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近年北方匈奴频扰梁境,所以在朔方一带的窦韦自是手握重兵,若对方来势汹汹,那司隶的兵将并不一定能成功抵御朔方重兵的攻伐。

可皇帝若要从荆、益两州调兵,挡在他们前方的便是秦岭和淮河,翻山越岭自是要耗时数日,可他们若要率军从豫州绕行,那所需路程又太过遥远。

但,若颍国的抚远王能派兵支援,一切便可引刃而解。

昨夜皇帝派快骑连夜与抚远王通信,原本他让抚远王派兵,应该是皇帝对诸侯的命令,抚远王不可违之。

可纵然颍国明面上是大梁的藩国,但皇帝在同原先的旧臣信中,还是将姿态放得很低。

抚远王的回信在众臣朝议之时,被更漏舍人呈到了大殿。

信中,抚远王答应皇帝派兵支援。

但前提是,谷雨之前,皇帝需让司俨平安回到颍国,以兵换质。

司俨身为诸侯世子,也在殿中听政,抚远王的信函一到,殿中朝臣的视线便都落在了这位年轻世子的身上。

皇帝和太子则悄悄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抚远王可以派兵支援上京,那明日他便能派兵攻他上京。

削藩之措是必然,今朝放司俨回颍国虽无异于放虎归山,但早晚有一日,他阏家的江山,断不会再容司忱和司俨这样的人存在。

皇帝一身玄衮赤舄,端坐于正殿,神情冷肃,颇有帝王之威。

他本来眸色深沉地看着殿中的司俨,待宦人悄悄来此,在他耳畔低语之后,皇帝的面色不禁一变。

——“临行前,臣还有一礼要献予陛下和殿下。”

司俨这时拱手,对殿中的皇帝恭敬道。

皇帝心里已有了猜想,却还是故作镇定地问向司俨:“爱卿有何礼要献于朕?”

只见司俨拊掌数声,殿外便进了几个异族模样的胡人,他们押了九个巨型铁笼入内,待众人定睛一看,却见那铁笼子里竟沉睡着九匹膘肥体壮的塞外郊狼。

纵是那些狼沉睡着,模样却仍是凶狠又残烈。

司俨看了为首的胡人一眼,那些胡人得令后,便将那些郊狼唤醒。

九匹狼醒后,俱都发出了低低的嘶啸之音,他们每一个看着,都比寻常的狼匹更有野烈之性。

凶兽就是凶兽,就连关在笼中,都能让人心生怖畏。

殿中的朝臣下意识地往两侧退着步子,裴猇看到这些狼匹后,眼中却突有血意涌动,他显而易见地变得异常兴奋。

班昀却及时将裴猇拦在了身后,不让他靠近那些狼。

他这个外孙见到这些凶兽时,总会变得格外好斗,恨不能自己冲上前去跟这些野兽厮杀。

皇帝的近侍宦人这时斥向司俨:“大胆!在陛下面前,你怎敢引这些凶兽入殿?”

这些狼生在塞外,是从颍国来的,司俨定是早就命人备好了这些恶狼。

皇帝摆了摆手,待宦人噤声后,皇帝又问:“卿家,你赠这些狼匹予朕,是为何意啊?”

司俨仪质温雅,说话的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回道:“这些狼虽然凶悍,但皮毛却是上佳。臣献陛下这些狼匹,自是要为陛下剥皮制氅。”

太子的嗓音透着怒意,他复迫问道:“既是要献兽皮,那你为何不直接将它割下再来呈上?”

司俨听罢淡哂,可他唇边虽蕴着笑意,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殿中的朝臣都觉,像他这样的人才最是可怕。

在外向来以斯文温和示人,于内却是残忍狠辣,野心勃勃。

司俨这时道:“当然,在这些狼变为陛下和殿下的外氅之前。臣请求陛下,能对窦氏那个恶女处以狼刑。”

狼刑?

殿中诸臣的面色皆是一变。

亏他能想得出这样的刑罚来!

狼刑便是将犯人关到笼子里,再拿匕首在他的身上划出些血来,随后将饿了数日的野狼鞭打数下,激其野烈之性,再逐一放入笼中,任由那人自生自灭。

但笼中人的下场,一定会是被恶狼撕咬啃噬至死。

如此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皇帝的眼睛微微觑起。

事到如今,他只能答应司俨的请求。

不,这也不是请求,实则是他的要求。

他母亲被窦氏陷害,惨被凌/辱致死的事,皇帝是知情的。

直到今日,皇帝才弄清了司俨入京的真实意图,也猜出同他联手的人便是他的皇后,裴俪姬。

裴皇后一直认为,害死她女儿的人是窦夫人,所以在司俨还未同抚远王离开上京前,怕是便动了和司俨联手的心思。

但是害死她们女儿的人,实则并不是窦氏,而是他自己。

不过这件事,便永远沉在他的心底罢。

皇帝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幸而,裴皇后再无任何的生育能力。就算裴家颇有势力,他亦予了裴皇后无上的宠爱,只要裴皇后没有子嗣,裴家就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谷雨那日,上京桃夭怒绽,满城皆是一派阖闾之景。

