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当夜,亲自坐镇锦衣卫,命令各处的暗桩随时做好准备。
相比于陈礼的紧张,张安世却显得轻松许多。
其实张安世已经知道,一切大局已定。
而现在,其实只是秋后算账的时候罢了。
次日,一大清早,南京城内,依旧还处在一种沮丧的气氛之下。
这里寓居的读书人太多了。
他们在自遇到了许多的故旧,此时见面,个个分外的亲昵。
甚至还有一个老者,乃他年少时的同窗,都曾拜入名师门下学习,只是大家都在各县,虽有书信往来,却几乎难有见面的机会。此时见面,分外的亲热,彼此拉着手,叙旧了许久。
“怎还有商贾来?”张太公瞥眼,却见有穿布衣、布鞋之人进来。
他皱眉,商贾是很好辨认的,太祖高皇帝不许商贾穿戴丝绸,所以许多商贾,便让人裁剪上好的松江布来穿戴,有的好布,价值并不比丝绸要低。
“据闻此次诗会,谁都可以来,并无门禁。”周举人在一旁低声道。
张太公嫌弃地摇着头道:“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正在此时,却有一行人步入其间。
当然,这道旨意,又别出心裁,为了不惊扰百姓,一切从简,便衣即可。
这些人不多,只有七八人而已。
朱棣为首,随之而来的,有杨荣、胡广、夏原吉、金纯、金忠人等,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翰林学士。
朱棣也只是想看看这诗会是什么样子的,因此,大队的人马即将抵达栖霞的时候便先行一步,等到了群儒阁,又撇开了随行的扈从,只带着几个重臣进来。
“群儒阁·”念着这三个字,朱棣有些无语。
好在在这儿,没有什么是张安世干不出来的,他习惯了。
眼前见这里张挂的许多诗词。
许多读书人驻足,激动地窃窃私语。
更有人看完了诗,意犹未尽,又开始说到了太平府。
“太平府这一次,怕是要遭殃了,听闻胡公昨日就入宫了。”
“朝中诸臣,胡公至贤,有他在。”
百官已得了消息,宫里的事,是藏不住的,所以当许多大臣来到大明门的时候。
后头的话声音越来越低。
读书人嘛,凑在一起,就爱讨论这个。
听说有人讨论胡广,朱棣将目光笑吟吟地落在了胡广的身上。
胡广:
“现在粮你涨得这样的厉害,依我看……”
粮你。
朱棣若有所思。
却又有人兴奋地道:“怕还要涨,至少得是十两银子,等到了十两银子之后……”
不知是谁,谈到了粮你,几乎所有人,都变得兴奋起来。
在此的,大多是士绅出身。
却有不少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杨荣和胡广。
这一次,加仓粮食的不少,本来读书人不该言利的。
可粮你关系到的,却是太平府和威国公,却不禁让人滋生出无穷的兴趣。
朱棣默默地走到一处角落,落座,诗会这边主办的人,立即有人奉了茶来。
朱棣呷了口茶,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只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话。
“听说……许多地方已经出现饿殍了,这粮你不疯涨才怪,我看不只十两,便是十二两、十三两也有可能,前几日,老夫听闻凤阳出了饿殍,立即便又东挪西凑加了一仓的粮,等着吧,现在天怒人怨,这是天灾人祸的征兆,到了那时,粮食就是金银。”
“你也加了一仓?我加了三仓。”
“刘兄大手笔啊!”
