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东风寒
天边翻滚着层层乌云, 秋风吹得愈发萧瑟。
在场的每个人都等着赵奉安的选择。
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风中终於传来赵奉安清冷声音:“你们放了青颜。”
开口时, 他擡眸看向宋宛儿, 目光沈沈带着深意,他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却只看到她一向明亮的眼眸里,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她对他的爱意熊熊燃烧了五年,终於燃到了尽头,如今只馀满地冰冷灰烬,无限凄凉。
宋宛儿避开他的视线, 垂下了眼帘。
她微微低头无声无息地站着,浑身的气息都收敛起来, 呼啸秋风将她长发吹得飞舞。
宋宛儿向来是色彩明艳的存在,从未这般苍白暗淡,赵奉安有种错觉, 好似她马上会随着狂风消散似的。
心头闪过一丝失控的慌乱, 赵奉安握紧了双拳,他暗自对自己说, 林景图不会为难宛儿, 而青颜则不同。
更重要的是,她和他之间已经隔着沈重血仇, 又如何能背负再多一条命的负担?此刻宛儿不明白, 不过没关系, 日后他会对她解释清楚。
可他不知道的是, 宋宛儿被这些人捆绑起来时, 她曾质问他们是何人?意欲何为?
而领头人冷笑着回答:“我们意欲何为?这要问问你的好驸马, 为何要对秦家赶尽杀绝,连他的妻儿都不放过!我们也要他尝尝这滋味。这青颜姑娘倒是做了好事,先将你绑来,让我们连你带她一起绑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是周子初和青颜精心筹谋的安排。一面让赵奉安以为挟持是林景图所为,另一方面又在宋宛儿面前演了一场戏。
赵奉安话音刚落下,领头人“啧”了一声,凑近宋宛儿身边嘲讽说道:“长乐公主,你的这位驸马心可真狠啊。”
说着,他推着宋宛儿肩头,想将她押回房内。
宋宛儿本就心神恍惚,被推得踉跄一下。
“你是什么东西,别碰她!”赵奉安目光从未离开宋宛儿,突然暴怒出声。
“行啦,”领头人不耐烦挥挥手,让手下去将青颜解绑,转头轻蔑对赵奉安说道:“怎么?都已经选完了,还惦记这个?驸马爷,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这边青颜被松了绑,立刻奔到赵奉安身边,靠着他手臂颤声说道:“奉安,我们走吧。”
赵奉安见青颜虚弱,虚扶着她站稳,厉声对领头人说道:“公主暂且留在这里,她若有丝毫不妥,你们妄想会有活路。”
顿了下,赵奉安又开口唤人,嗓音克制:“宛儿……”
一直背对着他的宋宛儿缓缓回过头,看着不远处赵奉安揽着柔弱的青颜依偎着站在一处。
本该十分刺眼的画面,可她心中只馀麻木和自嘲。
五年不过是一场大梦,如今终於醒了,尘归尘,土归土。
他们之间本该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命运安排的身份,自己那点情情爱爱,不过是蚍蜉撼树,过去这五年的自己,当真如跳梁小丑般不自量力。
宋宛儿似乎是在看着他们,目光中又似乎空无一物。
她的平静让赵奉安心底的慌张如同藤蔓疯狂攀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等我,我会回来接你。”
他将他全部心意寄托在这句话上,每个字都重似千斤。
可宋宛儿却没有一丝回应,暗哑眸中连丝毫涟漪都没有,她只是安静地回过头,被黑衣人拉着进去屋内。
那人扯去宋宛儿口中布条,哼笑一声,“长乐公主,这里条件简陋,你将就将就吧。”说完便离开了。
门被重新关上。
天色已暗,本来不明亮的屋内更加昏暗阴冷。
宋宛儿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靠着墙慢慢坐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压抑哽咽的声音。
怎么会不痛呢?怎么会不委屈呢?
她不过是喜欢上他,心心念念将他放在心尖暖了五年,又做错了什么?
