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啦的风被关在门外,煤油灯里的火苗跃动几分,终于安静下来,暖亮地从正中央散开,将牛皮纸上的字迹映得乌黑尖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从纸上一端划过,随后转了个弯,轻巧地弹了下端坐在一侧的黑影头上。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凯撒捂着脑门,眼神游离。
卫寻关好窗,扯了张毯子也在桌旁坐下来,似乎是因为刑山上的变动,使得往常吵嚷的客栈自动消音,门窗一关,隔绝寒气,也隔绝了细碎的动静。
桌上的凯撒瞅瞅卫寻,瞅瞅纪淮,支支吾吾地将自己爬窗、碰见安德、进地洞等经过顺了一遍,当然,关于出门的内在原因,它打死也不说。
“我看见安德的时候都惊了!”凯撒说:“已经开宴有段时间,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外城的平民们都难以存留意识,变得麻木,成为城池的一份子。但他不同,我感觉安德身上的气息,也就比你们低一些,唔……”
它想了想,嘀咕几句:“早前A区那个小姐姐也有意识来着,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反正吧,能在城池里保留意识的人挺罕见,要么心无杂念,要么心里有很强烈的必须要做的事情惦记着,才能不被城池所侵蚀。”
卫寻蹙眉:“他奴隶的身份真的不能更改了吗?”
凯撒摇头,灯光下它胖乎乎的影子被拉的狭长,“小寻寻,我给你打个比方,平民进城后会登记在册,奴隶也会啊!”
“册子上的名字一日不被划去,一日就不得自由。刀疤为了不留把柄,一定把流程都走遍了,包括私底下塞好处,让巡卫兵去除平民身份,然后在自己的奴隶册子上写名字……那头黑猩猩可精了!要不是碰到半人马……”
……要不是碰到半人马,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到客栈都不好说。
凯撒把这句长他人威风的话给咽下去。
卫寻心里浮现失落,“真的没办法了吗?”
凯撒暂时没想到解决办法,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毛。
纪淮的目光在那张牛皮纸上缓慢移动,清晰明确的侧脸被烛光切成明暗两块,抬起头时眼眸像无声寂静的河流。
“也不是没有。”
他说:“刀疤有句话……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思。”
“哪句?”卫寻不由得问。
“书册里完完全全记录了所有奴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只有死亡的奴隶才能从册子上划去名字这句。”
纪淮说:“直到凯撒刚才说册子上的名字一日不被划去,一日就不得自由,我才想到一件事。”
凯撒迷惑地歪头。
纪淮笑了笑,“平民和奴隶登记在册的方式并不一样。”
“啊!”
凯撒面上的表情由迷茫层层递进为恍然大悟,它浑身一个激灵,拍爪子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它兴奋地重复,啪啪跑到卫寻跟前,去蹭她放在桌面的手,“我知道了小寻寻!我知道怎么救安德了——”
纪淮半眯眼睛,一把摁住它的尾巴,将它拖回来。
“站中央说。”
“嗯?为啥?”凯撒瞧着卫寻玉白的指尖离自己越来越远,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些和正事比起来都无所谓啦……
它现在满脸都散发着有主意的红光,“小寻寻,你来城池时间短,所以不知道,相比于奴隶的册子时换时新,平民的册子基本不会有多大变动。”
“为什么?”
凯撒咽了口唾沫,“有句话你肯定听过很多次了——F区的奴隶劳作至死,死后沉湖。为何我上面说奴隶的册子更新快,是因为奴隶死得快啊……”
卫寻一怔。
“内外城的平民虽然被剥夺意识,但依旧像个正常人一样有权利与义务,他们被登记后,如果安分守己,完全可以平稳度过一生,时间一到,册中名姓变灰。当然,逃犯、游民、供品等这些都另有书册,是不一样的情况,我下次再说。”
“而奴隶的流水线就是劳作-死亡-沉湖,等待他们的只有惩罚,册子上的名字,都是靠管理层人为确定奴隶死亡,才会划去。最后,尸体被每日巡山的管理层给拉到镜湖,进行投尸。”
凯撒说到这,呼吸有些急促,“两者登记在册的方式完全不同,平民是在巡卫兵脑海中生成文件,奴隶则是原始的手写书册。一个自动一个人为,这可供操作的空间就不一样了啊,我怎么早没想到……”
眼前好像有迷雾在慢慢拨开,纪淮往前吹过一阵风,将清晰的天光洒在前路上。
“我们可以让安德先假死,使管理层划去他的名字,作为死尸运上巡山的车辆。”
纪淮的手指从牛皮纸上标注三十六号刑山处,沿着曲折的S线,落到地图的另一端:“等他被抛入湖中时,再把他救上来。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安德的名字既不在平民册里,也不在奴隶册……”卫寻轻声接过话,“他就真的,自由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结论太过震惊,卫寻有好一会儿没缓过神,她带着惊叹、激动、怀疑、忐忑……种种复杂情绪轻问:“可行吗?”
