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胸腔里沉闷的郁气仿佛被打开闸口，一股脑冲出来，密集的雪子便争先恐后地往喉咙里灌，安德勉强睁眼，只看见一抹黑色晃过，余下皆是大片的白。
“闭眼。”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安德下意识照做，然后就感觉到肩膀被人一抓一提，他猛地从窄小的木箱里滑出来，背靠在某个粗糙的板上。
风雪扑面，瞬间寒意浸满全身。
“可以睁开了，抓好把手，别掉下去。”
安德立刻抓住突起处，然后侧着风向睁眼，当眼睛不再受阻，他的视野里便多出了无垠的雪地和简陋的车厢，以及坐在木板上的一男一女。
男人的面容陌生又熟悉，气质温和沉稳，如圭如璋，在他记忆中，似乎有见过这张脸，但具体的画面又像是隔了层水雾，朦胧而模糊。
他皱眉，视线平移，另一边的女人乌黑长发，眼睛大而明媚，如果忽略她头顶的灰蓝猫耳朵，也有几分眼熟……
“你……”
他正想说什么，衣领口被扯住后松开，后面三个字“们是谁”就给咽了回去。
凯撒几个跳跃，爬上纪淮裤脚，然后站在木板上，迎风绽开笑，露出大白门牙，“嗨，安德，好久不见呀！”
安德皱眉没说话。
凯撒点点自己肚子，“是我呀！那只棕色的C88鼠，我是凯撒呀！怎么我换个肤色你就不认得我啦？我不是说好要救你出来的嘛，你没印象了？”
“是你！”安德恍然，瞬间记忆回笼，他抬头，“那你是……纪淮？”
“呼，看来你还记得，我以为假死药副作用太强了呢……没傻就好……”凯撒拍拍纪淮的手，对安德的问话表示肯定。
然后介绍另一边，“这是小寻寻，卫寻。”
卫寻友好地轻点头。
“我是安德-克鲁克。”他不安地扣住木板，在知道对面人是谁后，心神都被快速倒退的雪地给攫取，“我们这是在哪？我、我的意思是……我记得我是在刑山上，怎么……”
他眼中闪过迷茫、挣扎和痛苦、恐惧，像是回忆起不好的事情，额头冒冷汗，指甲抠进木板里。
“别急别急，慢慢听我们说。”凯撒安抚住他。
……嘶，瞧瞧刑山都把他折磨成什么样了？后遗症这么大。
“你可要抓稳了，我们费了老大力气把你救出来呢！”凯撒说。
“你们……把我从刑山救出来了？”
“对！事情呢是这样的……”凯撒娓娓道来，将黑刀、匣子、独爷的事情一说，细节处纪淮和卫寻就适当补充，算是在安德面前把来F区后的经历都总结了下。
“当时众目睽睽，我也没法跟你多解释，就把假死药往你嘴里一塞，现在你服下解药，自然就醒了。”凯撒一屁股坐下来，拿出巧克力啃——说这么多，都把它说累了呢！
安德的眉头渐渐松开，皱了下鼻子：“所以……你们帮我把名字从册子上划去，现在我就不是奴隶了，那我……是什么身份？”
这是个好问题，纪淮笑了笑：“你就是你了，不属于城池的任何一个身份。”
“不是逃犯，也不是奴隶。”凯撒舔舔爪子，“恭喜你啊安德，破晓后你就可以出城了！对了，你知道入夜、破晓吧？看你这样子应该是知道的，那就好，我就不用科普啦……”
安德一怔，手指有些颤抖，紧张地咽口水，“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镜湖。”纪淮回答。
见安德瞬间身体僵硬，凯撒补充：“这不是得来个收尾吗？等快到镜湖的时候你就钻回箱子，然后吃颗浮水药，能下水呼吸的。黑猩猩抛尸完后，我们就把你捞上来。”
“每次运尸，管理层会清点尸体数量，如果黑猩猩抛尸时发现数量不对，会很快采取措施，我们离开F区就会变得困难。”纪淮解释，“只能让你假装被抛一次湖了。”
“这、这没关系……”安德不好意思地摆手，随即感激地冲他们再三说：“谢谢…谢谢……”
他眼里有泪光闪烁，弯下瘦削的肩膀，整个人不知是因为从黑猩猩手里脱离出来的后怕，还是终得自由的欣喜，一直控制不住地战栗：“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卫寻敛下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接触不多，但她依旧记得安德曾经的模样——充斥着年轻人独有的意气和活力，就算肩上抗重担，也有信心去解决。
而眼下这个高个青年，瘦得几乎脱相，颧骨凸出，整个人泛着一层死气，也就在说“谢谢”的时候，他灰蒙蒙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
……流露出了一点希望。
比光更耀眼，比宝石更珍贵的，希望。
“你心里有牵挂吧？”卫寻不自觉地问出心声，“所以一直抵抗着、努力着，不被城池同化，不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她突然能够感同身受，于是温柔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城池中时间停滞，如果你在城外留有遗憾，别担心，还来得及去挽回。等破晓了，我们一定让你出城。”
温和而有力的话语絮絮吹来，安德眼中波澜起伏，捂住嘴不能自已地颤抖，最后崩溃地把脸埋入掌中。
“是……是我的母亲……”他脆弱地重复，“……那是我…唯一的牵挂。”
