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叔,婆婆不能埋进老火塘子里啊……”
崔家四兄弟,将老族长劝到了外面,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几位寨子里辈份高的人也跟着围了过来。
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老族长,崔家老大皱了眉头开口:“胡家本来就不是咱们寨子里的人,来了二十年,也没与咱寨子里结亲,老胡山当年都是娶了外面的媳妇,后来还跑了。”
“咱知道婆婆人是好的,但是你们觉得,送她进老火塘子合适?”
“这百十年来,咱老火塘子里埋的,哪个不是沾亲带故,左右都结过了亲的?”
“……”
这一番话,说的族长也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怒火更盛,道:“胡家情况确实有些特殊,但你们怎好说这种混账话?这二十年来,婆婆对咱们寨子里的帮衬,难道还少了?”
“你家奶奶中了风,不是人婆婆帮着调理的?”
说着还瞪向了其他几个围过来的:“你家小孙子遇着夜啼郎,不是婆婆看好的?”
“还有你家,当初饥慌,没管住嘴吃了黑太岁,那全家人的命谁救的?”
“是人婆婆帮你家驱了邪,又是胡山兄弟当年出了寨子,从城里运回来的粮食啊!”
“……”
一群人都被老族长这话说的有些脸红,都低下了头来。
但崔家老大,却压低了声音,拉扯了一下老族长的衣袖,道:“老族叔,你别大声。”
“你说的事情咱都知道,可你想过没有,婆婆就是活着时本事太大了,万一她入了老火塘子,咱们家的先人可不得受她的欺负?”
“早先先人们就不认那个小胡麻,婆婆心里指定不满意着呢,再加上她这一身本事,万一进了老火塘子,跟咱们几家的先人合不拢,可咋办?”
“……”
这样的话,玄之又玄,老族长居然意外的有些犹豫。
类似的道理,倒没从别人那里听过,可隐隐想来,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张了张口,想骂人的话,却意外的问了句:“那咋办?”
“咱们不能不记得婆婆恩情。”
旁边一人道:“所以,给她老人家准备副好棺木就是,埋到寨子外面,大不了以后咱们逢年过节的,记得去给她老人家烧点纸上柱香就是了。”
“进老火塘子,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
“这些年葬在外面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老族长一听便是满脸忧色,连连摇头:“不妥不妥,人婆婆的孙子也不可能答应。”
最精悍的崔家老三闻言便冷笑:“那小胡麻毛头小子,能懂什么?”
“以前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大家都看婆婆的面不跟他计较罢了,现在婆婆可已经没了。”
“不听话,给他撵出寨子去!”
“……”
“……”
屋里,守着婆婆的胡麻,听了小红棠爬来爬去的转叙,已经怒从心头起。
二世为人,又怎么会听不懂弦外之音?
那群人,尤其是崔家,哪是考虑什么其他,这是担心婆婆进了老火塘子,会影响了老火塘子对他们的庇佑?
来到这里时间已经不短,他也明白了一些这世界的常识,虽只是一个寨子里的人,先人们也葬在了一处,但是寨子里这四姓诸人,暗地里较劲争执,可也不少呢!
不少人都相信,老火塘子是有灵的。
不光是帮后人辟邪袪病,还保佑自家安稳,多子多福,哪一姓在老火塘子里埋的先人更多,老火塘子的赐福便更向着哪家的后人更多一点。
便如崔家五个兄弟,再加上偌干崔姓旁族,可算是寨子里的一个大户。
但老族长所在的周家,却是在寨子里生活时间更久,葬的先人多,所以族长是周家出来的。
按理说胡家只一个婆婆,葬进去无关紧要,无非是胡麻受些庇佑。
但崔家人却担心,婆婆本事大,一个顶十个百个,生怕她帮胡麻抢去了寨子里的福份。
自己无意于这些,也知道婆婆根本不在这里,只是照她吩咐行事。
可饶是如此,听得了这些人如此算计,心里的火,也有些腾腾的按捺不住了。
“撵出寨子去?”
正当胡麻心里暗想着对策,却忽听得外面一个响亮的怒喝:“我看谁敢?”
