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我的舒儿脸皮薄

“见过君上。”门外响起整齐的行礼声。

厅中相对而坐二人,不约而同看着来人。

三人三双眸三道目光,同一时刻碰撞在一起的,只能是其中两道。

该如何形容她此时此刻看向自己的那种感觉呢?君亦止偏狭地分出半分心神游移了出去。

大概是雾失楼台,迷晦不清的残影一霎洞明的彻亮,也是春山云遮,拨云见日始见山川黛色青的欣喜吧......

君亦止对上云乐舒那仿佛见了救星,一瞬亮起来的眼睛,忍俊不禁。

晏子缪、阿兆像两樽门神,一左一右守在云乐舒身边。

两人同他行礼,他点了点头,再看向云乐舒时,竟觉得更好笑了。

他一听说岳暻提前抵达了槐里,她不得已亲自与他作陪,首先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全。

哪怕知道府衙足够安全,他仍是放不下心,将事情托付给公孙朔后便匆忙赶了回来。

她倒是准备充足,该带的人都带在身边。

进门时瞧她模样,显是懒于应付,不情不愿强撑着,才会一见他,便露出那种“你终于回来了!”的欣喜来。

“鄙,见过君上。”那两道目光交缠在一处,难解难分,岳暻心里像被蚁虫啃了一口。

仿佛亲眼见了二人交欢的情景一样。

“岳君请坐,不知岳君提前到此,朕在外耽搁了些时候,倒是失礼。”君亦止拂衣而坐,坐到云乐舒身边,又笑问,“皇后可有好生替朕招待贵宾?”

云乐舒这会儿笑得松弛,“自然有,不信你问岳君,对了,岳君送了一匣子玉来,我正想先下手为强呢,你就来了,我还来不及看呢。”

她笑吟吟看向岳暻,极力地想拉近岳暻与君亦止之间的距离。

君亦止扭头看了眼站在云乐舒身后的苍青,“既是岳君心意,怎好辜负?拿过来吧。”而后温柔地与云乐舒道,“都是你的,朕又不与你争,你慢慢看。”

云乐舒对玉石谈不上喜欢,只是怕落了岳暻面子,特意装得热忱。

那只画珐琅攒盒实在显眼,她伸手取来,缓缓打开,玩笑道,“这玉佩想是这匣中最值钱的了......”

三股淡紫色的丝线缠成一股,将浑圆无饰的玉石绞在其中,玉石纹理奇特,未经半分雕琢,精妙有趣,玉石下坠米珠,米珠下留有紫色丝穗,略显俏皮。

确实是个佳品,却绝算不上这匣中最好的一个。

岳暻笑得浅淡,“皇后娘娘慧眼,这块昆仑玉极为罕见,是上乘之相,鄙特命人制成玉佩,赠与娘娘。”

“多谢岳君,这玉佩我极喜欢,阿兆,替我先收起来吧。”云乐舒将小盒放了回去。

阿兆便从苍青手中接过匣子。

“岳君有心了,此程莫不是专门来献这匣玉石的吧?”君亦止问。

这话算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侍从新摆了一副碗筷、一只酒盏,随后为三人倒了酒。

“这个问题,娘娘方才也问过鄙——”岳暻的目光映在粼粼酒光中,竟是十分坦然从容,“人人都觉得鄙此番前来,是屈尊,或别有图谋,却不知鄙为的不止是两国邦交的情意,还是为了报答皇后娘娘此前的恩情......娘娘引鄙为知己好友,鄙也斗胆,把娘娘视为挚友,鄙最重情,得知挚友得遇良人,受封皇后之位,如今与君上伉俪情深,自然要前来相贺。”

他神态稳重,每句话都令人挑不出破绽,云乐舒缓缓卸下心防,心道他既是这般想的,方才又为何不肯正面答她,害她忐忑了许久。

只是......他忝着脸说自己重情,叫人觉着莫名有些讽刺。

“说起来,还是岳君先出手帮了我,否则逃亡那一路,只怕还要多些波折,岳君确实重情重义,身为一国国主,定然也是爱民如子,眼下你我两国战火方休,若能敦睦邦交,是黎民之福,也是图璧、岳国之福,岳君此番来我国,我与君上,万分欣喜,我为岳君高义盛德折服,乐舒敬岳君一杯。”

