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江郡余水县余水镇渡口。
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邵曦与纱女二人打着油纸伞在渡口之上相对而立,彼此望着对方。
老吴已将马匹牵到船上,与随行的小吏一同去查看一路上休息的船舱是否已经安排好。
“你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来余江郡,也不知道此生你我还能再相见几次?不过你交给我的事,我会尽心尽力地做好,哪怕今后再无缘相见,也会记得你曾经来过。”
邵曦虽然知道此时纱女心中所想,但却不敢接下这个话茬。
曾经答应叶紫鸢的事,他还没有完全做到,就连梅若嫣他都不敢给什么承诺,更何况是眼前的这个姑娘。
他不是一个多情的人,更不是一个四处留情的人,他不想让自己欠太多的感情债,所以有些东西也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你懂我懂也就够了。
有些话如果说得太明白,只会让双方都受到伤害,不如干脆就放在心里让岁月慢慢地将它磨平、磨淡。
“你放心吧!有你这样一个师父在这里,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还会回来看你的。人一辈子也许很短,但是在这短短的一辈子里若是能有人能让自己一直记得,那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会一直记得你,一直记得那份快乐,我相信你也是,对吗?”
其实纱女心里也清楚邵曦想要说什么,二人是注定没有什么结果的。当年自己便立誓终生不嫁,只想将父亲的纱坊和制纱工艺传承下去,她也明白邵曦内心是有所牵挂的,这种牵挂也绝不会因为她的出现而发生任何改变。与其痛苦地羁绊,不如大家都洒脱一些,虽然谈不上相忘于江湖,但至少不会有那么尴尬和纠结。
两把油纸伞珠尾下形成的雨帘就像是两道屏障,将两个人分别隔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二人只能彼此相望,却始终无法走到对方的伞下。不是不愿,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两个人,一个注定不会走入江湖之中,而另一个也注定无法走出江湖,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纵使有那么一瞬间发生了交集,却仍然无法改变身处不同世界的这个事实。纵使心有灵犀,情有所向,也无法突破那道屏障最终站在一起,与其痛苦地纠结不如干脆就隔着这道屏障远远地相望,彼此祝福。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说得对,所以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就算此生再不能相见,你的身边依然有我送你的扇坠和靴子,而我的身边也依然会有你送给我的风铃和琉璃珠,人在不在身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不在心里。”
“嗯,你明白就好。哪怕远隔千里万里,我们依然都还陪在彼此的身边,这种感觉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那是自然。”
纱女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了当初与邵曦刚刚相识时那淡然的笑容,依旧是那样温和、平静,如同一湖无风无浪的静水一般。
“我走了。”
“嗯。”
再没有多余的话,邵曦转身踏着跳板走到船上,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站在渡口之上的纱女。
船静静地离开渡口,缓缓向远方行去。
邵曦与纱女就这样彼此看着对方渐渐地越离越远,直至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尽头。
正是:
一纸油伞半幕纱,
细雨青萍女儿家。
无风亦起千层浪,
遥将伊人作镜花。
纱女父亲生前的愿望便是自己的女儿永世不会踏入江湖,而邵曦身上背负着风家的血海深仇,江湖的这条路将是避无可避。
两个注定不可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正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虽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纱女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在渡口上站了许久许久,尽管邵曦的船早已消失在了视线中,她却依然直直地望着那个方向,似乎还能看到撑着伞站在船上的邵曦。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心中在想着些什么,只有那细细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双脚和裙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纱女轻轻地叹了口气,撑着伞离开渡口返回了纱坊。
推开院门走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挂在自己窗前那串邵曦送给她的风铃,此时正在微风中轻轻地摇荡,发出悦耳的声响。
