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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尹出门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同身侧的人问道:“孟青山呢?”
“应该还在山下的升仙观里。”
“你去传话,让他立刻回江陵,通知各处暗点,将江南各道成规模的寺观道院里的人都给我打听清楚来路。”萧尹控马调头,转向山下的方向,又唤了一声,“来人。”
马上又有人上前听令,“陛下。”
“设法送信去华阳城,叫兖温宁亲自带云骑军前往大江城。”
“江夜风!”他又一声喝。
江夜风所骑的马匹足下一个踩空,深陷雪下的坑洞里,一时出不来,他听见召唤,立刻跳下马背过来,道:“陛下吩咐。”
萧尹卷着马鞭,指着他与他身后的潮生,“你们二人带着隼组全部的人,跟着小殿下,听他调遣。”
“是!”
江夜风一招呼,有十数人站了出来,这是他手下精锐中的精锐。
萧尹说完之后,想了想,控住来回摆步的坐骑,道:“也不可全听他的,若是他……要有什么不对劲的举动,就给我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回来!”
“……”江夜风与潮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领命,他们对陛下的言语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遵从,但这句话,怎么有点不太像是确切的命令,反倒是夹着咬牙切齿的恼意。
“陛下。”阿意在一旁小声提醒。
萧尹捏着缰绳,侧过脸轻咳了一声,“好生保护好他。”
“是……”江夜风低头应命。
萧尹再转头一挥鞭,马蹄抬起,踢飞了积雪,诸人跟从,马踏过处扬起一大片雪雾。
阿意不曾跟上,他还过去拍拍江夜风的肩膀,“夜风,别真的打断小殿下的腿,陛下那是气话。”
“阿意,那位小殿下是何许人?我该如何称呼?”江夜风一脸求教地问道。
他不曾在陛下近身处当差,不知道。
“那是……”阿意挠挠自己的鼻子,“皇后殿下。”
“哈?”江夜风一脸莫名。
阿意上马,笑眯眯地对他道了一声回见,就挥鞭追大队人马去了。
“陛下!”迎面的山路上又来了一队人,为首的是柳四,他不曾下马便同萧尹道:“陛下,方才孟太令在升仙观里搜出各色账本数册,还有满仓的粮食财物,原来这村庄中大部分的田庄土地,都归了那升仙观中做道院的产业。”
但凡寺院道观的田产,皆不缴纳租税,尤其此地原来是郑宁驰的地盘,他仰赖玄真门的道人相助,更是给予了颇多的方便,崇道之风十分鼎盛。
加上那道人会装神弄鬼,被人尊为神仙,百姓甘心献上产业以求庇护。
他受村民供养,贪得满仓丰实,逢着灾荒,拿出一星半点来收买人心,赢得一片声望,在此地一手遮天,这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萧尹冷笑一声。
“陛下,那些道人该如何处置?”此事,柳四本无须前来回禀的,但那几名道士之前围攻小殿下,伤了他,只怕陛下另有想法,柳四才特意前来请示。
“新任的凤城刺史到了吗?”萧尹问道。
“已经上任了。”柳四道。
萧尹便道:“此事交由他处置。”
“那……那几个会用剑的道人呢?”柳四又问道。
萧尹想到沈绛那一身的伤,虽然都是不致命的皮肉伤,但染得斑斑血迹,瞧起来触目惊心。
便眯了眯眼,双目中透出冷光,道:“此等聚众恶徒,为奸党爪牙,罪名昭著,不必浪费公帑关押审问,回头就地正法吧。”
“是!”
大风掠过原野,天地冷寂一片。
这场雪,从江陵的百岁娘娘庙庙会那夜开始,至今日,已经第九天了。
各地陆续有消息传来,但没有一个是好消息,如今所知,几乎从京都至江南,都被大雪掩埋。
千里中洲,十丈红尘,白茫一片。
一辆双马拉的马车,在积得深厚的大雪上走得缓慢。
“呼……”沈绛一手支着头颅,一手捏着赶马鞭,靠在车门板上,吐着气息。
真是冷啊……
一路上经过的市镇如同死了的世界一般,极少会有人出门,那些低矮一些的房舍屋宇,也都几乎被大雪覆盖了。
“小绛,快到大江城了吗?”
车厢中,传出公治偃的声音。
“大概吧。”沈绛晃了几下马鞭,托腮望着远方,他们已经走了五六天了,也该到了吧。
公治偃推开一边的车门,探出头来,望着满目惨白灰暗的世界,眉间皱着不曾松开。
“这场雪,还真是下到了让人绝望的境地啊。”
“总会有停止的一天吧。”沈绛侧脸看了他一下,道:“师父,关上门进车里去,别病了。”
公治偃不会武功,这大雪太冷,他受不住。
“曾经有本上古流传下来的奇书。”公治偃不曾回车中,反而转身从车里拉出来一条毛皮厚毯披在自己身上,雪花大朵大朵的落在毯子的绒毛上,又被风吹走了。
“书中说,原本世界是混沌一片的,在下了一场三千年不停的大雪之后,终于分出了天地。”
“那现在这场雪,该不会也要下三千年吧?”沈绛扯扯嘴角,眼睛还盯着渺茫无垠的远方。
下了三千年的大雪,不知道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雪停之后日出如火,将三千年的大雪化开,雪水变成了洪水,洪水开道,九州才有了高山河流湖泊……”公治偃缓缓讲述着。
“然后呢?”
