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脚下的方格已然触碰到高大的门扉,咔擦一声与门底相接。
卫寻微微昂首,面前的雕花门撑天拄地,其上纹样繁复,镂刻内城大小宫殿,在门缝正中,她找到了代表天机宫的图样——规规矩矩的四方形,朴素、不起眼。
但盯得久了,这豆腐块似的房子却好似舒展躯体,翻覆着精密的器械,齿轮契合扭转,内藏日月乾坤。
“阿寻!”
眼前手掌晃过,无形中切断某些联系,卫寻骤然回神。
纪淮看她,“怎么定住了?”
“门上有个图样,不知不觉就挪不开眼了……”卫寻解释,手指向中央,下一秒却错愕道:“哎?天机宫的纹样呢?刚还在这……”
门与门间的缝隙处哪还有四方格?上上下下都没有!
纪淮却不让她再找,“别盯着看,这门有古怪。”
“是啊。”凯撒无比赞同,“方才我就见一个缩小版的寅宫从这跑那去了,还以为眼花了呢!看来这门会动。”
动?
卫寻不敢再看。
“我开门吧。”纪淮走上前去推。
一丝凉风从门缝里钻出来,直往人心口里钻。卫寻捏紧袖口,觉得有些冷。
门后的空间应该很大,卫寻似乎看到巍峨的城楼和绵延的宫墙,在天际头低首。这扇古怪的门并没有为难他们,随着门被纪淮警惕地推开,期间也没触发任何机关。
凯撒嘀咕:“……还算浦诸有点良心。”
对视一眼,他们走了进去,一条宽阔的道路铺展在面前,不再井底之蛙后,卫寻再次体会了把这里的空旷。
原来他们身后进来时的门不是唯一入口,从左右两边扫去,一模一样的门不知有多少,镶嵌在环形山壁中,都紧闭门扉。跟他们脚底下一样,门前有宽阔的大马路,像跑道似的延伸,一直延伸到……中央。
中央的坊市晦暗不明,隔得距离有些远,卫寻遥望过去,只见层层叠叠一片黑,然后坊市里有高耸城墙,高墙上又有庄严宫殿,那宫殿的地理位置奇高,触碰到高远的壁顶,似乎还有一段陷进去。
极轻的移动声在身后响起。
“嘶……”凯撒攥紧布包带,“门关了。”
卫寻和纪淮眉心一跳,猛地回头。他们进来时的大门已经严丝缝合,任凭怎么推拉都没反应,和相隔不远处的那些门一样,关得严严实实。
纪淮朝卫寻摇头,“打不开了。”
凯撒:“试试别的门?”它小心地觑了眼远处那群层层相摞的建筑,直觉不想过去。
纪淮跨过马路牙子——门后的道路并不相通,道与道间有凸起的石块隔开,他一连穿过好几条马路,都没找到松动的门。
这些门像被焊死在山壁里,甚至走得远了,他们都分辨不清自己是从哪扇门后过来的。
“故意的吧?”凯撒愤愤,“这门整得一模一样。”
不仅门一样,连马路上偶尔见到的碎石、残破路灯,马路牙子缺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静默了一会儿,卫寻搓搓自己发冷的胳膊,把视线投向远处高耸的阴影,“要不,去那里看看?”
中央那些庞大的建筑群像巨大的废墟遗址,明明应该庄严肃穆,却无端看得人心里发毛。卫寻不知道纪淮和凯撒如何想,她是不怎么愿意过去,不然也不会花时间去推门,但是似乎……他们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纪淮说:“那就走吧。”
他们踏上夯实的水泥路。
道路长而宽阔,笔直一条,却并不整洁,像被废弃很久的样子——路灯破旧,三三两两地立在旁边,杆上锈迹斑驳,有些还被撞断,横倒在路中央,蒙上灰尘。边上还有许多石块,走的时候要时刻留意脚底下的碎石。
凯撒小声说:“怎么觉得这地儿,要么泥石流,要么塌方,总有事故出过的样子。”
太过空旷会让人心悸,凯撒轻细的声音像闷在葫芦里,没传多远就消散,周围更加寂静。
寂静得不可思议。
卫寻绕过一堆发白的岩石,靠近纪淮,对他肩头上那只黑团子说:“凯撒,我发现进门后,你话变少了,声音还变轻了,刚才你说的那句我差点没听清。”
“啊?”凯撒怔愣,“有吗?”
