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你又抄起水果刀给太宰治削了个苹果,顺便安抚他苹果放久了不就是酒的味道吗?其实都差不多啦。
太宰治的手指敲在屏幕上,边数字游戏斗智斗勇边吵嚷着“完全不一样!”
你连连“嗯”了好几声作为回应,心思全在削苹果大业上。雪亮的刀锋顺着果肉肌理划进去,慢慢剥下来,果皮拖成长长的一截,最下面的那端落入垃圾桶里。
垃圾桶很干净,装着什么一眼能望清。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片纸屑。你环顾四周,病房里也是几乎什么都没有,桌面、柜台、床头,见不到一件“多余”的物品。
这儿整洁得像不曾住人,像太宰治是个碰不到实物的鬼魂,才能保持这种没人动过的干净。
你想起,把带给太宰治的东西转交给护士小姐时。对方提起太宰先生来这边一直都来得很频繁,但让人讶异的是无论受伤多重,在医疗部几乎待不了4时。
这次还是因为撞到后脑勺,总是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
她说以太宰治目前这个状态一集中精神就头痛,几乎玩不了市面上流行的游戏,因此每天查房都很吵,只要醒着就在大喊无聊吵闹提前出院。
被主治医师威胁“我知道您喜欢自杀,但应该不是喜欢残疾吧”,才消停了些。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你笑,询问简单的数字游戏会不会有影响,护士小姐说这个倒没太大关系,又听她感慨:“太宰先生的生命力真是旺盛得让人吃惊呀。”
你苦笑。
恐怕他本人不喜欢这种生命力。
太宰治的聪慧与美貌都是世间罕有,又天生懂得如何博得喜爱,想把事情办起来,顺利得就像其他人伸手推一推小推车。他没有经历过应有的教育,并且好奇心过于旺盛,这些意味着他会得到很多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呢?在他还不能清晰分辨出的时候,就凭借本能捕捉了它。
就像对孩子来说桌边放的瓶子很难忍住不碰一样,他频繁地辗转于人群之间,为的是看看玻璃瓶摔碎的样子,或者说不止玻璃瓶。事实证明,他在早年就花光了所有的额度,以至在那以后的时间都显得如此漫长无趣。
有时你觉得太宰治很像小孩子,当他人投去目光时总能发现他闹出什么动静来,没人注视时又总是在沉默。
就如他所说,“需要激情和精力”,可他的精神并不总能振作起来。
太宰治因他的过度早慧骄傲,也为它所苦。众人把鲜花和掌声一并给予他,为他作为一件工具如此称心而赞叹他,又在同一刻畏惧着他的利刃。
在世界中游荡,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安吾和织田作能与之称为朋友,恐怕就是抛弃了他的聪慧和权力,只看到了他作为他自己的身份吧。
太宰治玩着玩着注意力就渐渐不在游戏机上面了,瞥了你一眼然后说:“你又露出那种让人烦恼的神情了。”
好吧,这也是他像小孩子的地方。你问,“让人烦恼的神情是什么样子?”
其实你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他也知道你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但你们还是要说话,把车轱辘话说出来,为这方空间平白增添些声音。
“明明知道的吧?让人烦恼的神情,令人不快的视线,换句话说就是恶心啊,腻味啊。”
你觉得他真是越来越不爱装了。
太宰治说:“一看到就感觉自己被攻击了。就算大声抗议‘拜托稍微控制点自己的神色,不然我要因为承受不了去跳楼了’,也不管用。”
你感到好笑,声音里也忍不住传出一点笑意,“这样啊,就像你说的那样,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为什么,”他说,“我现在是在认真问你呢。”
太宰治这种多智近妖的人,却会莫名喜欢反反复复确认和试探一个有确切答案的问题。
在他的人生早期,他的童年,估计就像探索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样。于各式各样的文学随笔中穿梭,学习世界的规则、如何撒谎和拨动他人的心弦,再把推测付诸实践。
某些东西很早就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如同手指和脚趾,接着一并成为他走向目的地的工具。他一定也失败过几次,有些计划——他曾为此满足——后来又成了庸俗到不情愿提起的拙劣之作。
试想,他在过去十几年中都在进行类似的的练习,因此第一次登场显露锋芒时已经对自己舒展的范围熟稔于心,让你感觉非常可爱。
你学着他的说话定式回答:“明明知道的吧?我也解释过了,因为我喜欢你。”
太宰治充耳不闻,他就是马上展露出攻击性你也不意外。这人从不使用脏字,但说话特别嘲讽且极具羞辱性,既犀利又尖刻。仿佛用刀将人剖开,将犯人的羞耻心剥离出来,扔在阳光下暴晒。
尽管形象总体上是个明快如风的少年人,实际展现出的却常常是残忍和冷酷。对他人的命运也的确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只从神情中就透出了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
他实在太善于找别人的弱点和痛处了,一旦找到从不会吝惜于揭露的无情,非让人感到无地自容不可。而在此时,太宰治则像解密成功一样露出无法遮掩的快意笑容。
不过,对你来说,你不觉得喜欢就称得上是痛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表现出对他的偏爱不表明你会失去什么,他爱怎样怎样。
你不是也明知他不乐意听这种话还干脆直接地说出来了吗?
太宰治以一种之前未有过嘲讽的语调念出你的名字,好吧,看来你真把他惹毛了。
“行子,”他微笑着说,“你真是直白得让人意外啊?我们见过几面,又亲口说过几句话?你是怎么想的,想让我给予同等的回馈吗?”
太宰治好像打算只用声音把人切割开似的,言辞冷得像一记毒针,你耐心听他说完所有话。
“知道吗,我曾听说过一种人。过度的真诚本质上是这种人为了表现自己、赢得他人信任的手段,表象后蕴藏的是想要获得和付出相同的回报,坦荡背后隐藏的是想要控制他人的居心。”
“‘我都对你这么坦诚了,你难道不该立即喜欢我、感激我、认可我’?”太宰治口吻冷冰冰地道,“你是这样打算的吗?”
“的确有这个可能性,我不觉得这是需要回避的事。”你反问,“太宰先生,您觉得真诚是错误的吗?说实话,我对您并不抱什么期望,怎么敢更进一步期待善意的回报呢。”
“我并没有把您当做满足我自己的工具,您问了,我出于本心回答,仅此而已。”你没被激起什么情绪,还有心情和他陈述利弊。
你平静地说:“不要忙着拒绝,有备选方案总能让人感觉更安全一些,不是吗。”
太宰治:“你认为我需要安全吗?”
说真的,这句话听起来倒不像挑衅,更像是征求意见之类的。
太宰治和芥川这对师徒其实很有些相似之处,虽然前者对后者几乎听不见几句好评价。
你常发现太宰治的说话态度很随意,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感觉起来就像无痛症患者拿着刀戳自己,戳完自己又去戳别人,觉得这样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
芥川呢,也是这样,偶尔有刺痛别人的话语,几乎可以看作无心之举。
你回答:“也许需要,也许不需要,也许您认为自己更需要强大。安全总是好的,如果不喜欢这个词,理解成便利也无所谓。”
太宰治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你想象着如果把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触感也许会像被鸟羽轻轻扫过。
他没有说话了。
你也没有。
你们共同享用这宁静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