灵堂内外,众人齐齐看去,就见是二爷。
他刚打了一捆烧尸木,背着回来了,年龄已是不小,却耳聪目明,再加上崔家老三刚刚嗓门不小,二爷远远听见,便已经怒不可遏。
柴都不卸,便大声吼着道:“你们崔家如今霸道的狠,来来来,让我瞧瞧你们崔家兄弟的本事。”
“啊?”
一见二爷来了,一群人顿时犯了难。
尤其是崔家兄弟,平时仗着族人兄弟多,做事也颇蛮横,不仅他们家在寨子里凡事拔尖,就连崔蝎儿在小孩子群里,那也是一呼百应的,换了其他人,早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但偏偏见着了二爷,心里发虚,这位老人不仅辈份高,而且一身的武艺,那也是十里八寨最有名声的。
崔家五个兄弟,加起来,都没把握够二爷打。
况且二爷割了一辈子太岁,与血食帮的管事人也都认识,最是寨子里招惹不起的类型。
崔家人一时噤声,不敢接话,而二爷则已大步走到了跟前,向老族长喝道:
“哥,你也老糊涂了,由着他们说这些浑帐话!”
“咱们大羊寨子,能在老阴山里活命,只是靠了祖宗们的庇佑?”
“那活人就光供着祖宗们就行,不用自己积阴德了?”
“……”
边说,边扫向了其他人,他眼神明亮,如火炉熊熊燃烧:“咱们大羊寨子里,多少人家受了婆婆的恩惠,外面十里八寨,受她老人家恩惠的可也不少。”
“你们真办了这么缺德的事,让别的寨子怎么看我们?”
“以后咱们大羊寨子,还有脸在这老阴山里立足?还有脸出寨子?”
“……”
这一番话说的刚刚还颇活跃,心思也有些动摇的老族长,皆是心头一震。
老族长也扫了崔家几兄弟一眼,摇了摇头,叹道:“这话说的在理,无论怎样,婆婆都是要请进咱们老火塘子里面的,这跟结没结亲没关系,胡家,就是咱们大羊寨子里的人呀!”
其他几位辈份高的老人,也跟着点头附和。
崔家几兄弟明显是不太服气的,但见二爷真动了怒,却也不敢再多说话。
悄悄过去跟崔家太奶奶说了些话,这太奶奶也阴着脸被扶回去了。
丧事继续举办,仿佛这悄声的议论没有发生,到了晚上,二爷并寨子里的一众小年轻,都陪着胡麻为婆婆守了灵。
老族长惊的忙穿衣过来迎,想起了昨天二爷的话,倒是冷汗涔涔。
亏得昨个没听崔家的,否则今天大羊寨子可不好收场!
……
……
而这整个过程中,胡麻都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轮到他说些话,或是做些什么。
只是经了这件事,也算了解了这寨子里的人情冷暖。
婆婆在那些人眼里,可是真的已经没了。
而面对这么个帮扶过寨子里这么多人的老人,才刚刚去世,便有人对她不尊重,甚至还想着欺负她留下的小孙子?
真是朴素实在的可爱啊……
倒也因着以崔家为代表的那些人表现出来的态度,想到了婆婆之前对自己的好,这心里的悲痛,却是渐渐变成了真的了。
而在整个丧礼期间,因着寨子里人都觉得胡麻大病初愈,也不怎么认人,对于寨子外来的人,都不熟悉。
再加上他年龄小,也不懂这些规矩,于是喝斥了崔家人后,便以二爷和老族长为主,一帮左邻右舍帮衬着,守灵,治饭,布置灵堂,熙熙攘攘一整天。
到了晚上,胡麻亲自背了婆婆,送进了老火塘子。
烧尸木点上,火光四起,烟尘烈烈。
胡麻跪在了老火塘子前,他如今炉火旺盛,已经不那么容易见鬼了。
但恍惚之间抬头,也隐约看到了那片黑烟里,婆婆身影依稀出现,向着自己温和微笑。
背后一群虚幻的大羊寨子先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明明知道婆婆只是暂时离开办点事,又牵扯到了遗蜕等事,但看着她的尸身被焚烧,心里却也莫名的割痛,一时烟气熏了眼,眼眶微微发红。
旁边的人见了,都暗暗的点头,感慨着:“这胡家小子,还是长大了呀。”
“知道心疼婆婆了,也算婆婆没白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