大梁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百姓并未深受其扰。

原定于谷雨这日的春日宴,也被皇帝改为了庆功大宴。

可对于裴鸢而言,谷雨这日,却是司俨要走的日子。

许是因为皇帝存了戒心,生怕抚远王变卦再同窦韦勾结,便将司俨的归程一拖再拖。

裴鸢大病初愈后,便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练着敦煌舞。

她一直希望,司俨在临走前能看她跳那最后一支舞。

但事与愿违,谷雨那日一早,司俨便要从相府启程回颍国。

临行的前夜,司俨将这几日亲手制的琵琶赠予了裴鸢。

裴鸢这几日习舞时,亦会穿上裴皇后特意寻人为她制的华贵舞衣。

那舞衣是条间色的露腰胡裙,亦有丝绸制的披帛搭于双臂,女孩做舞时,悬于手腕和脚腕的精巧金铃会泠泠作响,襳带和褵带也会迎风起舞,可谓华带飞髾,翩跹若仙子。

司俨觉出了女孩对这场舞的在意,亦发现她跳舞要拿的那个琵琶,不太衬手,也不太衬她的衣发。

在上京的最后几日,便亲自制了合她身型的琵琶,还在其上绘了与她衣饰相衬的纹绘。

司俨犹记得,裴鸢昨夜收到琵琶后很高兴,还讷声央求他,让他在临行前,在她的额前平涂斜红和花钿。

女孩的这个请求,司俨自是应了下来。

对于裴鸢做此请求的缘由,司俨也并未多想,他只当是女孩好美,想让额前的花钿也同衣发相衬。

谷雨之日的辰时,裴鸢便整饬好了所有的衣发,女孩的小脸儿上并未露出任何沮丧和消沉的一面,待见到了司俨后,便笑意盈盈地迎他入室。

“世子,您来帮我绘花钿罢。”

司俨温声道:“好。”

待二人坐定后,司俨单手抬起了女孩精巧的下巴,亦用工笔蘸了蘸赤彩,随即微微俯身,便开始神情专注地为女孩绘着眉心花钿。

二人的距离极尽,举止亦很亲密。

这几日,相府内的下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司俨的残忍,据说那窦夫人被那些狼咬得只剩下了一具血淋淋的皮骨,就连为她收拾得宫中仵作都险些在当场呕吐。

可这颍国世子在与她们的小姐相处时,却是极其温和,又有耐心的。

如此巨大的反差,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女孩的眉眼生得精致娇妩,异常美丽,司俨却将视线都落在了她白皙的额前。

司俨觉出女孩的小脑袋正要乱动,他因而险些将那花钿绘乱,便命道:“别动。”

裴鸢却在这时掀眸,看向了男人深邃冷峻的眉眼。

司俨也垂眸与她对视着,他睇着她的眼睛,又道:“裴小姐,先别动。”

裴鸢听着他温沉如故的嗓音,再一想到,今日过后,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终是鼻头一酸。

女孩的眼睫也垂了下来,随即,泪便无声地从眼眶夺出。

司俨见此便松开了她,女孩的皮肤很是细腻,他适才使的力气稍稍大了些,她白皙的下巴便落了个微红的指印。

男人不知女孩哭泣的真实缘由,只当她哭,是因为他未能兑现当日的承诺,不能于这日去看她跳舞。

思及,司俨将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疼惜,问道:“哭什么?”

他边为女孩拭着面上的泪珠,边劝道:“别哭了,这么好看的妆,不能哭花。”

裴鸢点了点头,软声道了嗯。

司俨为她绘完了眉心花钿,便再没耽搁,终是踏上了归程。

裴鸢强自控制着情绪,同父母和兄长们目送他从相府西门乘上了车马。

司俨的车马启程后,裴鸢也乘车前往了未央宫,待她坐于车上后,裴鸢竟是发现,她整理好了所有的情绪,也接受了司俨离开的事实。

她丝毫没想到,自己竟是这么快就从分别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是啊,她的生活也不是只有司俨一个人,她还有许多的家人。

裴皇后一直希望她能在宴上作敦煌舞,所以她不能让裴皇后失望,不能被这种离别的愁绪扰乱,她一定要坚强起来。

今日诸事顺遂,在许多陌生人的面前作舞时,裴鸢的心情竟是毫无紧张之意。

这场舞,亦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她不紧张的缘由是因为她知道,她最在意的人,不在这宴上。

舞蹈最终以琵琶的锐利刹音收尾,可当裴鸢听着众人的赞叹和喝彩之声,从玉盘之上稳稳落地后,却觉那种让她难以忍受的悲怅再度蔓上了心头。

女孩神情黯然地从殿中退场后,仍如适才般赤着小脚,并未屐鞋履。她准备去殿外透透气时,却在外面见到了裴猇。

裴鸢不禁问道:“小虎,你......”

话还未闭,裴猇倏地便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在青石板地上急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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