高帽是越戴越高。

岳暻不动声色,笑纳无余,“君上与娘娘仁爱之名远扬,鄙倒不是欲行效仿,只是感娘娘的恩,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他举杯,将酒饮尽。

君亦止面色淡淡,他知云乐舒一心为着图璧,也为着他,说的全是违心之语。

但见岳暻一字一句,紧扣着二人之前你来我往的那些旧日恩情不放,心里不大舒服。

“宫外险恶,也不是人人都像岳君这般仗义心善,你该涨涨记性。”他夹了一小块煎得金黄的豆腐片到云乐舒碟中。

“涨了涨了,如今可不是你到哪儿我便到哪儿么,哪还敢玩什么逃亡。”她顺势夹起,放进嘴里咀嚼。

她平日在他面前真情流露,毫无节制,以致此刻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语气里浓浓包裹着的撒娇意味,也忘了自己面前还坐着个曾对她意图明显的外人。

岳暻脸上仍挂着笑意,瞥过一眼瓷碟上那块被人遗忘的鱼肉,只有唇线悄无声息地绷紧了。

“朕再替皇后敬岳君一杯。”君亦止脸色缓和下来,玩笑道,“皇后顽皮,指不定哪日闹了脾气,一时不高兴还是会偷偷躲出宫去,那时岳君可莫要再佯装不知,故意装傻了。”

“你怎么这样说我,我哪儿顽皮了?”她咬唇气恼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后半句的意思。

既怕岳暻不悦,又怕君亦止追究岳暻当年知情不报,连忙打哈哈,“岳君是守信之人,我央求他不泄露我的行踪,他依诺不告诉别人,乃是君子所为,你叫人家出尔反尔,是什么道理呀?你若是对我好好的,我才不会离宫出走呢,这个假设不存在。”

她在君亦止面前那副毫不设防的女儿姿态令岳暻嫉妒得几乎气狂。

“君上着实是为难鄙了,鄙与娘娘好歹生死与共过,娘娘曾为鄙孤身闯险境,在血光剑影中救下鄙......”陪鄙夜宿山洞之间,为鄙疗伤吸毒,在鄙面前宽衣解带,还在鄙怀中熟睡......这样的情分,叫鄙如何违心出卖?

他本想尽数道出一切,好看一看君亦止有何反应,却在云乐舒向他投来哀求目光的时候戛然而止。

小鹿一样无辜的眼睛,黑溜溜的,水灵灵的,带着三分讨好、四分央求,余下的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与她,因为这道目光有了交集。

这幕三个人组成的局面,也因此重新划分界限。

现在,是他和她站在一起,守着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和她,在同一边,而君亦止独自在另一边,君亦止才是那个局外人。

他享受这种感觉,于是缄口,如她所求,藏起了秘密,“君上最好守着娘娘,寸步不离,否则娘娘再逃宫一次,鄙可真要在背叛恩人与得罪君上之间进退为难了。”

云乐舒回他一笑。

岳暻方才仓促收尾,君亦止不难听出端倪,碍于外人在场,只好道,“以后莫再做些令朕担心的事情,嗯?”

她理亏地点点头,乖顺得像只羊。

三人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

岳暻车马劳顿,远道而来,本该留他停驻几日,他却道国中还有事,稍休憩了一会,又打道回岳。

云乐舒与君亦止破例相送,岳暻倒不拖沓,极爽利地与二人道别后,转身离去。

君亦止仍记挂着岳暻欲言又止的那几句话,送走岳暻后,便不大搭理云乐舒。

什么生死与共,孤身闯险境,血光剑影......

他气她为救岳暻连自己性命都不顾。

“那个......”云乐舒拉住他袖口,他转头看她,却不说话。

阿兆捧着匣子,偏这时候不开眼地问她,“娘娘,这匣子我放您房间么?”