或许错在她姓宋,可她却仍然无法苛责父皇。
无论父皇对别人做过什么,作为一个父亲,他从未亏欠她。
想到父皇,宋宛儿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念头:赵奉安处心积虑除掉了秦应和林馀,那么父皇呢?
他一定不会放过父皇!
父皇生她养她,对她宠爱备至,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出事?
他要想报覆,她来承担就好。
思及此,宋宛儿挣扎着站了起来,她必须要想办法赶回去。
她双手还被绑着,刚刚在地面蜷坐一会儿,两条腿都酸麻了,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
刚刚那个领头人快步进来,拽着宋宛儿手臂朝外走去:“走了。”
“去哪里?”宋宛儿急忙问着。
“换个地方。”领头人不耐烦说道。
原来是周子初料到,赵奉安将青颜送离后,一定会回来,所以吩咐他们必须赶在赵奉安回来前离开。
宋宛儿被拽得踉踉跄跄的,她知道对这些人不能硬碰硬,商量着开口说道:“被这样绑着好难过,反正我也跑不了,帮我把绳索解开了吧?”
领头人边走边轻蔑上下打量着她,一看就是个娇娇女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白葱管一样的手指又细又软,就算放她出去,估计走不出去半里地,就得哭着喊脚痛。
宋宛儿刚哭过,带着鼻音,眼眶也红红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领头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娇气公主,被驸马抛弃后哭哭啼啼的,也未多想,随即从怀中抽出把匕首,转身将宋宛儿手腕上的绳子割断。
院子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领头人将宋宛儿塞进马车,便启程出发。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马车行驶速度很快,又是在山路上,十分颠簸。
这简陋马车当然不能和公主的凤舆銮驾相比,车厢内连个坐褥都没有,更别提可以照明的宫灯。
不过宋宛儿倒觉得庆幸,如此一切便可隐匿在黑暗之中。
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顿时吹了进来。
夜空似乎被厚重乌云覆盖,外面没有一丝光亮,只能看到马车驶过窗边时擦过的茂密树枝。
马车大概是在沿着山路上行,车窗外树枝渐渐稀疏,走了大半个时辰,从车窗一侧传来潺潺流水声,想来是正在经过一条溪水。
宋宛儿记起她曾经读过一本游记,说在西山东侧半山腰有个泉眼,会有汩汩泉水喷珠吐玉般流出,日夜不息。这泉水在山脚下汇聚成盛河,向东流淌,滋养了整座盛阳城。
外面夜色如墨,本来宋宛儿正在焦心如何能找到道路回盛阳,听到这流水之声,她意识到只要沿着这溪水,必然可以回城。
车子仍然快速行进,宋宛儿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推开车窗,纵身跳了出去。
押送公主的几个人,除了一个人坐在前方车辕上赶车,其他几人均骑马在前方带路。
赶车之人似乎听到有坠落之声,他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一片黝黑。
也许是山上掉落的石块吧?那人心中嘀咕了一声,而且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个娇贵公主会有胆量从车上跳下去。
他没再理会,继续驾着马车向前行驶。
宋宛儿忍着剧痛俯在冰冷地面,许久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动作,直到纷乱马蹄和车轮声音渐渐远去,再无可闻,才咬着牙慢慢撑着起身。
她刚才跳下来时,落在一个斜坡上,被马车惯性带得在地上不断翻滚,最后重重撞在一块露出地面的尖锐岩石,才被拦住。
衣裙被地上的枯枝和石块扯烂多处,身上亦不知被剐出多少深深浅浅的伤口。
宋宛儿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种痛楚,她眸中溢满泪水,咬着唇忍得浑身颤抖。
必须尽快离开,否则被那些人发现找了回来,就会前功尽弃,宋宛儿扶着岩石缓缓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下手脚,蹒跚朝着哗哗溪水的方向迈步行进。
额头上有温热液体缓缓流下,宋宛儿擡手胡乱擦了下,顺便用力抹去眼中泪水。
哭泣有什么用?
