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正经的名字叫做郝壮。家中略有薄产,祖传一个打铁铺,凭着打铁这门手艺,够他全家在镜明城吃喝不愁。
虽然只是个打铁的,但是在茶摊听说书听多了,来来往往的客人送多了,他自认为自己算得上镜明城半个百晓生。
可如此刁钻的问题,他还是第一次听!
眼前这位小兄弟殷切望着他,向他求一个答案。
自己如果回答不上来,像话吗?!
太不像话了!
郝壮憋着一口气,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会,才不确定道:“墓碑……应该是没有的吧?从未听说过,不是都说他在劫雷下面尸骨无存了吗?一定要说的话,我知道清江边上有一个无名碑,是为了纪念镇魔之战里面死去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君既明的表情。
不太妙。
小兄弟似乎对他的回答有点失望。
这可不行!
郝壮紧急又想了想,“当然,我们也说不准啊,毕竟咱就一打铁吃饭的凡人,不懂仙家怎么想的,那个君既明既然是什么太衡宫的大师兄,肯定在太衡宫里面有纪念的墓碑、牌位吧?再不然,他家里呢?只是,我们就不知道了——”
君既明敛眸,淡淡嗯了声,“多谢。”
尸骨无存。
……没听说过墓碑。
在我失去意识以后,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君既明凝视着桌上的空茶碗。huci.org 极品小说网
大乘后期,确有其事。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重劫雷,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就算口口相传有谬误的情形,谬误也必然不会太多——他忘了一些事,他却不记得。
真糟糕。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而且……
我死了。
我的小花,我的朋友呢?
他们在哪里?
木桌上的纹路层叠,仿若世间芸芸众生交织的命运。
郝壮的答案,不是他想听到的那一个。
银饰叮当。
突地,君既明视线里多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水流。自茶壶嘴流出,注入他面前的空茶碗里。
而自己这桌的茶壶好端端稳在桌上。
君既明头也没抬,直说道:“没钱。”
“我请你。相逢是缘分。”来人把茶壶放下——现在,君既明这桌有两个茶壶了。
君既明轻轻挑眉,抬眸看去。
为他添茶的是一位青年,颈间戴着银制璎珞,红绳腰带上系着三四颗银铃铛,行动翩然。
说完话,青年大大咧咧在他对面坐下了,“师弟怎么称呼?”
君既明:“……师弟?”
我该是师弟么?
对他的疑惑,青年也很疑惑:“我是识微后期,观你是入玄境,按境界论,理应称你一声师弟?”
青年打量着君既明:他在自己师门里的辈分很高吗?竟然会对师弟两个字有反应。
噢……
君既明反应过来。
我现在只是一个入玄境修士呀。
“嗯,是该这么称呼。”君既明神态自若,“师兄请我喝茶吗?”
“区区一文钱,请得起。”青年摆摆手,“师弟你就放心喝吧。”
君既明没有碰这碗茶,复又问道:“这位师兄,找我什么事?”
在青年为他添茶的那一瞬间,隔壁桌的大黑便同步转头去和同桌的褐衣男人说话,仿佛看不见上一秒还在和自己聊天的君既明了。
君既明知道,这是青年用了混淆法术,让茶摊的凡人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过去。
“我来找你聊天啊。”青年热切道,仿佛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刚刚问他的问题,我知道答案。”
凡人不识仙门,不知修仙事,但青年也是修士,自然知道得更多一些。
倒是意外收获了。
君既明做倾听状。
“因为我也找过!”
青年唉声叹气,“作为过来人给你一句劝,真的想去,去无名碑扫扫墓就够了。”
“……”
沉默一瞬,君既明说,“真的没有吗?”
郝壮说出口时,他半信半疑。
青年说出口,却让“他没有墓碑”这件事的可信度又上升了几分。
不然,为什么要劝他去无名碑就够了?
凡人如此。
修士也如此。
青年耸耸肩,“是啊,太衡宫和君家给的说法是劫雷之下灰飞烟灭,找不到踪迹了,衣冠冢是有的,但是……”
他神色尴尬:“我们也进不去嘛。只有太衡宫的人和君家能去,衣冠冢是在太衡宫的墓陵里。”
……呵。
君既明嘴角扯动,笑得有些冷。
衣冠冢。
太衡宫。
好极了。
他的墓碑,在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他是真的只想做入玄境的小修士,和高高在上的太衡宫、君家都没有关系。
可冥冥中的一切,又在推着他走。
催促着他。
我若是不想,又能把我如何呢?
——“所以啊,实在想祭拜,去无名碑就好了。”
青年的话,把君既明思绪扯回。
只见他眼带好奇,打量着君既明:“师弟你师从哪个宗门?我竟然没见过你?”
“天下之大,修士之多,师兄能每个都见过吗?”君既明轻飘飘反问回去。
“怎么可能!”青年大笑,矢口否认。同时说道,“方才师弟那一句话,说得妙极了!”
哦?
君既明细看去,青年神色颇为认真。
他这句话竟然是真心的。
君既明:“师兄不觉得遗憾?”
“人生行路,快意一场,便赚够本了。”青年如是说道,“我乃后学末进,不曾在那位大师兄的时代与之交往过,却也能遥想其绝代风姿。太衡宫乃仙门之首,仙门之首的大师兄,不好当的。”
“只是……”
青年笑道,“师弟你那句话,若是我一位朋友在这里,听到了,必然要拍案而起和你辩驳个分明。”
“这很正常。”
君既明淡定道,“什么时候天下人都是一个观点了,恐怕这天下也要不得了。”
青年拍案,轻声喝彩:“师弟说得好!就该让我那朋友听听你的话!”
