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算拥挤的二楼大堂之中,许多双眼睛都看向了那个穿着黑衣,华贵而俊美的少年。
这些在三郡之地经营多年,各有所成,或老或少的商人,不论立场如何,都不得不承认,对方有着让他们都感到惊艳的实力和本事。
当初将军府演武场上,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方面碾压,是他们不愿回忆的“耻辱”。
也正因此,他们此刻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防备。
并且暗暗打定主意,不管这家伙说什么,我们就是不信,就是不配合,你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商慎之仿佛没有瞧见这些人神色中的提防和戒备,微笑着朝着众人拱手,“诸位,咱们又见面了,大家可还安好?”
就是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问候,换来的,竟也是冷场和沉默。
这其中隐含的抗拒可见一斑。
好在毕竟都是商人,没那个习惯也没那个胆子,真的给谁甩脸色。
短暂的尴尬之后,布商龙头李老爷子就开口道:“商公子客气了,托你的福,大家都好着呢!”
那个【好】字清晰到近乎咬牙切齿的重音,让所有人都听得出其中的意味。
商慎之讪讪一笑,眼看感情牌打不动,便直奔主题,“今日请诸位前来,劳烦大驾,是因在下确有一事相求。”
这话一出,不少人的嘴角都微微翘起,噙着一丝报复般的冷笑。quya.org 熊猫小说网
李老爷子神色漠然,“商公子天纵奇才,我等或老朽,或愚钝,何德何能,敢劳商公子相求。”
还没开口说起事情,就被这么怼了一句,商慎之登时面露尴尬,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李员外谬赞了,晚辈在诸位面前,只是一个小小学徒,路还很长。只是如今受武将军之托,不得已站在此间,想请诸位援手一二。”
他兴许也知道给这些人说话的机会,不知道会被怼成啥样,于是说完一句便立刻接着道:“承蒙诸位鼎力支持,将军府军需短缺的局面得到了极大缓解,辛苦戍边,保境安民的将士们,也得以有了过冬的储备,诸位之义举,必将传遍三郡,亦为后世传颂!在此,晚辈替将士们,向诸位表示感谢,亦向诸位致以崇高的敬意!”
说着,商慎之朝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样的话,让不少人的心头升起了些许涟漪,但很快就被抚平。
他们是商人又不是脑子不清醒的儒生,利益才是真正的关键,想凭着几句好话就让我们掏钱,梦呢!
眼见众人不吭声,商慎之只好继续道:“不过昨日交割完毕之后,如今城外的军营之中,军需堆积,远超仓库容量,而且,营中将士戍边之饷银,依旧欠缺,故将军府希望诸位,能慨施援手,将多余的军需折合成现银,以安将士之心,以护边境只宁。”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诸位皆是前辈,有些话本不用在下这个晚辈多嘴,但是三郡之地就在边境,北方草原虎狼虎视眈眈,将军府及麾下将士们,也是在拿生命护卫咱们的周全。有些事情,咱们是不是可以少些计较和盘算,多一些体谅和尊重,毕竟,帮他们也是在帮我们。”
商慎之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没有激起什么水花,毕竟如果大家都那么高尚,将军府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更何况这支边军,是不是为了人民为了百姓的子弟兵,大家心里都有杆秤。
“呵呵,商公子所言的确很有道理。”
这一次,换做了东升布行的东家郑东升冲锋在前,淡淡一笑,先附和了商慎之这番让人不敢直接反对的话,然后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何贵府不直接将这些物资收购了?商家豪富,定是有这个实力的。而我等也必将称颂商家高义,商家说不定还能更博得武将军和麾下将士的欢心呢!”
一句话,直指着商慎之言论的软肋,登时引得众人连声附和。
“是啊,既然这事儿如此理所当然,商家就直接买了嘛,这样多简单。”
“就是,商家又不是没这个钱。”
“你商家自己不买,却拉着我们买,这是何道理?”
听着众人的喧闹,站在外围观望的商九思暗叹一声,眉宇之间尽是忧色。
萧司马的想法,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为何找到商家?
不是因为商慎之办了这个事情,所以想让商慎之收好尾,而是因为商家有钱!
商家只要答应了这个事情,要么成功做到,要么做不到就得自己拿钱买。
否则他萧子明不介意让小小商家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这样将军府也可以不用背负骂名!这才是他萧子明真正的算计!
