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他起身下炕,纵是如约不抬眼,也能看见他的身影像座黑山一样,移过窗前的光带,朝她压过来。

她俯了俯身,谨慎道

“回万岁爷的话,内造处力求精细,且也不赶工,缓缓地做,做得从容。奴婢不同,奴婢有罪,只求万岁爷恕罪保命实在从容不得。奴婢

面前。但奴婢自问每一针每一线都不敢疏忽,虽不能与内造处比,但奴婢已然尽

了全力,请万岁爷过目。

她的应对很圆满,既没有得罪内造处,也没有贬低自己的劳苦。皇帝听了,垂下视线打量红漆盘里的衣裳,即便端端叠着,也能看出通臂云龙纹的精美和辉煌。康尔寿上前取了便袍,提起两肩展开,让皇帝端详。不管是皇帝还是御前的人,都长

往后天儿越来越暖和了,颜色浅淡些,主子穿得更爽利。

皇帝也认同,微点了点头。

如约趁机说:“奴婢伺候万岁爷试试吧,要是哪里不合适,好立时拆改。

可惜御前有御前的章程,皇帝更衣有专人侍奉,实在轮不着她近身。

身上的圆领袍脱下来,皇帝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如约赶忙回避,悄悄转过了身。

皇帝一哂,“连看都不敢看,还打算伺候朕更衣?”

如约的耳根子烫起来,隐约听出一点戏谑。心里有惭愧,更有隐怒,但怎么应对都不妥当,便咬住唇,暗暗攥紧了衣摆。便袍自然是熨帖的,康尔寿道:“可着身子做衣裳,断乎没有错漏。”再取过靴子,跪在地上扶住靴筒,伺候皇帝穿进去踩实。皇帝走了两步,然后就出纰漏了,鞋底子不知怎么松开了,皇帝的白绫袜从足尖漏了出来。康尔寿愕然,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向如约,“魏姑娘,慢待到万岁爷头上来了?”如约忙提裙跪下,战战兢兢道:“求万岁爷开恩。”

皇帝脱下靴子掷在一旁,“咚”地一声撞了书案的脚,把桌上供着的笔架子震翻了。

.万岁带景怒,这事儿好不了了,还要等上头发话处置吗?御前管事必走要想在主子前头,垂着袖子道:“艳子是线姑娘似的,靴子是缝云物的。如果早听进浪康尔寿一哆嗦,连门前站班的太监也愈发低下了头。

宫不大平先

前的小富女就是爱给云挤总

才被活活打死的

给云是掌事姑姑

堂拿底下人消遣

这回怕也是假好心

因排挤魏姑娘

有陷害魏

如约扣住金砖,没有第二句话,只说:“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语气不善,“既然早知道,为什么留到现在?”

康尔寿一迭声赔罪,“总是瞧着金娘娘的面子,不好随意处置。”

“金娘娘?她有什么面子?”皇帝寒声道,“纵着底下人,敢拿朕消遣?”

康尔寿吓得腿发软,忙道:“主子息怒,奴婢这就过永寿宫去。”

这一去,事情必是压不下来了,如约忙道:“万岁爷,绘云姑姑只是想给奴婢立威,从未想过消遣万岁爷,万请万岁爷开恩。”皇帝没有说话,心下却觉得好笑。等着看她如何回报绘云那要命的一推,结果言女过招,皇帝遭罪,也算奇事了。康尔寿不知道内情,拧着眉,压声呵斥:“姑娘这会儿泥菩萨过江呢,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了,还有闲情儿给别人求情?”如约没敢再多言,泥首说了声“是”。

无论如何,绘云这块绊脚石是一定要除掉的。今天若能成事,不枉费这番安排,但要是不能够,自己还得回到永寿宫。绘云容不下她,势必明里暗里继续寻衅,与其等她挖坑埋人,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暗舒一口气,一半的目的达成了,接下来还有更艰巨的仗要打。

康尔寿承办事由去了,如约见他走远方道:“万岁爷息怒,这靴子只在足尖打了虚针,求万岁爷给奴婢一个补救的机会,奴婢立时就能补好。若说冒险,这次的计划何尝不冒险呢,闯过了皇帝的迁怒连坐,接下来就得看运气了。