宋宛儿想起她以前偶尔做女红,被绣花针扎到手指,都会跑去赵奉安面前给他看,还委屈巴巴地掉几滴眼泪,真是娇气得可笑。
走了大概一刻钟时间,终於找到了溪水,宋宛儿随即沿着流水方向顺流而下。
压根没有路,她只能沿着湿冷河边,小心翼翼攀着着湿滑的石头前行。
岸边树木的叶子早就掉光,只剩下干枯枝杈,时不时在脸颊上刮出条条血痕。
寒风呼啸而过,身上早已僵冷,宋宛儿却不敢停留,她怕她停下脚步,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其实如果宋宛儿在车厢内再多停留半刻钟,她就能等到赵奉安骑马疾驰从后面追上来。
傍晚时分,赵奉安将青颜送下山,交予温铮。
他脸色阴沈得骇人,连马都未下,边调转马头,边沈声吩咐:“送青颜回去休息,之后去诏狱,用我的令牌,将林馀提出来。”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夹马腹,已经重新纵马上山。
可待他重新回到那座破落院子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赵奉安下颌绷成冷厉线条,浑身散发出浓浓戾气,逐一踹开各个房门查看。
人应该刚刚离开不久,其中一个房间里,用来取暖的火堆还有馀温,赵奉安用脚尖踢了踢火堆,从中捡起一根还未完全熄灭的木柴。
借着火把微弱亮光,他在院门口看到地上的车辙印,立刻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一路策马狂奔,赵奉安紧紧勒着缰绳的手指关节泛出白色,因为牙关咬得太紧而口中泛起血腥气,他不能去想宛儿最后看向他那毫无神采的眼神,更不能去想如果宛儿出事了该怎么办。
此刻,只要他的宛儿没事,他愿意用所有去交换,包括……放弃覆仇。
追了一个时辰,赵奉安隐隐看到前面似是停了辆车辇,策马过去,却发现这车辇只馀车厢,并无马匹,周围也空无一人。
他急忙上前打开车门,车厢里亦空空如也。
目光瞥过车厢内有一小团浅色布料,赵奉安伸手摸过来,是一块浅黄色的丝绸帕子,仔细辨认,一角上还绣着一枝桃花。
这是宋宛儿的帕子,因他们初遇是在一片桃花林,从此她便一直偏爱桃花,在许多随身的小物件上都会带着桃花印记。
握紧这片小小丝绸,赵奉安心神俱裂,茫茫荒山之中,该去哪里找她?
宋宛儿在西山之中艰难跋涉了整整一夜,双腿已经麻木,细嫩手指被磨破,两个脚踝都肿胀着,浑身无一处不痛。
待到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终於沿着河流走出了西山山脉,去盛阳城的官道就在前面不远处。
此时正是凌晨时分,天边渗出些亮光,能分辨出乌云仍然厚重,沈沈压在天地间。
宋宛儿拖着沈重脚步沿着官道向盛阳城走去,拐过前面一个山角,再过一座桥,跨过盛河,便可以看到盛阳城的城墙。
在荒山中独自经历了一整夜惊心动魄,想到很快就能回到盛阳,回到父皇母后的身边,宋宛儿惶恐不安了一整夜的心,终於渐渐踏实下来。
生死面前无大事。
经过这一夜,如今她回想赵奉安这个人,他的欺骗背叛,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遥远又麻木。
宋家对不起赵家,所以赵奉安执意覆仇。
可赵奉安也辜负了自己,不是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孩子,可以算做赔给赵家的命吗?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总要有停止的那一环,她想遏制住这个循环。
她要阻止赵奉安继续报覆父皇,也会劝说父皇放过赵奉安。
以后他们不会再相见,一切就此终止。
宋宛儿向来不愿自怜自艾,昨夜九死一生走了一遭,让她不想再纠结她和他之间到底谁亏欠谁。
转了过山角,宋宛儿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盛阳城的方向。
然后,她楞在了原地。
暗沈的天色下,盛阳城内四处都是火光,远远看去,在乌黑阴云的压迫下,方方正正的盛阳城中仿佛在燃着地狱之火。
宋宛儿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片刻后,她踉跄着朝着盛阳城的方向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西门,城门大开着,守门的宋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从城门向里看去,街道两侧的民宅都起了火,火苗被狂风吹得翻滚。
这里已经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着的人。
空气中都是焦炭的味道,将宋宛儿的心也灼烧起来,她浑身颤抖着,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恐惧从每个骨缝中冒出来,淹没了她。
被人挟持,她没有怕;独自在荒山中逃亡,她没有怕,
可此刻,她却真的怕了。
她还是太天真,她料到赵奉安会报覆父皇,可未想到他会对整个盛阳城下手。
如果这是赵奉安的报覆,那么她就是帮凶,不是吗?
