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的粗话

每个人的过去都总会有一些经典。

对追命而言,过去的事,都是“追”字:追忆、追求、追踪、追杀、追捕、追悔……

常听到年轻人口口声声说无悔,追命都只一晒置之。一个不思精进、不反观内省、不承认错失的人,当然以“无悔”为荣了。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总有些可悔该悔的;有些小悔,总是表示自己继续成长……

成长是好的,但成熟时则就快要烂掉了。

──对追命而言,乍听小透嫁人的噩耗后,他整颗心都快要烂掉了。

他离开了伤心地。

他去流浪。

经过一山又一山,一乡又一乡;他没有了斗志,一如他相貌般的落拓着、落魄着,而且仍不忘喝他的酒,也照样的打抱他所不平的事。

他那时候,武功并不算太好,只在服侍雷家两位少爷跟随“旱天雷”雷重学武的时候,他才偷学了一点功夫。

他悟性高,虽是偷师,但也学得比雷家少爷好。

他也腾出点时间,在夫子雷轻教两位少爷念书的时候,他也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

他勤奋,所以比雷家两位少爷加起来都学得更多。

他天性好打不平,所以纵在流浪飘泊之际,遇不平事,总要插上一手。

温约红曾经告诉过他:“做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要做顶天立地的事。我不是。我懒,好玩,就爱喝两杯。所以我只做一个只求心安的人。如何心安?便是理得。无理不公的事,我就去评评理、说句公道话,必要时,仗三尺剑,管不平事;人,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他记住了。

不过他的实力不甚足够。

──为人打抱不平,常闹得给人打,给人揍,还差些儿没给官差“敉平”了。

幸好他的轻功上有天份。

他打不过人时,跑得总算还快。

他反正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大学好,偶然也偷(他偷的不是钱,不是女人,也不是东西),他偷的是酒或是吃的,所以在他少年时期,常给人追赶/打/捕/缉。

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上追缉凶徒要犯的捕头──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神捕!

那时候,他很能跑,主要是因为:“逃”!

──而不是“追”。

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办喜事的酒,给六、七个伙计“追”出来打他。

他不敢还手。

──因为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说。

偏是这家。“饱食山庄”的家丁,都很有两下子,他虽然能跑,但一下子还真是甩不掉。

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来了。

好不容易,仗着机伶的身段,终于摆脱了那些家丁,转过冷巷,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气。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约制无有规范的追命,在那一刻间却感到很不自在、无由的害怕起来。

“你为什么要跑?”

“关你什么事!”

追命一闪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杨树旁喘气,忽听后面有人问:

“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头,见又是那人,魂飞魄散,连忙又拼命的跑。

这回逃了很久很久,终于逃到一座路边小驿站旁,正要打水饮几口,忽听吹耳朵似的紧贴身后有人说:

“你不要一口气的喝,这样会伤内气的。”

追命猛回头,只见又是那人!

他二话不说,拼尽了力猛跑,这回他什么自创的身法都用尽,打滚带爬的跑了不知许久,连偷到的酒壶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边小庙旁,才喘一口气,就听头背有人呵着气说:

“别跑了好吗?咱们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别冤鬼般的死缠着我!你再跟着我,我杀你!我杀你十七八截!”

那人笑着扪须,咋舌地道:“哦?有这样厉害!”

追命不顾一切,飞过去拳打脚踢。

那人没有避──但都一一避开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着摇头,笑声里带点喟息,好像很为他可惜的样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扎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杀人!)

那人和气的问他:“为什么不刺下来?”

追命耷了耳朵,皱了眉头,丢了刀子,只鼓着气道:“你抓我回去吧。”

那人笑道:“偷东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穷。老先生,你没穷过,你不知道。”

“……是吗?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会渴死吗?”

“但我喜欢喝酒,如果会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当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东西。如果我偷人的钱,偷人的财物,可能会累了人;但我偷的是酒,少了两壶酒,不会累死人的。”

“但却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节。试问一个顶天立地、将来有所作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会因为一己之私、一念之贪、一时之快而去偷取别人之物!”

(又是“顶天立地”!)