白茫茫的世界中，青年坐在疾驰的车厢上，痛苦地遮面，宣泄自己一直压抑的隐忍和苦楚。
卫寻和纪淮默不作声，安静地陪着。
直到安德平复完自己的情绪，他悄悄地抹了把眼角，“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我母亲了……”
“唔……我可以问一下你是怎么进城的吗？”
凯撒挠挠脸，轻声说：“那啥，你别往心里去哈，你知道凡是进入这座城池的人，都是心中有欲有所求的人。你的执念是你母亲对吧？可你母亲不是在外界嘛，按理说，你应该不会被这座城给留下啊……”
它瞄了眼卫寻，觉得两者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卫寻看到自己父亲的幻象而错过出园时间，安德的执念就在外界，怎么也会被迷惑？
安德面色惨白，有一段时间没说话，脑海里的画面争相掠过，让他透不过气来。
凯撒见他痛苦的模样，愧疚地说：“那个……你不用回答我的……”
安德却在这时出声打断，满眼都是懊悔：“是因为钱。”
他似乎在理狐狸小说网得磕磕绊绊，“我母亲得了胃癌……住院、手术、治疗…需要一大笔钱……可我没钱，我、我发小知道我有难处，说让我帮他一个忙……帮完后就给我一笔劳务费。然后我就答应了……”
安德顿了顿，“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给我买好了机票，让我第二天就去圣唯亚，去……去挖黄金。”
“我其实一开始挺不能理解的，我发小有本事，早些年跟着周围各个厂里的老板跑，学了不少东西，期间我们有□□年断了联系，再见他时，他已经有自己的小本生意。”
“生意人脑子转得快，怎么会觉得去圣唯亚挖黄金就能致富呢？连成本都不够吧？”
是啊，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
“所以，我后来想，他大概是顾念兄弟情谊，找借口给我塞钱。”
安德攥紧双手，思绪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变得紧绷，“我发小之前说，等在圣唯亚找到黄金了，就给他打电话，他马上从老家飞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这么神乎……”
“我、我那个时候起了别的心思。”
“因为挖到的黄金不少……当然，这点黄金在我发小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在我这可是救命钱啊！我、我完全可以多挖点，去换钱，或许之后也能还我发小点钱，能少欠些就少些……”
“于是我又入园了，在有暴风雪的那天。”
“我几乎像是入了魔，疯狂地挖黄金，雪下了我就把雪铲开，手脚冻麻了我也不管，我脑子里跟下了蛊似的疯狂地挖，我甚至还预见了等我靠黄金发家致富后的情景……”
卫寻敛下目光，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凯撒小声嘀咕：“又是一个被城池幻象所骗的，城池骗人的手段还真层出不穷……”
“然后我就错过了闭园时间……”安德深吸一口气，“城池出现时我脑子就清醒了，可已经太迟了……”
“进入城池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中度过，后悔自己太容易被蛊惑，后悔自己见钱眼开，你们说我当时为什么不多想想我在外头的母亲？她多么需要我，如果我出了事，她可怎么办啊！”
“这不是你的错。”卫寻宽慰他：“你已经比很多人做得好了，换成是我，经历你的事情，肯定撑不到现在。”
她确实难以想象，如果不是自己运气好碰到纪淮和凯撒，她要怎么在游民的身份中保持初心不变，像安德那样努力不被同化。更何况，安德还被卖到F区，倍受折磨。
冰冷的手被人握住，输送源源不断的热量，纪淮看向安德：“不要过多责怪自己，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接下来的日子好好保护自己，你母亲还在等你回去呢。”
他温和一笑，然后示意凯撒：“包里还有吃的吧？”
“哦对对对。”凯撒反应过来，赶忙去掏。
“你在F区肯定是吃一顿没一顿，瞧瞧这小身板，瘦得只剩骨头了，唉，也不知道你发小是怎么想的，找借口给你钱就给你钱呗！非要你来挖黄金，羊入虎口，这是有钱人的恶趣味？”
它将食物包塞到安德怀里，“别客气，使劲吃！”
安德谢过，肚子不争气地叫，是饿得狠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吞咽了几口，大概是说开了，他神情放松，像是卸下重担，也有更多说话的欲望，好心回应凯撒的嘀咕。
“我还是很感激他的，至于你说的恶趣味，我不知道。但我发小真是个有钱人，名字还跟钱有关呢！早知道我也改名了，没数现在就不那么穷了呢！”
“噢？那你发小叫啥啊？”凯撒感兴趣地问。
“陈有财，他叫陈有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