显然它自己也没意识到。
它往纪淮脖子里缩了缩,拼命压着身上竖起的毛发,嘴巴里喃喃:“听话……下去…下去……这里不危险……”
身体大概比脑子更诚实,卫寻都忍不住扣紧领口,觉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都压不下去。
他们也才走了一半距离,离建筑群还有老远,却步调迟疑缓慢,不愿意挪过去。
“真是奇了怪了,”凯撒瑟瑟地盯着前方的阴影,“我总觉得那些房子里,有人在看着我们……”
卫寻听得头皮发麻,她伸手攥紧纪淮的衣袖,用气音回:“别瞎说!”
察觉到卫寻的害怕,纪淮反手握住她,侧身给了安抚的眼神,“我们走快点吧,越慢心理压力越大。”
也是,这里壁上的光石数目少,间隔开,建筑群又巍然庞大,他们距离远,看过去的时候大部分隐在黑暗里,像重重叠叠千万条影子。
只要走快点,看清真面目,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站在道路尽头。
首先看到了坊市……
眼前破旧古老的木头房子挤挤挨挨,你连着我,我连着你,房子上头还是房子,一层又一层摞起来,一直到摞不下为止,又因为挤得太过严重,以至于分不清房屋原本样子,像几百上千个连体婴儿。
卫寻小声说:“好像都是空的。”有些窗户、门大开,一览无遗;有些房屋紧闭,落在阴影处是一团黑——但都不像是有人居住。
“你看错了吧……”她显然是回答很久之前凯撒的那句“奇了怪了”。后者嗫嚅几声,倒没再出声反驳,整个身体都缩进纪淮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胆子不大的眼睛。
凯撒申明,除了有些从心,它真没别的缺点了。
纪淮走在前面,头顶上的木窗摇摇欲坠,自从他们踏入坊市之中,就像走进一堆纸板箱里,两边的房屋建造得毫无规律,所谓的巷子不过是纸板箱之间的缝隙,只容一人通过。
卫寻亦步亦趋地跟着。
尽力不往旁边的房子里看。
凯撒如今的声量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搞什么幺蛾子,不是机关么,机关呢……哪儿去了……”
是啊,哪儿呢……卫寻跟着想。
纪淮似乎弯腰移开了什么,“我们先去最顶上看看,之前不是看到这里面有城楼?我们往深处走走,走上城墙,看出的东西会多点吧……”
卫寻也经过那个拐角,发现纪淮移开的是一扇横在窄巷的废弃木门——大概是哪家哪户的门板被踹破了,倒在边上,露出里面洞开的厅堂。
空荡荡连个桌椅都没有。
她梭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太静了……太安静了,越走越安静。
静到只能听见重复的声音——
脚踩在地面的沙沙声,重若擂鼓的心跳声,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偶然飘起耳边碎发的气流声……
气流……风……
卫寻定住脚步。
心快跳到嗓子眼,她僵直身体,眼睛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撇过去。
长而幽深巷子曲折弯绕,两边的房子破败不堪,散发腐朽的气息。余光中,有一处的窗户正对里屋的门。
此时的门把手,正缓慢地往回转动。
……有什么东西,刚才进去了。
卫寻头皮发麻,脚被黏住似的定在原地,她死盯着那扇门,简直要把门给盯穿。
……
“我们先去最顶上看看,之前不是看到这里面有城楼?我们往深处走走,走上城墙,看出的东西会多点吧……”
纪淮绕过一个弄堂,尽量将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挪到一边,方便身后的卫寻通过。凯撒缩在他衣领里,小小凸起一团,现下连眼睛都只剩一只露外面。
它瞅了瞅两边快要挤死人的房屋,又瞅了瞅头顶上——高层的房屋更加嚣张,连一线缝隙都要霸占——他们视线受阻,头上大部分都是遮天蔽日的木板。
看哪,哪就黑乎乎一团。
凯撒同纪淮耳语:“纪淮,你分辨得清方向吗?这巷道七弯八弯,顶上又全是房子,咱们抬头还看不见高墙,不能时刻调整,这能往中央走吗?别到时候光在外围绕圈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印象中,宫殿是最高处,位于城墙之上,而高高低低的坊市建在墙外。他们要总览这里,得登上最高处,可这些木房子毫无章法……
“往上走吧?”纪淮想了想,右手边有条更加窄的小路,路尽头似乎有木楼梯,“这些房屋好像都相互连接着,可以先登上最高一层,再往中间走……”
凯撒眼睛亮了亮,“也行!”
纪淮回头,“阿寻,你觉得可以吗?”
他温和从容的表情定住。
身后的窄巷深邃幽静,洞开、闭合的房门窗户无甚变化,除了,不见卫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