宋宛儿扶着城墙门洞的石墙,艰难地一步步走进去。
她本来十分狼狈,一身的血污,衣裙褴褛,可此时走在一片火光狼藉的盛阳街头,竟丝毫不显得突兀。
头顶乌云压得愈发阴沈,仿佛沈甸甸地压在头顶,寒风呼啸吹来,隐隐带来不远处街道上传来的喧乱之声。
宋宛儿麻木着,向那个方向迈步过去。
行至街角,却被一个人突然强拉着,进了旁边一所宅子。
那人是个寻常中年妇人,将宋宛儿拉进屋子,连忙转身关紧房门,压着嗓音低声说:“外面已经乱成这样,姑娘快进来躲躲吧。”
宋宛儿转头看着房中,还有一个小女孩窝在墙角,四五岁模样,睁得圆圆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宋宛儿张了张口,却发觉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她艰难地发声:“发生了什么?”
那个妇人过去将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哽咽说道:“是赵兵进城了。”
原来那妇人的夫君是盛阳城大营的一名军校,也是林景图曾经的手下。
林景图本来是盛阳军营主管,因受父亲林馀牵连被撤了职位,之后军营主管职位便一直悬空。
他夫君曾经十分忧心,说如今朝局动荡,武将频繁更换,对安定不利,尤其要提防赵国。
“为何?”宋宛儿突然开口,“为何要提防赵国?”
“因为长乐公主那个驸马啊,姑娘你不知道吗?那人是赵国人,本来在宋国是质子,却靠着长乐公主平步青云,很多人都担心,果不其然……”
外面突然传来马队奔过的声音,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巨大声响。
孩子被吓得一抖,张着嘴就想要哭,立刻被娘亲紧紧捂着嘴,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着:“丫丫别怕,爹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孩子小声抽泣着问道:“爹爹在哪里?丫丫怕,他为何要丢下丫丫出去?”
那妇人紧搂着孩子哭泣,说不出话。
她不忍告诉孩子,可宋宛儿当然知道,孩子的爹爹是军士,他还要去保卫盛阳城,只能把自己的女人孩子独自丢在家中。
孩子渐渐安静下来,那妇人低头擦干眼泪,擡起头却发现刚刚立在门口的那个姑娘不见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门前,隔着门缝看到那个姑娘纤细背影正向外走去,满天阴云似乎都压在她肩头,压得她脚步十分沈重,可肩背却挺得笔直。
此时是黎明时分,本该是人们沈浸在梦乡最静谧的时候。
可此时盛阳城街道中到处都是身着黑色盔甲的赵兵,狞笑着用刀劈开一栋栋民宅的大门,蜂拥而入。
哭喊声,嘶吼声,叫骂声交杂,还伴随着骑兵骑着马经过嘈杂的马蹄声,以及摔砸物品的声音,整个盛阳城中当真成了人间炼狱。
宋宛儿选着偏僻小巷,尽量避开赵兵,匆匆向皇宫方向过去。
此时皇宫里亦已成了一片火海,宫墙下护城河面倒影出狰狞影像,水面上还浮着几具早就没了声息的宋国兵士。
宋宛儿立在巷子口的阴影处,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
这时,不远处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大路上出现策马疾驰的两个人。
前面那人,一身玄色衣袍,身姿挺拔舒展,上身压低伏在马背上,右手拿着马鞭用力抽着马匹,似乎极为急切。
这人身影宋宛儿极其熟悉,哪怕只是远远瞥过一眼,她也能认出此人就是赵奉安。
赵奉安昨夜一直发狂一般在西山寻找宋宛儿踪迹。
直到后来温铮焦急万分的寻来,他才知道昨夜赵国军队竟然已经攻城。
他并没有如此安排,周子初怎么能擅作主张?