凯撒努力压制自己狂跳的心脏,“应、应该可行。假死的药我正好有一颗,虽然那是给之后准备的,不过先紧着这次,大不了再去趟B区……水下呼吸的药片我多的是,沉湖后去打捞也不算有很多难度……”
“问题其实不少,但咱们好好规划规划应该能克服……”
它无意识地踩在牛皮纸上踱步,语气急促,有些上头——谁也不会想到突破口来得这么快,而且……
“自由啊……那可是不被平民、奴隶身份所拘束的自由!在这座城池里,自由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等破晓后,安德也能出去了……”
“那就太好了……”卫寻呢喃。
随即,她拦住桌上那只兴奋到转圈的小黑鼠,示意它认真看地图。
“别光顾着开心,我们要赶紧制定完整计划。凯撒,F区你最熟,具体的还需要你作指导。虽然有大体方向了,但安德成为奴隶后,谁也不知道他能保持清醒多久。”
卫寻叹了一口气,“另外,我和纪淮身上的贵族气息,只剩两天了。”
……
关于第三十六座刑山换主之事,似乎在这个时有□□和动荡的F区不足为奇,视察团一走,市集仿佛重新注入活气,在第二日的钟声响起时,一如从前那般喧嚣嘈杂。
卫寻是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的,醒来时屋内一片昏暗,燃了一晚上的煤油灯只剩小点幽幽火苗,桌上摆满纸笔——是了,昨晚他们商讨计划到很晚,她好像还在桌上趴着睡着了……
想到这,太阳穴针扎般痛,这是没休息好的征兆,脸旁是柔软的枕头,要不是有恼人的敲门声,她会陷进被子,继续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卫寻摁了下昏沉的额头——欸…?她……什么时候到床上睡了……
门锁轻咔一下打开,外头的敲门声截然而止,似乎是有人走出去,半阖门,压低声音问话,低沉的嗓音絮絮地从门缝里飘进来,像被拨动的大提琴弦,在夜色里温柔地低吟。
“……有事吗?”
“好……我知道了……”
“…待会儿会去……”
“……”
模糊的视线中,暖黄的灯笼光沿着小开的门斜插进来,那处光影交错,温柔细小的尘埃飘散浮动。
门边扣着一只手,卫寻甚至不用刻意去看,就知道那是一只苍白瘦削,却充满力量的手,握她时掌纹粗糙,但永远温暖安定。
那个背影把住门,大半身体侧在外面,将走廊里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光线勾勒出他长腿、窄腰、挺直的脊背、宽阔的肩膀,到侧脸时英挺的鼻梁。
他似乎说完话了,转身轻轻关上门,抬眼时,眉目清澈澄净,像雨后的丛丛山林,皆是醉人的温柔和绿意。
卫寻静静看着他,放任自己的心一点点塌陷下去。
“还是吵醒你了。”纪淮见她醒来,无奈地说。
他往床边走来,轻声绕过桌子——煤油灯旁还有两只埋着脑袋熟睡的黑白团子——就在他准备随意坐地上时,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他胳膊。
卫寻往床内侧移出一个空位,看着他,说:“地上冷。”
移开的褥子有浅浅的压痕,女人独有的馨香在狭窄的空间里充盈,卫寻黑色的长发铺散在枕头上,衬得白皙精致的脸如美瓷,她眼波柔软而朦胧,在微弱的光晕下,美得夺人心魄。
纪淮眼眸转深。
不知过了多久,他顺势在床边坐下,不再更近一步,只温柔地把她有些凉的手放进被子里,低声说:“你再睡会儿,时间还早。”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当时握她手的人滚烫的温度,卫寻眼中有隐约笑意,很快被她压下去。
只轻声回他:“睡不着了,刚才是谁啊?”
“客栈的仆从,说视察团走了,之前的协议就作废,我们还是得遵守市集规矩,不要像昨天和黑刀起冲突时那般莽撞。”
纪淮回忆起方才那个小厮硬邦邦的口气,不由得笑了笑,“它的担心多虑了。”
“是啊,毕竟我们马上也要走了。”卫寻枕着胳膊,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