“挣钱是小,捍卫名教是大,现在外间有许多人说,什么太平府今年粮食大熟,老夫就不信了,他太平府……这样胡来,还能丰收!必定是有人急了,知道这太平府要出大事,到时无粮,所以想办法放出这些消息,好低你购粮,想要缓解燃眉之急。”
“只是你这购粮的资金。”
“我是抵了地,筹措来的,哎……真恨平日里没有多少金银在手,反而便宜了钱庄。”
胡广的人缘,本是最好的,大家都觉得他谦虚待人,如沐春风。
“无妨,无妨。”
大家议论得越来越热烈。
一时之间,竟无人关心诗词了。
那张太公见许多年轻人说得兴高采烈,他年纪大,没有急着去讨论,心里却也是乐不可支,只是不好表露,只是含蓄地带着微笑。
“当今陛下……煳涂啊!”有人极小声地窃窃私语:“历来大奸似忠,太平府此等欺上瞒下的手段,这是历朝历代的奸臣惯用的手法,可陛下竟不能察觉。”
“这你就不懂了……”有人声音压得更低:“依我看,有些事啊……人家不是不知道,就如那章惊,穷凶稔恶,罪无可赦,可为何他能为相,执宰天下?不还是因为5。”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人用手指了指房梁,意味深长的样子。
有人便接口道:“这倒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朱棣依旧喝茶,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身子稍稍顿了一下。
“无论如何,此番……等夏粮征上来之后,真相大白,一切奸邪,便无所遁形。到了那时,朝中有胡公等这样的君子,必要仗义执言,我等小民才有出路。”
可今日,虽也有不少人与之行礼寒暄,只是今儿却像是多了几分生疏。
众人纷纷点头,张太公也听得激动。
此时,却听这回廊那边有人传出声音:“那是什么?”
众人听了这人的话,便也朝回廊那里看去。
回廊那里,可以眺望江景。
于是有人踱步而去,一看,竟沉默了。
张太公见状,自然也上前,便见那江面上,浩浩荡荡的,竟都是货船。
无数的货船,前后衔接,浩浩荡荡,数之不尽,竟是充塞了整个江面。
有人细细看那货船上张挂的旗帜,虽然旗帜上的字是不可能辨认,可是这旗帜的款式,其实许多人却是熟悉的。
这是粮船特有的旗帜,官府征粮,运输途中,必用粮旗为标志,示意沿途的差役和巡检,不得横加阻拦。
于是有人惊呼:“粮·粮船垆。”
“胡广再蠢,也能体察到这些,心头憋屈起来,于是他禁不住低声对杨荣抱怨:杨公,吾身败名裂也。”
“何处来的粮船·”
人群有些骚动。
越来越多人出现在回廊上,许多人扶着栏杆,认真地瞧着那些货船。
却见那粮船数百上千,犹如江面上的长龙,一个个的在各处的码头靠岸。
“这像是像是能运来栖霞的粮船,应该是那太平府九县的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
杨荣微笑道:“浴火方能重生,不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方为人杰也。”
胡广:
不是她对外朝的完全没有兴致,而是她自觉地自己管好宫中的事即可。外头的事自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去操心。
好吧,他总说不过杨荣这家伙。
大明门开了,随即,众臣随朱棣行色匆匆而去。
大量的大汉将军,以及抽调来的东厂番子,锦衣卫校尉,个个便装,潜藏各处,或有缇骑便衣开道,又有一队禁卫,奉旨以校阅名义,浩浩荡荡地抄另一条路,直奔栖霞。
朱棣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排兵布阵的至高境界,并非是列队冲杀,而是发动奔袭。
只是奔袭,对于组织力的考验极大,排兵布阵时,统帅盯着诸将,诸将盯着千户百户,千户、百户监视士卒,谁有异动,亦或者谁停滞不前,可以立即发落。
可历来奔袭却需百战精兵,这是因为奔袭为了讲求突然性,即便不是在夜间行动也是一路疾行。
如此一来,用将盯兵的办法,就没办法使用了,这要求最底层的士卒,都能主动性。
在无人盯梢的情况之下,还能不折不扣地完成命令,身后没有眼睛,依旧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这才是真正的精兵。
东厂的番子少,可锦衣卫散出去,潜伏各处,井然有序,朱棣这一支人马所过之处,他们都做好了周密地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点,令骑马而行的朱棣大为感慨。
只是这时天已微微亮了。
于是对随后的亦失哈道:“当初纪纲在的时候,奉朕的旨意,建了这锦衣卫,号称亲军,非同凡响,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倒是朕见这些缇骑和校尉,却个个不凡,教人刮目先看。”
亦失哈也由衷地道:“这是官校学堂的功劳,东厂那边,也从官校学堂里挑选了不少的番子,招募来了,即可用。”
朱棣颔首:“张安世那边,知会了没有?”