从西山下来一路狂奔回盛阳,赵奉安方知道,周子初擅作主张的不仅是带领赵军攻城,他竟然让赵军屠了城!
这一路上血腥景象,亦染红了赵奉安的双眸,他一路策马狂奔,直奔皇宫。
此时皇宫已经被攻陷,精美宫殿里到处都是奇珍异宝,赵兵各个喜气洋洋,两只手都拿不下那些宝贝。
几个兵士见突然闯进来两个宋国服饰的人,纷纷掏出长刀对准他们,还不待温铮说话,赵奉安已经翻身下马,宛如失控的猛兽一般冲过去,几下便将那几个赵兵放倒在地。
他脚踩着其中一个兵士胸口,弯腰厉声嘶吼着问:“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周子初在哪里?”
有数十个赵国兵士围过来,举刀欲刺,只听温铮大喊一声:“你们放肆,他是赵国公子!”
正这时,有人从宫道那段出现,匆匆过来,高声喊着:“这是干什么?赶快住手!”
正是周子初。
他快步过来,拉开赵国兵士,笑着对赵奉安说:“看看,这算什么事?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赵奉安眼神森寒阴戾,转头看着周子初,问道:“这是你做的?”
“嗯,”周子初语气轻松,似是毫不在意说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待林馀押回盛阳,赵军即可开始行动,如今林馀已经回来几日了,赵军也早就集结完毕。昨晚一直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了……”
话音未落,赵奉安已经一拳打了过去,大喊:“我一直让你等我消息!谁让你擅自行动?谁让你屠城?”
周子初没有提防,被打得歪过头,向后踉跄几步才站稳,他摸着自己嘴角,渐渐带上邪魅笑意,“赵奉安,你是让我等你消息?还是你已经为了那个小公主,放弃了计划?”
周子初一步步缓缓走了回来,语气狠厉说道:“我是下了屠城令,这是宋国欠我们的!你还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你被那个公主迷得神魂颠倒,早就记不清了吧?可我记得,我记得我的小弟弟是怎么被父亲亲手交给宋军,被他们拧断脖颈死去的,我记得我母亲是怎么日日哭泣,最后哭瞎了眼睛!”
“赵奉安,父亲当年用自己的小儿子换来你的命,不是让你在宋国和和美美做驸马的!”
赵奉安无言以对,他低着头,声音低沈得几不可闻:“你这样做,和那些宋兵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周子初顿了顿,一字一句接着说:“宋帝多疑暴虐,他这个皇帝本来就是靠踩着你父母的血得来的。赵国早就该独立,不仅该独立,更应该统治宋国,这是功垂千秋的事情,奉安,你好好想想,这对天下都是好事!我们都是为了你,为了赵国!”
赵奉安喉咙里渐渐发出沈闷笑声,“为了我?”
他擡起头,双目猩红,浑身散发出宛如地狱修罗般气息,举起手中长剑,对准周子初:“好,既然如此,下令,停止屠城。”
效果已经达成,继不继续都无所谓了,周子初耸耸肩,挥手让旁边兵士去传令。
“宋帝呢?”赵奉安又问。
“关起来了。”周子初回答,想了想又说:“他已经猜到是你,我也就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他,死也让他死个明白。”
这时,有赵兵匆匆过来,向赵奉安和周子初请示:“宋帝想让赵公子过去一趟。”
赵奉安垂眸片刻,随即吩咐:“带路。”
宋帝被关在日常议事的上书房。
平日赵奉安没少在此和众臣一起和宋帝商谈政事。
他推门的时候,动作略微一顿,但还是推开房门,迈步进去。
宋帝是在如寝时被抓来这里,坐在书桌后面,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中衣之外披了件明黄披风,早已没有平日威风模样。
听到声音,他擡起头,眼神出乎意料地平静。
赵奉安亦如平常一样站在书桌对面,沈默看向宋帝。
二人之间的气场已然调换。
片刻后,宋帝别开眼神,声音苍老:“仔细看看,你和你父亲真是有几分相似。”
赵奉安双手握紧拳,眼神绽出恨意。
宋帝叹了口气,缓慢说道:“当年的事,确实是朕对不起你父亲,其实朕和你父亲,如果没有这些,也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住口!”赵奉安忍无可忍,拔出剑对着宋帝,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及我父亲!”