只可惜自己的好大儿没看明白这一点,冒冒失失地开口应承,这下骑虎难下,才是真的脑袋疼。
罢了,罢了,族中尚有些余财,就当破财免灾了。
虽然可能要给个三四万两,但已经比起当初被抄家灭族的情况好了太多了。
而且那些物资总归是可以慢慢出清的。
不论怎么说,大郎也算是立下了一个大功。
而就在福来客栈的旁边,一间普通铺子的后堂,将军府司马萧子明安静地坐着,听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兵的汇报,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真是想多了,怎么会认为他可以办得到的。”
随从还是多少带着几分理性,或者是因为商慎之的话对这位年轻公子多了几分亲近,开口道:“倒也不是商公子的问题,就是那些商户太难缠,而且在商公子身上吃了一次亏,怎么还会吃第二次。”
萧子明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他显而易见的偏向,也对局势没有太过担心。
就如商九思的揣测一样,商家只要接了这个事情,这些多出来的物资必然是可以得到解决的。
只是那后果就只能由商家自己承受咯!
和商九思、萧子明的判断一样,二楼大堂之中的众人,都冷眼看着台上那个被怼得无话可说的年轻人。
这一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让你侥幸赢了一局,还真把我们当傻子了不成?
而果然,也不出他们所料,商慎之长叹一声,朝着下方拱了拱手,“诸位前辈,晚辈方才冒犯了。”
“今日之事,晚辈的确是勉力而为,的确存了几分在武将军面前挣个脸面的意思,只可惜终究是没这个本事。”
商慎之的言辞恳切,“既然如此,再聊这个也不礼貌了。但今日请诸位来,却也有另外一件好事,要带给诸位。”
他环视众人,“不过,也允许晚辈说句冒犯的话,在座诸位,毕竟身份情况都不尽相同,这份好事,自然也不可一概而论。”
他指着距离众人最远,刚好就在楼道口的一个雅间,“晚辈已在房中,略作布置,咱们挨个聊吧。”
说完,他看着李老爷子,恭敬道:“老前辈,您是三郡之地的布业龙头,亦是此间最为德高望重之人,您先请?”
李老爷子皱着眉头看着伸手邀请的商慎之,又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雅间,站起身来,昂首走了过去。
当着这么多人,他自然不怕商慎之耍什么花招。
商慎之也陪着走进,当他关上房门,数名商家护卫便紧紧守着房门。
而商九思虽然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好大儿到底要做什么,但却也老实按照他的吩咐,招呼着店中小二们忙上忙下地给众人送上点心茶水,他还亲自陪着众人聊起天来。
这番喧嚷,也让房间中的言语,彻底传不出来。
房间里,商慎之和李老爷子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看着冷面以对的李老爷子,商慎之叹了口气,“前辈,今日之事,的确是我商家迫不得已。您也知道,商家先前差点被抄家,这才被迫接了将军府的差事,如今虽然抄家之危暂解,但是局面依旧艰难,所以不得不再接下此事。今日冒昧劳动您的大驾,晚辈实在过意不去。”
李老爷子并不吭声,依旧面无表情。
商慎之继续道:“商家在三郡之地经营多年,也与诸位多有往来。沃川商家绝对无意站在大家的对立面。”
说完,他从身旁取出一个木盒,“先前之事,令前辈略有损失,此礼聊表歉意。里面有一点小礼物,和一千两银票,虽然不值什么钱,难入您老法眼,但确实是晚辈和商家上下的一片心意,还请前辈千万收下,先前得罪之处,也请前辈多多体谅。”
说着他将盒子双手递上。
在他这样谦卑诚恳的言辞下,李老爷子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化,语气也不再那么冰冷,“知错能改就好,年轻人行事,要知道分寸,别把路走窄了。你若还是先前那般咄咄逼人,迟早要成为众矢之的。要懂得深藏锋芒,日子才能长久。”
他轻哼一声,“你们商家,当初有着郑王庇护,也不知道趁机多与各方结交。郑王倒台之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另寻靠山,此番遭逢大难,才知道病急乱投医,真是蠢笨至极。好在你还算识趣,否则,哼哼。”
他故意晾了商慎之一会儿,看着他还双手捧着盒子,淡淡摆手,“礼物就不必了,言尽于此,告辞。”
商慎之连忙道:“前辈,一点薄礼,还请您千万收下,否则就是您还是忌恨晚辈,这晚辈和商家上下,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李老爷子迟疑一下,商慎之又递了递,“咱们商人之间,一点礼尚往来,能有什么事情?对吧?”