“已经知会了。不过。”
这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亦失哈才又道:“不过他本是在操办一场盛会呢。谁料陛下要去,因此……不得不……”
朱棣道:“他忙他的,朕又不是孩子,还需他来摆布吗?叫个人,快马去传朕的口谕,太平府平日是什么样子,今儿还是什么样子。手头的事,谁也不可耽搁,朕此番……只是踏青闲游。那家伙若是敢耽搁了他手头的大事,跑来接驾,朕先骂他。”
亦失哈笑了笑,便连忙吩咐一快马去传讯。接着又回来道:“陛下,已经叫人去了。”
这时,朱棣倒是带着几分好奇道:“你方才说他在操办盛会,他在鼓捣什么盛会?”
亦失哈懊恼地道:“好像是什么诗词大会,奴婢对这个不甚懂。”
“莫说你不懂,朕也不懂。”朱棣挑了挑眉道·“这张安世,什么时候又和读书人厮混一起了?这不是……才刚刚……和人反目吗?怎么,这个小子还以为,弄一个诗会,人家就会念他的好?”
朱棣打起精神:“朕今日要去栖霞,要见识见识,既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对栖霞上下进行旌表,也是想亲眼去看看。”
“这”亦失哈道:“奴婢……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想来……也是威国公他心善”
“这是煳涂。”朱棣不禁大发牢骚:“他还太年轻,没有真正去过战场锤炼过,更不知这世上有一种恩怨,是无法化解的,他张安世都刨了人家的祖坟了,还指着能重修旧好?”
说着,他叹了口气:“哎……这一点,他就不如姚师傅。姚师傅行事就很老辣,谋定后动,可一旦动手,就绝不指望能够和解,务求做到除恶务尽,必斩尽杀绝,绝不留下任何的后患。”
朱棣说着,突然提及到了姚广孝,骤然之间,心情都不免低落起来。
毕竟多年来,姚广孝都一直陪着他,突然说没就没了,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还没接受过来。
亦失哈似乎也感受到了朱棣的心思,于是便忙故意岔开话题道:“是啊,威国公没见过战场,若是什么时候陛下亲征,将威国公也带上,好让威国公也感受一下,这心性也就能磨砺出来了。”
朱棣只嗯了一声,眼睛落向别处,脸微微扬起,抬头看天色的模样。
此刻,清晨的曙光如金辉一般的洒落,天空骤然发白,那一道金芒,落入朱棣湿润的眼里,骤然间,这曾总是杀气腾腾的眼眸深处,涌出无数的哀思。
亦失哈默然。
“张安世这个小子.”朱棣顿了顿,继续道·“这些时日,可都没有来觐见过,朕还听说他经常忙得家都没时间回去,可见为了操持这太平府,他是真的是尽心竭力的。”
张太公兴冲冲地来到了栖霞。
他上一次来栖霞,还是一年多前,那时候觉得还算热闹。
可今日却发现,暂别一年,这里又变了一番模样。
林立的码头,一处处的栈桥自江面伸出,数不清的客船和货船,那码头处,又是一座座的货栈。
更远处,是熙熙攘攘的市集,市集已是从前的简陋,这原本的不毛之地,如今……竟当真成了一处府城,一座没有城墙边界的城邑。
不,这比寻常的府城,要热闹得多,人声鼎沸。更远处,若是自此遥望,便可见远处,是恢弘的图书馆,是一座座巨大的建筑,还有许多的建筑,施工的支架尚未拆除。
从陆路和水路抵达此地的人流,川流不息,犹如无数的溪水,奔入汪洋一般。
码头上,是各色的口音在吆喝,大家都竭力地说着官话,可这官话,却难免带着几分家乡口音,因而……细细去听,竟觉滑稽。
数不清的马车,驮载着货物,宽敞的街道,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每隔一些时候,竟有报时的钟声,那钟声悠扬,却可从敲击的频率来判断时辰。
“哎,朕难,他也难啊!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可成大事者,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杨卿说起良家子,朕倒想见识一二九县良家子是什么模样的。”
人们或奔集市,或往学堂和图书馆,或至工坊。
李秀才因为经常来,因而先接引张太公下船,而后雇了一辆车轿。
张太公怫然不悦之色,他不喜欢这样的喧闹,于是他扶了扶自己的纶巾,带着骄傲的神色。