宋帝知道自己落入敌人之手,今日必然没有活路,摇了摇头,自嘲着说:“朕做了那件事,得了这个皇位,也因此这一辈子谁都不信,就连自己儿子都防着几分,唯一全未设防的,便是朕那个小女儿,却未想到竟然将她交到你手上。”
“宛儿她如今在哪里?”宋帝擡头问道。
猛地听到宋宛儿名字,赵奉安只觉得仿佛有人紧握住心脏,他抿紧薄唇,咽下从喉咙深处泛起血腥气。
宋帝做了几十年皇帝,享受了极致的权利富贵,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如今走到尽头,却怀念起他早就抛弃的纯良。
所以,天真善良的宛儿成了他最后的寄托。
宋帝握住赵奉安抵着他的剑尖,缓缓起身,凄然说道:“对不起赵家的是朕,宛儿那会儿甚至还没有出生,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你父母的命,朕来偿命。只有一事相求,请你放过朕的家人,尤其是宛儿,她对你全心全意,你别为难她。”
宋帝探究盯着赵奉安的双眼,发现提及宛儿时,赵奉安眼中亦泛起不可自抑的痛楚,他欣慰地笑了笑,握着剑尖向前猛地一冲,犀利剑锋立刻穿过了他的喉咙。
在皇宫西门外,宋宛儿默然伫立,目送着赵奉安疾驰而过。
是啊,如今赵奉安在这盛阳城已是翻云覆雨,这皇宫也要易主姓赵了。
她又有什么能阻止他呢?
唯有一命罢了!
宋宛儿唇角露出自嘲笑意,眼见赵奉安身影没入皇宫,她毅然转身朝公主府方向过去。
府中早被赵兵洗劫过,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穿过大门和熟悉的红柱游廊,宋宛儿径直去了卧房。
屋里也已经被翻过,门窗大开,装着精美首饰的妆奁早就被掏空,胡乱扔在地上。
红纱床帏被扯下,随着窗口吹进来的狂风舞动。
这是她和赵奉安成亲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一片狼藉。
宋宛儿将掉在地上的铜镜拾了起来,镜中的自己十分陌生,白皙脸蛋上脏污不堪,伤痕累累,头发散乱。
突然身后传来惊喜叫声:“公主?”
竟是锦寒!
原来宋宛儿被掠走后,那些黑衣人将锦寒打晕,留在原地。
锦寒醒来后,十分心急公主下落,自己又无计可施,只好回到公主府等候。
赵兵打进来时,锦寒躲在府中堆放杂物的房间躲过一劫,竟然没想到将公主等了回来。
她几步奔过来,见公主全身都是伤,早就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成了这样?受伤了吗?”
宋宛儿亦红了眼眶,这是她自昨夜见到的第一个亲近的人,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一一细述,她打量着锦寒,突然露出笑容,安抚说道:“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你,真好!我没事,幸好你也没事。”
见公主笑了,锦寒心中安定一些,她刚刚受了惊吓,急急问道:“昨日是谁把您掠走的?刚才府中来了很多兵士,四处乱翻,还把许多人都抓走了。公主,要不咱们赶紧进宫去找皇上吧?”
“好,我也这样想。”宋宛儿拉着锦寒的手,轻声说道:“这一身太狼狈了,锦寒,你再帮我梳洗一下,好不好?”