马蹄一下一下,踩着无瑕的雪层,马车后方,留下了凌乱的蹄印和两行深深的车辙印。
“然后神皇降世,一统中洲,后来的故事,都在史家的书中了。”公治偃话语苍然。
“那朝满之地的那些城邦国度,还有百黎洲,难曲,大邑这些地方,在那场三千年的大雪中,是什么样子的?”沈绛喃喃问道。
“不知道……”公治偃摇摇头,“那些地方,兴起灭亡的国家太多了,有些传说和故事,早就在连年的战乱中失落了。”
“我在光之城的图书馆中,看到神典上说,世间的一切都是真神创造的。”他说着,嘴角扯了扯,“这位真神,可真忙啊……”
“小子,你好像一点都不相信那些鬼神之事。”公治偃看他一脸随便又懒散的样子,笑了笑道。
“没有啊,我很信啊,我都是献教的圣教徒了呢。”沈绛又晃了一下马鞭。
也不是不信,就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而已,上天高高在上,他一介凡人,对于苍天来说,草芥一般,没有什么意义。
就像蚂蚁对人有没有敬畏,人也不会太介意的。
“呵呵。”公治偃又笑了一下,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世上的一切存在,都是有缘由的。”
“可能吧,但是我又不是学问家,那些缘由,合理也好,不合理也罢,我懒得明白。”他语气懒懒,一副不过心的样子地说道。
公治偃忽然问道:“小绛,为什么这几天都不问我关于清宁的事情?”
一路上他竟然什么都没有问,如此沉得住气,只是东一下西一下的说点闲话而已。
公治偃倒是真有些看不透他了,觉得他这两年性情沉定了许多。
“师父,你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早就没了父亲,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和小爱一直把你当父亲长辈。”沈绛依旧支着脸颊,懒洋洋地说着:“虽然师父您这长辈当的不咋地,但我们江湖道义还是要有的,我又不能把你吊起来,用鞭子抽您逼供,那我保证我问一句,你肯定就东拉西扯一堆,所以我问了也白问。”
“臭小子!”公治偃一拍他的后脑勺。
“别打,本来就不聪明,被您打得更笨了,还不是更惹您生气?”沈绛揉揉后脑袋,抱怨道。
公治偃又拍了他一下,“油嘴滑舌,你若是不精明,萧尹那家伙也不会看中你了。”
“啊,这你就想错了,他就喜欢傻子。”沈绛撇撇嘴角,还忍不住连眼睛都微弯了弯,已经很习惯的厚颜无耻了。
公治偃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隐约有人影,是江夜风一行人,这几日一直远远跟着,并不上前。
“小绛,师父问你一句。”
“你说。”沈绛道。
“你把我当长辈,我便问你一句真心话。”公治偃问道:“你真的打算与萧尹处下去?”
“啊。”沈绛托着腮点点头。
“不是师父扫你的兴,他毕竟现在是……”公治偃叹口气,“你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沈绛捏着马鞭,往身后的门板一靠,道:“师父,什么是结果?”
“别给我装傻了,你什么都知道。”公治偃习惯性的抬手想敲他,想想又放下了,改成拍拍他的肩膀。
“师父,前几天,我中了见血封喉,若不是你给我喂解药,我早就死了,所以这是什么好结果吗?”
“孩子,但人活着,就不能老想着死了的事情。”公治偃叹息一声,他知道为什么沈绛整天想的都是生死之事,他对活下去这件事,从小就没有什么把握。
沈绛伸了个懒腰,道:“师父,我若整天想着结果不结果的,那也永远都不会快活的。”
“师父同你说句真心话吧,你是个野小子,你们身份悬殊,又是这种不能见人的关系,若是他有一天不得不让你离开呢?”公治偃知道他其实一向心软,只要付出了真心相待的人,无论受到何种辜负和伤害,都再也狠不下心了的,只会自己憋着。
“不会啊,我相信他。”沈绛脱口而出,忽然连他自己都一愣,好像相信萧尹,已经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但他又低下了头,轻道:“他要真亲口那么同我说,那……我就离开呗。”
“不过,关你什么事!”他说着,抬着眼珠子瞧向公治偃,眼睛都快翻成死鱼眼了,“师父,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告诉你哦,你徒弟我不吃这套,反正我不会放你的。”
公治偃举起的手,终于又重重地对着他的脑袋拍下去。
沈绛抱着脑袋一躲,“嘻嘻,臭老道,你打不着~”
公治偃这一下落空,忽然往前一扑,整个人就从马车上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