只可惜……在这里,没有人因为这个纶巾儒衫且明显有功名的老读书人多停留片刻,人们行色匆匆,哪怕眼神,都不曾有过停留。
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张太公觉得自己最骄傲的东西,好像被人践踏了。
“世风如此,真令人忧心。”张太公带着几分愤慨道。
“眼不见为净吧。”李秀才看出了张太公的心思,这种感受,他也有,只是有的人……无法接受,有的人慢慢习惯了,也就慢慢泰然处之了。
“此地有伤风化啊。”张太公指摘着,想举几个例子来骂几句。
却发现这里除了行人如织,人们行色匆匆,且没人高看他之外,好像也指摘不出什么来。
主要还是一时情急,看来得回头慢慢地想一想。
朱棣絮絮叨叨。
“太公,时候尚早,要不要去瞧一瞧粮你。”
“罢了。”张太公收起那令他不悦的心思,便又气定神闲起来,道:“今日乃诗词盛会,何需拿那些东西来搅了清净呢?”
李秀才讪讪一笑,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世俗了,当下便道.“也好,昨日跌了一些,今日必定回涨,看不看都一样,再者说了,只怕宫中的利好也要出了,现在各府都减产,这太平府若是再减产,这价钱……”
张太公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好啦,不议这些,这毕竟是外物。”
当下,二人启程至会场。
这会场的规模很大,如今有许多的彩旗,倒是颇显新鲜。
再者,此处临江,至这里可以眺望长江的美景,这样的楼宇,似乎是花了大价钱修建的。比之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更显恢弘。
主要是占地更大,高二十丈,有七层,采用的乃是滕王阁的样式,也是主阁也是采用“明三暗七”格式,且又设回廊,在不同楼层,可眺望远处江景。
此楼之下,铺设地砖,占地更大,就像个广场。
最奇异的是,这个广场,竟是不禁绝外人出入,于是乎……竟有不少人清闲之余来此闲游。
这让你皇后细看,朱棣确实老了,行动不似往那般的便捷,眼角生了鱼纹,发梢处多了白丝。
于是当张太公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这广场上,已不下千人。
今日来的读书人尤其的多,也有一些今日不必上工的好事者,也没别的,就是来凑趣。
“此阁叫什么?”
“叫群儒阁。”李秀才道。
张太公来了几分精神,道:“不曾想,此等污浊之地,竟还有这样雅致的所在,群儒阁……却不知此楼的主人,又是何人,这必是一位身居高位的高士吧。”
李秀才显得尴尬,老半天没吭声。
张太公看他这反应,便问:“你为何支吾不言?”
“咳咳……太公……此楼,是威国公的产业,这是为了纪念……京城六儒而建……”
张太公顿时感到窒息。
老半天不吭声。
其实以往,他也是如此,只是今日的絮絮叨叨,却令你皇后意识到,当初那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胸有千万兵的丈夫,确实随她一样,垂垂老矣了。
李秀才苦笑一声。
缓了缓,才道:“京城六儒,是哪六儒?”
李秀才认真地思索道:“我想想,张安世是一个,还有朱勇,此人乃成国公朱能之子,还有一个张朝,此人乃故去的英国公次子,还有丘松,此人乃……”
张太公已经捂着自己的心口,口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李秀才忙关切地道:“太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太公一脸痛苦地道:“别说啦,别说啦,别污了我的耳朵,这……这定是假的老夫不信。”
“不敢欺瞒太公,那群儒阁……下头有一处石碑,就是这样刻着的,还说是为了纪念六儒光大儒学,迄今为世人传颂,因此才不惜重金设此楼,供天下游人,在此观赏栖霞江景。”
张太公很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还能坚强地站着。
可这番话,直接把他干沉默了。
“张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