她有她的成算,自己没法带利刃进养心殿,那就想办法就地取材。这靴子要安鞋底,得有必须的工具,只要皇帝没有决然把她撵出去,她至少有机会在养心殿逗留。手上攥住了趁手的武器,倘或再能趁所有人不备.....也真的可以成功。

她小心翼翼抬了抬眼,望向皇帝。

她有一双清澈洁净的眼眸,他只在孩子的脸上见过。她用这双眼睛看向你,便让人觉得她

说什么都是真心的,不掺杂任何世俗的算计和欲望。

皇帝到底还是答应了,让她起身,吩咐门前侍立的苏味:“给她取针线来。”

如约悬着的心徐徐降落下来,舒展眉目向皇帝福身,“多谢万岁爷恩典。”

言里尖锐的东西是要靠“请”的,譬如这银剪,养心殿只有剪灯芯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余时候仔细收起来,觅不见半点踪影。苏味把她要的东西搬了过来,针线剪子还有足以穿透鞋底的针锥,应有尽有。

这时候就得厚起脸皮了,她没等苏味支使她上别处去缝制,嘴里说着“奴婢斗胆”,偏身在南炕前的脚踏一角坐了下来。脚踏低矮,她的身形面容在窗口暖阳的映照下,显得温驯又柔软。她还年轻,脸颊没有经过老嬷嬷的开脸茶毒,依稀覆着一层淡金色的绒毛,愈发像猫儿狗儿一样纯真无害。皇帝对她并不厌恶,因此就算她离得近一些,也没有斥退她。反倒是看她低头缝制靴子,忽然生出一种家常式的温暖。这是出身帝王家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品砸到的滋味。但帝王须得戒慎,他收回视线,重新翻开奏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既然受了掌事宫女欺负,为什么不回明主子?”如约手里捏着针线,余光却揽住了那把剪子,“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是针工局的人,受娘娘厚爱才得以进大内,不能给娘娘添麻烦。绘云姑姑是娘娘信赖的人,在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哪是奴婢这样的人能得罪的。”皇帝的语调里带着几丝轻慢和玩味,“你怕自己申告不成,反被打压?”

如约说是,“奴婢微末之人,受些委屈是应当的。只要往后办事再小心些,不惹姑姑生气,总有熬出来的一天。可她的话却让他发笑,“你以为小心些,就能相安无事?她要是觉得你不该出现在永寿宫,你单脚迈过门槛都是罪过。”她闻言抬起眼,那张脸上浮起了融融的笑意,“不单脚迈门槛,难道还能双脚蹦过去吗?”

皇帝凉哼了一声,“世上处处都有这种刻意刁难的人,从内官监到永寿宫,你遇得少吗?”

他言之凿凿,仿佛自己亲眼得见过。如约不明白,这种人上人怎么会懂得蝼蚁的艰难。当然她也没有兴致探究,只是不时望向那把剪子,心里的火慢慢燃烧起来,从小小的火星子,扩张成了滔天巨焰。就是现在了。

她手里的针线做到了尽头,不能再耽搁了。

她探过手指,去够那剪子,五指紧紧扣住把柄,只要调转个方向,就能扎进他心窝里。

小心翼翼偷觑,皇帝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仍是专心致志理政,不时抬手蘸墨,在奏疏上落下一段御批。这将近正午的时光,站班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西暖阁外的太监个个低垂着眉眼,就连苏味都有些心不在焉,偏着头,着力看廊下悬挂的那只鹦鹉去了。剪子握在掌心,握得死紧。她吸了口气,正想挺身朝他刺去,不想这时忽然传来康尔寿的声音,“万岁爷,锦衣卫余大人求见。”皇帝的心思从奏疏上挪开了,视线顺势瞥向坐在脚踏上的人,见她张开剪子,剪断了绷紧的棉线。“让他进来。”皇帝随意朝外发话,目光却没有从她手上移开。

如约起身,双手把靴子呈敬上去,“万岁爷,奴婢补好了,您试试吧。”