风铃下坠着的那块竹片上写着一个苍劲有力的“行”字,这便是邵曦临走前纱女要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当时邵曦写这个字的时候,心中想的是无论今后纱女要做什么事情,这个“行”字都将祝福她顺顺利利,心想事成,凡事百行百利。
可纱女的理解是出行、离开之意,所以当她看到邵曦写了这个字后,心情变得愈发沉重。此时看到那写着“行”字的竹片在风中摇荡翻转,心中更加的不是滋味。
走入房中拿起毛笔,蘸满墨汁,来到窗前捉住那不停摇晃的竹片,在背面缓缓地写下了一个“归”字,希望邵曦今日离开后终有一日会归来看望自己,以解自己的相思之情。
松手放开那竹片,看着它在风中又恢复了不停翻转的样子,纱女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归行!希望你有一天是为了归来而行,而不再是为了离去,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
船出余水河入余江一路向西而行,这一路都是逆流而上,行船的速度自然要慢上许多。这一行的目的地是从北陵郡入余江支流广陵江,一路南下至沿江的南水郡。
到了南水郡与使团会合之后,便要一路翻山越岭,由陆路进入南赵境内,并一路南行至南赵都城永川城。
这段路程虽然不算太远,可地势险要,山岭众多,异常难行。好在届时有南赵国派出的迎接团来接待使团,并为使团一行引路,以便使团能够顺利地抵达南赵都城。
邵曦一路情绪有些低落,毕竟分离之时纱女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心中,久久无法挥去。
理性的行为不代表没有着感性的思想,与纱女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其淳朴温柔、平和淡然的性情总是会让人牢牢地记住。
老吴很清楚他们这些少男少女一天到晚多愁善感地跟自己较劲,所以也懒得去管他。一个人坐在船头上咪着自己的小酒儿,看着两岸的风光,倒还满是惬意。
邵曦可没他那个心思,这些日子把他折腾得够呛,一上船便钻进了船舱里蒙头大睡,足足睡了三天。要不是这一日自己从船舱里钻出来,老吴真怀疑他把自己闷死在里面了。
“终于舍得出来了?好家伙!没日没夜地睡了三天,连饭都没吃上两顿,你上辈子是困死的吗?”
邵曦揉着被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的双眼,口中却毫不服输,嘟嘟囔囔地回怼道:“我年轻!大把的时间睡大觉,哪像你这个老家伙?这个世间你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当然要每天坐在船头上抓紧看,羡慕我你就明说!”
“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现在开始咒着我早点死了是不是?老头儿我可不像你一样如此的虚度光阴,这大好山河不抓紧看一看,将来每日面对那些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到时候你想看都没机会看,忙死你!我会羡慕你这臭小子?”
老吴说得的确没错,一旦进入了南赵国境内,说不得便是处处危机。别看两国多年来并无往来,但也绝对谈不上友好邻邦,不往来还不是因为彼此看不上眼?
南赵使臣出使景元国,一到了便张罗着比武,这哪里是友好的表现?南赵国多年来自我闭塞,不与外邦往来与其国风彪悍,不好相处也是有着极大关系的,虽与景元帝国少有战事,那也只是因为群山隔绝,用兵不便。
其实南赵与周边一些蛮族部落还是常年发生冲突的,只不过南赵国相较于这些部落国力强盛许多,所以这些蛮族部落也是远避深山不去招惹他。
此次邵曦出使南赵,一是要设法与南赵国建立友好的邦交关系,这事可不是像想的那么容易。此次前去不可避免地会遭到南赵国皇帝及群臣的刁难,邵曦既不能有失景元王朝的国威,又要想办法将这建交之事完成。
这第二件事便是要看查出南赵国与景元朝中何人有所勾连?是什么人想利用南赵国在景元帝国的南方制造动荡,意图扰乱景元王朝周边的安宁?其目的究竟何在?
这两件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既然景元王朝内有人与南赵国勾连,那么必定是许以厚利,若想与南赵国建立邦交关系,必须要打破这种利益关系,否则的话南赵国君臣肯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建交之事也就成了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完全变成一句空话。
邵曦转头看了看船后面的货仓,那里面正码放着纱女提供给他的那一批青霭紫云纱。虽然之前萧常毅为南赵国皇帝准备了天琼山的千年山参作为礼品,但邵曦却觉得这批青霭紫云纱也许才是真正能够拿来与南赵国皇帝建立关系的最佳筹码。
南赵国,烟瘴之地,资源贫乏。
像天琼山千年山参这种东西,说实话就算给了他们,他们也无法准确衡量其价值,这种礼品送给他们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对于他们来讲,最好的礼品便是实用之物。何为实用之物?粮食、布料、盐、铁这些才是他们真正缺的东西,才是南赵国每一个人都知道价值的东西,也才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正所谓不送贵的,只送对的。
邵曦此时已开始在心中盘算什么才是南赵最想要的?什么才是最能打动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