情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他身后的泳池,感觉距离太近了,回过头,脚尖向前蹭一蹭。回头再看一眼,感觉还是不保险,再向前蹭一点。
结果乾和之被身边的人打趣,“喂,你离女生那么近干吗?太饥渴了吧!”还有人顺便推了他一把,一下就把乾和之和前排的距离给挤没了。
站在乾和之前排的女生在笑声中转过头来,波浪长卷发几乎扫到了乾和之的身体,她看清乾和之和她之间的距离,脸上立刻就带了怒火,瞪着他。
乾和之紧张地边后退边摇手,“不是不是,我没有,真的。”
她用力推了他一把,“恶心死了!滚开啊!”
乾和之被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下意识地张开了手臂。他的上身控制不住地后仰,脚踩在泳池边缘,绷着身体使劲划拉了几下。
离乾和之最近的两个男生分别向两侧大步退开,和没有防备的其他人撞到一起,这才没被乾和之波及到。
场馆内一时乱得不行。
乾和之没能稳住身体,徒劳地努力半天,最终还是倒栽进了泳池。
冰冷的池水在一瞬间包围住乾和之。
乾和之感觉他的心脏在这一秒骤停了一拍,同时坠坠地往下沉,全身的血液也凝住了。他呛到了水,忍不住张开嘴咳嗽,池水又立刻灌进了他的嘴里。
窒息的恐惧令他毫无章法地挣扎起来。
无数细小的气泡扰乱了他的视野和听觉,伴随着或沉闷或轻灵的咕噜声,水灌进了他的耳朵和口鼻,他感到自己的鼻子和胸膛一阵发紧发疼。
乾和之看着水面上波动的光,在那之上有空气,可他够不着。他还看见了岸上模糊的人影,他们就像鬼影一样,随着水波摇摇晃晃。
他们好像都在看着他,看着他挣扎。
乾和之忽然感到了绝望。
他想傅闻声是不是被人骗了,这学校是不是一个专门宰杀青少年的地方,不然怎么他每过一天都像被剐了一层肉。
他想他应该是哭了,但泳池里最不缺的就是水,所以就算他哭了,也没有人能看见,然后可怜可怜他,拉他一把。
乾和之的腋下忽然被两只手托住。
皮肤和皮肤之间在水下发生接触的感觉很糟,但乾和之顾不上那么多,他完全凭着本能想粘过去,但他被对方的动作定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再试,人就已经被带出了水面。
体育老师从水下托着他,岸上几个男生合力把他拽上了岸。他们下手没个轻重,几乎要拽断乾和之的手臂,还让他的小腿反复磕到泳池边缘。
乾和之瘫坐在防滑垫上没命地咳嗽。
体育老师浮在水面上,抹了把脸,“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打闹!不要打闹!你们班是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再有这样的事,你们班以后的体育课就去太阳下面跑步,游泳想都别想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乾和之还在咳嗽。
“自己活动吧,都注意安全。”体育老师不耐烦地摆摆手,然后双手撑在岸边,“哗”地一下出了池水,整个人滴滴答答地走到乾和之面前。
体育老师转头指了指边上的女生,叫她把泳帽戴戴好,然后才来问乾和之,“怎么样?要是不行的话,今天就别下水了,去洗个热水澡,滴点眼药水什么的。”
乾和之点点头,被体育老师扶了一把,才不太稳地站了起来,整个人瑟缩着,头重脚轻地从热闹的游泳馆离开。
在淋浴间冲热水澡的时候,乾和之还能听到场馆内回荡的嬉笑声。他忍不住抓了抓喉咙,又压着嗓子咳了两声,匆匆忙忙洗完,就逃出了体育馆。
室外的阳光很好,乾和之三步并两步地下了台阶,到了平地还收不住地又向前踉跄了一段。在晒到太阳的一瞬间,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感觉身体从里毛到外。
但不要紧,至少他还能晒到太阳。
乾和之吸了吸鼻子,用校服的袖子蹭了蹭眼睛。现在是上课时间,没有人在外面,乾和之就一个人走在空旷的校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