针线一旦做完,那只盛放工具的笸箩就被搬走了。她的心直往下沉,却不敢显露分毫,尽力地扮出笑脸皇帝自然没空试,淡声道:“朕要见臣工,你退下吧。”

如约道是,把靴子交给一旁的苏味,自己行个礼,从西暖阁退了出来。

迎面正遇上余崖岸,他那双眼,照旧能把人凌迟。错身的时候步子一顿,虽没有开口说话,眼神却意味深长。如约朝他福身,退开两步,待他往正殿去了,自己才转过身,如常迈出养心门。

前面遵义门上,还是那个看人下菜碟的小太监汪轸,这回没来讨嫌,客客气气地和她打招呼:“姑娘这就回去了?”如约点点头,穿过遵义门,走在南北笔直的夹道里。

脚步茫然,心绪像欲断的弦丝,虚浮地飘在半空中。不住筹谋,不住失败,灰心得无以复加,实在不知道这么没用的自己,留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原本只差一点儿,不过三四尺的距离罢了,明明有很大胜算的,没想到忽然杀出个程咬金。如果余崖岸不出现,康尔寿不来回禀,只要再给她一弹指,她就能为全家人报仇了。可就是这么不顺利,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是慕容存命不该绝吗?

她确实失望,但失望过后并不气馁,宫女二十五岁放出宫,她今年才十七,还有八年。整整八年时间,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重新振作起来,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经过无数次的淬炼。以前不明白杨稳的沉着,但到现在,似乎慢慢能够体会了。挺了挺胸膛,迈进琉璃门,永寿宫里的气氛如预想的一样凝重。廊下站班的人都有些打蔫儿,看见她,拿眼神慰问她。大伙儿都知道,绘云这回害人害己,险些又坑死她。乾珠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压声问:“没事儿吧?皇上没降你的罪吧?”

如约摇摇头,“绘云姑姑怎么样了?”

乾珠一手罩住了嘴,凑在她耳边说:“康掌事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提人。

娘娘出来追问,才听说她在万岁爷的靴子上动了手脚。康掌事说,宫人之间不对付是常事,但她不该触犯万岁爷。这回是犯了大忌讳,瞧在她殉葬的姐姐情面上,不要她的命,但家里的功勋没了,着人传话给她哥哥,让把人领回去如约五味杂陈,但很快硬起了心肠,“还活着就好。”

宫中的争斗一旦牵扯上了主子,就是你死我活。要没有上已节那一推,自己也不会和她过不去。虽说对她还是有些愧疚,但为了免除后顾之忧,只好对不起她了。她们这里说话,那厢水妞儿从殿内跨出来,小声唤:“魏姑姑,娘娘叫您呢。”

如约听了忙跟进去,进去自要扮出一脸受惊的可怜相来,上金娘娘跟前纳了福,哀声道:“奴婢把东西送进养心殿,万岁爷当即试了,没曾想刚走两步,靴子就开了口。万岁爷震怒,奴婢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进门那会儿就想着替绘云姑姑请赏,这事儿就落在奴婢头上了。”金娘娘一手搭着炕桌,脑袋都耷拉下来,垂头丧气道:“绘云这脾气,太过争强好胜,我早知道她会有这一遭的。她毁了,我不可惜,可我就是觉得晦气,怎么我的永寿宫老出事儿,一桩接着一桩,都在万岁爷那儿登了小账了。”这时候就应当尽量宽慰了,如约道:“她不是娘娘带进宫的,谁也不能因她怨怪娘娘。”

金娘娘叹了口气,“你是我身边的人,自然这么想。可事情落到那起子人嘴里,都会笑话我管教不力。”说着又瞧了面前的人一眼,“好在你平安回来了,要是一气儿出去两个,我岂不无人可使了!我问你,万岁爷问起我没有?他要处置绘云,想没想过我的处境?”其实宫里的这些娘娘们都是可怜人,对皇帝有指望,无一刻地不在惦记着圣宠,惦记着皇帝这个人。如约不能扯谎,只好尽量说得圆融些,“万岁爷因怕娘娘伤心,吩咐了康掌事来处置。话虽未明说,但也顾念着娘娘的面子,不叫大肆宣扬。”金娘娘背靠着窗框,惨然眨动了下眼,“你说,万岁爷还会再来吗?绘云把他给得罪了,他不会迁怒永寿宫,长久冷落我吧!”如约说不会的,“金阁老是内阁首辅,皇上的膀臂,有阁老在,皇上会一直抬爱娘娘。”