没有热水,只用冷水将就着擦了擦脸。
擦去脏污,愈发显得白皙脸蛋上的伤痕十分醒目。
锦寒小心翼翼地替公主擦着,心疼说道:“到底是谁这么狠?能对公主下这样的手,回头让太医好好看看,别留了疤。”
宋宛儿未发一眼,只是垂下眼帘,遮住眸中自嘲神色。
待锦寒重新梳好发髻,宋宛儿吩咐道:“将我出嫁时那套嫁衣找出来。”
“啊?为何?”锦寒已经发现公主今日与平时十分不同,她不知公主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公主眉角眼梢已经完全褪去了往日的娇俏,只是透着冷意和隐隐坚毅。
宋宛儿在镜中对上锦寒不解眼神,只是笑着说:“晚些再跟你解释。”
一件件将那件繁覆嫁衣穿在身上,宋宛儿回忆起三年前,自己出嫁那天,也是这样一件件穿起来,那会儿她心中充满甜蜜的喜悦,她就要嫁给心仪的他了呢!
在回到盛阳城之前,即使知道了真相,宋宛儿也未曾恨他,未曾后悔嫁给他。
而如今,她好悔!
这悔恨仿佛毒药穿进她心中,蚀骨之痛不过如此。
三年前,她穿着这嫁衣出了宫,一路来到公主府,嫁给了他。
因为她的任性,给盛阳城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
如今她便穿着这嫁衣将一切结束,无论赵奉安所求为何,她愿意用自己一命去抵。
装扮完毕之后,宋宛儿微提裙摆,扶着锦寒走出公主府。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铁灰色的天空仍然乌云密布,有大片雪花从空中簌簌落下,被寒风吹得打着旋,落在人脸庞,打得生疼。
锦寒被外面满目疮痍的情景吓呆了,一路上紧握着公主的手,紧紧跟在公主身后。
两人来到皇宫西门门口,宋宛儿停住了脚步。
她擡头看了看皇宫高高的宫墙,转身握住锦寒的手,一双美眸微微泛红,轻声说道:“锦寒,你我一起长大,虽是主仆,我心中却早已把你当成姐姐,一直还惦记着要给你找个好夫君,送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如今看来,幸好没找到,我自己在找夫君的眼光上,实在失败至极……”
说着,宋宛儿笑了,眸子里却蒙上一层泪水。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神里只馀坚忍。
擡手轻轻拂去锦寒头发上的雪颗,宋宛儿神情逐渐郑重,一字一句说道:“锦寒,这皇宫已经不姓宋,我就不进去了,你再帮我一件事,替我进去将……赵奉安叫出来,好吗?”
提及赵奉安的名字时,她明显顿了下,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锦寒已经隐隐猜到此事和驸马有关,她不知公主意欲何为,只是觉得她平静得可怕。
而她亦了解公主,她知道此时任何人已经无法劝说公主,只能哽咽着点头,说道:“公主,我这就去。”
目送锦寒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宋宛儿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迈上宫墙的台阶。
赵奉安从宫中冲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一身红衣的宋宛儿正立於高高的宫墙之上。
狂风将她身上鲜红色的嫁衣裙摆吹得飞扬,在灰色阴暗天空下,仿若是鲜血般触目惊心。
他奔上城墙,向宋宛儿伸出手,声音嘶哑:“宛儿,你先过来,听我解释。”
宋宛儿并未回头,一直面对着盛阳城的方向。
曾经烟火气十足的城池,如今一片死寂,被白雪覆盖,更显冰冷。
风中传来她平静的声音:“我父皇呢?”
赵奉安沈默。
意料之中的沈默。
片刻后,宋宛儿慢慢转过身,一向带着明艳笑意的眼神,如今被恨意覆盖,语气冰冷决绝:“赵奉安,宋家欠你们赵家的,我和父皇将命还给你。对你,我无话可说,只有一事相求,惟愿以我一命,换下全城百姓性命。”
说罢,她最后看了赵奉安一眼,便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绯红嫁衣在空中仿佛划出一道火焰,将这昏暗阴冷的天地撕开了一道裂缝。
可惜,只有短短的一瞬,宋宛儿轰然落地。
红色裙摆张开铺在地面,宛若一朵艳丽花朵,鲜血亦渐渐在雪地上蔓延开来。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世界上,唯一能给小赵带来温暖的人,走了……
感谢在2023-07-30 21:15:32~2023-07-31 16:3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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