他低声嘀咕道:“他们那一派,真是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君既明师兄不好。要我说,何苦来哉。”
君既明:“……”
奇哉怪哉。
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忠诚的追随者了?
听这青年的描述,规模竟然还不小。
青年只是顺口提了一下,并没有准备往下深谈。他来同君既明搭话,也是有目的的。
但见他眸光闪动,递出一册玉简给君既明,同时开口称赞道:“师弟玉骨月神,我实在不该对你没印象。此乃我精心编撰的《群芳录》,师弟你务必要看看——能让我把你画进来就更好了!这一册免费送你,师弟不用同我客气!”
“……”
君既明推了推茶碗——他还没喝。
“这位师兄,你把茶喝了吧。”
他把茶碗往青年那边推。
这样,就不算青年请他喝茶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一文钱的代价未免太大。
“伤感情啊伤感情啊,师弟,同为修士,是不是应该守望相助?”青年义正辞严,“实不相瞒,我的《群芳录》发行以来,销量惨淡……今日我一见师弟,便觉得师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能够帮助我把《群芳录》做大做强!”
“我是入玄境,不是入傻境。”君既明说道,“一文钱,太便宜了。”
青年沉思片刻,慨然许诺:“我愿意让师弟入股!”
……这《群芳录》的销量是有多惨淡?
君既明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问出来了。青年不尴不尬的清了清嗓子,“《群芳录》至今一共出册三百零三本,入账零块灵石、一坛灵酒、百枚辟谷丹。”
他的话告一段落,君既明看着他没说话,目光依然十分具有压迫感。
这位师弟的目光的压迫感怎么比我师父还厉害?青年心里犯着嘀咕,实在是顶不住压力了,实话实说道:“都是友情赠送,倒贴钱做买卖。”
他再次清清嗓,“师弟,刚刚匆促和你交谈,还未来得及做自我介绍。我名桂小山,是玄清教内门弟子,今年二十又一,修为是识微后期。”
桂小山收起嬉笑,身上不靠谱的气质褪去,大方道:“玄清教虽然不大,却在西南几洲很是有名,师弟,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是骗子。”
“我的邀请,还请师弟务必要考虑!只需要授权我绘画你的人像,放在这《群芳录》中,师弟,我分你三成干股!”桂小山再度把玉简递给君既明,殷切道,“如果师弟觉得条件不够,我们还可以再谈!”
——君既明步入茶摊所在的这条街道时,桂小山就发现他了。
入玄境的修为,对照着十七岁的骨龄,能说一声资质尚可。但让桂小山如此殷切的理由,不是君既明的资质——西南几洲中,玄清教的排名在前列,天才并不少见。
促使他上前搭话的,是看到君既明的第一眼,修行功法便出现异象,内府灵力震荡不止。
邀请君既明入股自己的《群芳录》,则半是真心半是试探:他修行的是玄清教内门秘法,与闲云堂摆出来买卖的秘籍不同,非本门弟子不能学,君既明却能引动异象,个中缘由必定不一般。
何况,桂小山不觉得自己说谎了。
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如果玄清教有这等神仙人物,他桂小山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果玄清教没有这等人物,身为弟子,他就更应该弄明白了——为什么君既明能引动玄清秘术的异象?
翻阅着桂小山执意递过来的这一册《群芳录》,君既明静静思索。桂小山动手给自己重新添了一碗茶,悠闲自在。
君既明的余光落在桂小山胸前——衣襟上绣着古体花字,形似碧波。不认识古体字的,只会当做是衣裳装饰纹案,认识古体字的,便知道上边绣的是“玄清”二字,这个绣案,是玄清教弟子服的标配。
桂小山冒然过来,在他面前坐下时,君既明就认出来了。
六百年过去了,玄清教的审美一点没变。
太好认了。
放下玉简,君既明反手曲指用指节敲击桌面,淡声道,“我要再考虑考虑。”
“好说。”桂小山表示理解,欣然画饼,“只要师弟你愿意,我们两人联手,《群芳录》在九州遍地开花只是时间问题,你想想人手一本的盛况——”
话说到此,仿佛面前已有成堆的灵石光芒闪烁,桂小山感叹道:“那是多少钱啊!”
君既明微微一笑,“桂师兄能倒贴灵石出书,想必是不缺钱的。”
桂小山:“……”
哪壶不开提哪壶。
桂小山换了话题,“师弟,还不知道你出身何门何派?”
“我是一名散修。”君既明说,“机缘巧合得道,进了入玄境。”
太衡宫三个字,是不好提的。索性自称散修,师承来历皆可胡编乱造,无法查证。
“哦?”桂小山神情为之一振,“师弟没有师承吗?”
师承……
一刹间,君既明想到了明河真人。
十八岁那年,明河真人继位太衡宫掌教以后,他们师徒的距离就变远了。
起初几年,君既明也曾不解过——是他大师兄这个职位做得不够好?
但他后来却发现。
无论他怎样做,明河真人都是不满意的。
君既明有些意兴阑珊,恹恹道:“如今确实没有。”
没被家养的大白菜!
与他相反,桂小山心情极其振奋。
这回他是真要拿出全部精力来谋划把白菜扒拉回自家玄清教的事了!
他关切问道:“师弟是刚来镜明城吧,可有住处了?”
看着他衣襟上的“玄清”二字,君既明顺水推舟说道:“尚未。”
“巧了!”
桂小山双手抬起,清脆拍击,“我住的客栈不错,还有空房。走,带你去看看。”
他雀跃起身,付了两桌的茶钱,招呼君既明跟上。
“我还要在镜明城待几天。”桂小山说道,“师弟来镜明城做什么?我可以帮着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