可是靠山山要倒,这话竟一语成谶了。

今年刚办完的春闱,选拔出了前三甲,会元放榜之后迫不及待求见首辅,拜在了门下。转过天来,第二名一状告到翰林院,指科举出了漏洞,有人事先知道考题,请求朝廷彻查。这么一来,金阁老的处境就尴尬了,皇帝朝会上大发雷霆,矛头直指内阁。金阁老是内阁首辅,几乎避无可避地,经受了一番狂风暴雨。散朝之后,金阁老像被淋蔫了的菜芽,失魂落魄坐在路边的茶寮喝了杯茶。看兜着头巾的店家忙进忙出,一会儿添柴一会儿泡茶,忽然生出些许感慨来,其实做平头百姓安稳快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宦海沉浮,今日不知明日事,谁能预料自己的下场。近来锦衣卫又开始四下活动,东厂也逐渐壮大,厂卫联合,闹得人心惶惶.....摸摸头上的乌纱帽,总觉戴得不结实,怎么调整都不合适。是脑袋大了?还是帽子小了?

金阁老内心凄惶,后脖子有凉飕飕的冷风,头顶上还悬着一把利刃。

自己仕途近来有些不顺,各种麻烦接踵而至,本以为能依靠女儿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不想又出了打死宫人的事。好好的贵妃,一下子降成了嫔,真是丢人又窝囊。更窝囊的还在后头。

金阁老刚呷第二口茶,锦衣卫就到了茶察外,压着绣春刀,堆着满脸笑,请他去衙门坐坐。

金阁老一蹦三尺高,去锦衣卫衙门能有什么好事,难道皇上打算侦办他了?

锦衣卫也擅长两面三刀,和风细雨地说没事儿,“就是有些小事情,要向阁老求证。阁老放心,至多一炷香就让您回家。金阁老只好整了整面色,跟着锦衣卫走了。临走之前把茶钱付了,还另打了赏,毕竟首辅的气派不能丢,到哪里都得体体面面地。不过一炷香,属实是往短了说的。金阁老一去良久,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永寿宫。

金娘娘慌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这可怎么好,锦衣卫做什么要找我父亲?他可是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啊!”但功臣这种东西,事成之前乃中流砥柱,事成之后就成了污点。哪个皇帝都不喜欢有人时常提醒自己,曾经犯下的罪状,然后拿带着泥浆的破抹布,反复擦拭乾清宫的御案。“不成,我得去见皇上。”金娘娘说话就要走。

如约拦不住她,只能跟她一同前往。路上还在不住劝她:

“娘娘千万别提功臣那两个字,功臣是皇上赏封,不是臣子自封的。娘娘要是说漏了嘴,非但帮不了阁老,还会给他带去灾殃金娘娘脚下站了站,好像明白过来一点儿,惶然点了点头

直奔养心殿,皇帝不在,又奔乾清宫,皇帝在偏殿里务政,招臣工议事。金娘娘没办法,只得在围房里候着,足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那些大臣从日精门上出去。这回可再也忍不住了,金娘娘匆匆忙忙求见了皇帝,进门就哭起来,“万岁爷,我父亲犯了什么错,被锦衣卫叫去了?您好歹过问过问,别让锦衣卫磋磨他,臣妾求求您了。她扑倒在皇帝脚边,梨花带雨声泪俱下。

皇帝冷着脸,蹙起了眉,“有话就好好说,又哭又喊,体统全无。”

金娘娘怔住了,眼里含着泪,哭声哽在了嗓子眼里。

如约见状,忙要上前搀扶,可皇帝却发了话,“你别扶她,让她自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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