“也罢,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他接过盒子,商慎之提醒道:“前辈,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您德高望重,又是布商龙头,礼节自然不同,还望您不要向旁人透露。”
李老爷子淡淡一哼,“这还用你说!”
商慎之主动帮他打开房门,然后拱手一礼,“恭送前辈,前辈慢走。”
李老爷子脸上也终于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后好自为之!”
“晚辈谨遵前辈教诲!”
李老爷子走出雅间,便立刻有提前得了吩咐的商慎之亲随将他引向楼梯口,“李老爷,您这边请。”
李老爷子一愣,旋即也明白了过来,商慎之这是怕别人问起,也怕说漏了。
这年轻人倒是谨慎......
留在此间也无事的他,便远远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走下了楼梯。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之间都颇有疑惑。
这到底是什么好事,李老爷子进去的时候都还是一脸冰冷,出来的时候竟有说有笑的。
而等李老爷子离开,一个商府随从便又听命将三郡之地第二大布商,仅次于隆盛行的东升行东家郑东升请入了房中。
隔着桌子坐下,郑东升看着商慎之,防备的面容下,心里也有些好奇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商慎之微微一笑,“郑掌柜,不知你对接下来你的生意有何打算?”
郑东升眉头微皱,面露警惕,并未回答。
商慎之淡淡一笑,“让我来为你说说吧!如今的情况就是,这几宗货物,就拿你的棉布来说,三郡之地的棉布,几乎都在将军府了。这时候,市面上的棉布存量已经几乎没有了,这样一个空虚的市场,如果谁能有货,谁就能吸引并且拉拢到更多的用户,那就是扩展自己生意的绝好机会。”
“你们布行,肯定不只卖棉布,还有许多别的,但是棉布才是面向最广大百姓的,上到权贵下至平民,谁对这个都有需求,这就是吸引客户的利器。所以,当整个市面上的东西都在将军府的时候,这件事,本质上不应该是将军府求你们,而是你们应该敏锐地抓到这个机会,来求将军府。”
听了商慎之的话,郑东升哈哈一笑,笑容嘲讽而鄙夷,“你倒是确有几分经商之才,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伸出手指点着桌面,“如果说,这天底下再进不到棉布了,再产不出棉布了,你这些话自然是对的,我们可能真的要跪着去求你给我们一些份额。但是,那他娘的是棉布啊!哪儿买不到?”
他冷哼一声,“我们完全可以去御州其他地方,去恒州、去朔州,去肆州,购进大量的棉布,到时候,你们的货就只能砸在手里,你们又没有销售的路子,只能血亏卖出,到那会儿,我们的生意不仅没有影响,还能从你们身上多赚一笔!我们会求你们?你真是会做梦啊!”
“更何况,你先前低价收购了我们的棉布,如今还想高价卖给我们,传出去我们还要脸不要?”
“你若是打的这个算盘,我劝你趁早消停,省得贻笑大方!”
听完郑东升一顿输出,商慎之并不生气,微微点头,“人各有志,在下也不强求。”
他从旁边拿出一个木盒放在二人面前的桌面上,打开盒子,取出两张纸来朝郑东升亮了亮。
“在下也不想多费口舌,如今将军府多出来的棉布,我最多能给你四成,哦不,只有三成的份额。如果郑掌柜愿意,就在这两张纸上画押立契,稍后便可交割。如果不愿意,那就请回吧!”
听了这话,郑东升当即站起。
商慎之神色平静,淡淡道:“郑掌柜方才所言,极有道理,但那是建立在你们所有人心思一致的基础上。但在下想提醒你一句,你这么想,这么坚定,你能保证别人也是跟你一样的选择吗?到时候,人家有,你没有,这三郡之地的生意,又将是什么局面?”
郑东升看着商慎之那张似笑非笑的自信脸庞,又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木盒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李老爷子拿着木盒匆匆离开的模样!
他登时后背一凉,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