“放在你们皇后娘娘床头,叫她夜里一块一块地数,她豁出命救人,这赠礼也该好好收着,否则可是白忙活一场。”君亦止随手打开那匣子,看见里头那精致的攒盒,愈发没好气。

阿兆楞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看向晏子缪,晏子缪摇摇头,示意她千万别拿君上那酸话当真。

云乐舒方才还不知他具体气的是什么,这会儿才有些头绪。

“阿兆,这个赏你了,剩下这些,换成银钱,捐给乡里。”她上前将那攒盒打开,摸出那块昆仑玉,不待阿兆反应便将玉佩塞到她怀里,“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小院里只剩他和她。

她先是观察了他的脸色,然后没脸没皮地黏了上去,伸出不怀好意的小手,拿柔软的指腹去挠他的掌心,“你是气我对别的男人好,还是担心我出事?”

他还是沉默。

她仰头看他,娇哼一声,忽然甩开了手,背过身去,闷闷道,“你为什么生气,你好歹说句话,叫我死也死得明白,每次都要我来哄你,凭什么呢?人家方才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说尽了好话,还不是为了让岳暻心里舒服些,他那人哪里重情重义,分明心胸狭窄,不多说些好话,他万一找咱们麻烦怎么办?光是应付他,我已疲惫至极,你还这样对我......我好生气......”

说着竟携了几声抽泣声,委屈得很。

“你怪我救他也好,恼我不顾自己安危也罢,可那时候即便换了任何一个人,我还是会救的,又不只是为了岳暻,再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若非他在金陵救了我,我定会栽在文渊手里,永世不得翻身,我救他一命,不是应该的吗?”

“呜呜呜,我不理你了......”她假惺惺地擦眼泪,偷偷拿余光瞄他。

果然见他转身靠近自己。

即便她这些话有做戏的成分,君亦止也都心知肚明,却依然在这些话里轰然倒了势。

他不仅见不得她嬉皮笑脸地与他撒娇卖乖的模样,也照样受不了她委屈巴巴、使性闹气的模样,哪怕她全然是装的,他也忍不住要心软,忍不住要哄她,忍不住想举旗投降,将所有过错全认在自己头上。

“舒儿,我想,我是太害怕失去你,你不能怪我小题大做。”他轻轻拥她入怀,用无声的怀抱容纳她所有。

她的娇蛮,她的懂事,她的苦心,她的善良,她的大爱,她的小情,她的撒娇,她的气恼,她的一切一切......

“或许,也有一丝不那么体面的嫉妒心作祟......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当日为救他殒了命,我该怎么办呢?”

她极轻地吐了口气,有种蒙混过关的小窃喜,伸手回环住他的腰,故作严肃地轻咳了声,“那你现在还生我的气么?”

他都过来抱她了,还说了那些软话哄她,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已消了气?

可她偏要他亲口说。

“怎么舍得气你,我气的是我自己。”他便如她的愿。

这下她便开心了,明亮的眼睛弯成一双皎月,嘴边噙着得意的笑。

“那你呢?气消了么?”他伸手将她发间步摇扶正,好笑地问。

“嗷......消了一点点,要不您再哄哄我?我从善如流......”她稍稍仰头,眼睛眨巴眨巴,一副期待模样。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问她,“舒儿确定么?”

确定什么?云乐舒怔忡了一瞬。

“事不宜迟,回房哄吧?这回还得哄得比上回再久一些。”耳边传来他清晰而低哑的声音。

像上好的香料,碾碎了,杂糅在雨季里,香气与湿气一点点地打湿衣裙,沾在身上,而后潜入肌肤,深入骨血。

总之对她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耳朵发烫,羞赧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我要回宫和嬷嬷告状,说你光天化日......光天化日......”

饶是他声音压得极低,又是凑在她耳边说的,旁人绝听不见,她还是心虚地扫了一圈院子。

还好没人。

“明明是你自己要我哄的,怎么这会儿又不愿意了?”

他一本正经。

她积羞成怒。

好在,他是个知道分寸的,在她即将炸毛之际,把她的毛捋顺了。

他牵过她的手,“好啦,我的舒儿脸皮薄,以后不拿这个玩笑了,是为夫的错,为夫口无遮拦,该罚,罚什么好呢?罚今夜抚琴给你听,好不好?”

“两曲......”

“嗯?”

“我说至少要罚你弹两曲,曲目由我挑。”

他笑得宠溺,“那为夫便再赠娘子一曲,添作三曲。”

她哼然一笑,总算解气,双颊的红晕还未褪尽,娇媚得像春日里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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