“如果我现在是大人物、大将军,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局势,我当然会努力奋斗,自励自珍!”追命听得心动激起了热血,但语音更加讥诮:“但我只是一个小痞三、大流氓,我妄论什么大节!我也没志气可言!”

“你没有气节,那一刀你为啥不扎下来?”

“我……”

“英雄莫问出处。你不是个偷东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贫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们不也一样咬紧牙龈,持志不懈,渡过艰辛岁月,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吗!你怎可妄自菲薄!你现在才华未得发挥,便飘荡无定,闲散不羁,犹如行云野鹤、游戏人间;但只要你不放弃,肯努力,一旦得遇时机,千载之材,光芒尽露,这才是你龙飞九天、鹏冲九霄之时!你只要有志气,肯努力、愿意奋斗,现在是个乞丐又有什么关系!我看你这一刀没刺下去,才肯骂你;一个人可以没有背景,可以没有运气,但不可以没有憧憬,没有志气!

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穷困潦倒,但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贱自己、放弃自己!”

追命听得大汗涔涔下,涩着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说:“纸包不住火、布袋终究会让锥子刺破。有才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炼。咱们有缘再相见吧。”

说罢飘然而去。

追命自行跑回去“饱食山庄”。

庄里的人大为震讶。

“你又要回来偷什么东西?”

“我是来向你们认错的。”

“什……什么?”

“那两壶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给摔破了,我来受你们惩罚……或者,让我当杂役干粗活儿,来赔偿酒钱吧。”

“……原来,原来是要讨活儿干的!我看你讨打才是──”

有人把这消息通知了庄主。

庄主方脸粗眉,赤颊乾髭,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不怒而威,怒令人惧。

追命一见了他,就打从心里服了七成。

那庄主问:“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摇头:“不是。”

庄主诧道:“不是你是谁?唔?”

“我回来认罪,就不是偷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认罪?唔?”

“做错了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追命坦然道,“我这辈子都要卖给你两壶子酒了!”

“好!”

那庄主如雷的喝了一声,院内院外、院里院中、干活的人全震得停了手:以为庄主要杀人了。

“你罚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罚你!”庄主如雷的一声唤了出去,“来人呀,把这小王八蛋请去我西厢当食客,给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把他给养胖了,我才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吃他!”

庄主当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赏追命,把这“小孩子”拢了过来当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没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样的人,“饱食山庄”里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这位庄主豪迈过人、喜欢广结朋友,加上他是当朝天子近前带刀总侍,有这样的显赫地位,使他呼朋唤友,结交黑白两道各路好汉,更加得心应手、一呼百应。

追命后来才得悉,庄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诸葛太傅看重,在御前荐举他,才能担此重任。在他任次里,曾三次舍命为保龙躯,受伤之重,令御医也束手无策,他却依然能活过来了,故而极受倚重。

由于护守天子,戍守皇城,是伤神费力的事儿,而且就算这样一个吃力位子,也有内宦朝官争轧不已,故这位庄主也只是负责在冬夏二季保驾,至于春秋二季,则由他人负责。

这位官廷总侍,没事不用入宫之时,便来搞他的“饱食山庄”。

这位庄主是名好汉子,跟门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从来不许人故意容让,胜了当然可喜,输了也就认了,所以在比酒一节上,曾输给少年追命:三坛干完之后,他咕噜一声栽倒下去了,次日起来才二话没说,打赏追命三十两银子。

这庄主姓舒,名无戏。(此人故事可见于“逆水寒”第八集)

他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比“君无戏言”还要君无戏言。

追命也不客气,就在他庄里又吃又喝,结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学武、学艺,学书。

舒无戏手上能人多不胜数,很少教他办事;何况,追命依然运舛,但凡他手上办的事,无论办的是什么、如何小心着手、如何一心求好,却总是到头来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负责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舒无戏也不怪他。

舒无戏有一日,随手丢给他一本书,吩咐他:“这里面有些合使的,你练练看。可别传予别人看。”那书的封皮上绣着“追命”两个篆字。追命以为是什么绝世拳谱,翻开一看,却光是腿法腿功。但他对腿法却份外有天份,所以练着练着也上了瘾。舒无戏概不理会,后来也很少再理会他。

在这四年功夫里,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学了不少功夫,指、掌、剑、棍、都有一些,腿功、轻功,更是他所能,一学就上手,所以,他愈发要在自己比较不争气的方面,例如拳、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时间、心力,来扎好基础。

舒无戏也由得庄里的人平时胡混,或者学艺习武交换心得,他也不理;平时乐得跟庄里食客喝酒谈心,但却严禁门下在外结党欺人──一旦触犯这点,重则亲罚,轻则逐出门墙!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习武外,也从舒门里学了不少礼节。毕竟,舒无戏虽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当惯大官了,一切官延礼节,都有规律要守,追命性格虽然不羁放浪,但记性却好,为了一些特别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书识礼,把这些礼节道理全记住了。

──没想到: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有着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谓“特别原故”,是他“老毛病”又发作了:

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欢上了舒无戏的大女儿:

舒动人。

舒动人是舒庄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别疼爱她。

但舒无戏却似并没有特别赏识这位“崔略商”。

事实上,在当时,追命也没什么“特别”表现。

──他只是“饱食山庄”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会甘心情愿的留在“饱食山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舒动人。

舒动人很动人。

她爱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荫的窗前。她的肤色很白很白,耳坠子很晶很晶,神情很忧悒很忧悒,样子很美很美,那柳树也很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听很好听。

那时追命读了点书(他读书是为了她),一面读一面看她一面想那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踏踏的马蹄经过窗前,那美丽的(紫衣的)少妇忙探头去看:经过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啊……追命得意而惆怅的追思不已:他要当那个让她(小妻子)劝去“觅封侯”的“夫婿”好呢?还是那个偶尔使她凝睇怀愁的“过客”好?

唉。

那时追命也习了武(他练武是为了她),一面苦练一面鞭策自己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在“五年一度饱食山庄摆台赛”上技压群雄,她就会注意到你了。有一天,你能阵前杀敌、关前立功、沙场上点兵,就可以向舒庄主提亲了。

哎。

就算他练轻功的时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动人姑娘,在她身边,感受她的气息,闻到她的香味,和凝视她那紫得那么深郁的衣衫和白得那么淡悒的肤色,如此相伴一生,那么他就无枉此生了。

──纵教他一辈子不再沾酒也愿意。

(她的眉毛那么浓,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颦一笑,却似小透般的轻柔!如果她钟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给我,她一定会宁死不从吧……可是,她怎会钟意我呢?)

由于“饱食山庄”各路人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两位江湖术士学了点命相之术。

“你跟眉毛浓的女子有缘。”追命当时最爱听这句话,但对下一句话却常常忘掉,不然也不愿摆在心里,“可是眉毛浓的女子性子也往往比较厉烈,小心着吧,纵不是有心的,也对夫君有刑克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学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说:他本来没理由学得的东西。

例如粗话。

意外的是:“粗话”是跟庄主学的。

舒无戏生性豪迈,但官虽做到他那么高了,不见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后,对他座上食客们申诉:皇上是如何亲昵奸佞,常常让他和诸葛太傅这些忠良受尽屈辱。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若不是为了保卫大宋江山,为了保护宋室基业,他早就不干了,管他个君临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听了唯唯诺诺。

那一年秋天,舒庄主显然甚不得志,回到山庄,把夫人子女们全赶入后堂,对着庭院的落叶,足足骂了三个时辰又一顿饭时间的粗话,震得落叶纷飞;然后歇了一盏茶光景,又骂了足足四个时辰又一更次时间,又震得落叶遍地,这才收了声──不,留着元气明天再骂。

原来舒无戏是武将出身,在官廷里训练有素,禁忌繁多,他说惯了粗话,又受了一肚子鸟气,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庄,就得要痛痛快快的发泄七八回方休。

这粗话真是绕梁三日、荆棘遍耳、入木三分,听得追命为之膛目震耳;这年秋天,他听了不少各省各县各路各派的粗话,也算是耳目一新了。他记性好,跟背诗诵词一样,粗口,他也学了不少,而且还活学活用,互相问候:庄里的人都一个想法,反正连庄主他大老爷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声,咱们这些当食客的,当然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誓死相随、心口相连了。

这年秋天,对追命而言,最经典的依次是:动人、习武、学文、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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