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的木匠铺子今天只开了一扇小门。
一名少年坐在四腿八叉的板凳上,趁着阳光,用心端详手中的面具。
木制的面具雕了一个猿猴的脸,但比一般猿猴凶得多。眼睛处抠出两个孔洞,周围是攒在一起的皮肤,张大了嘴,露出獠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用来做面具的是一种黑色的木头,每处毛发都细致处理过,如果忽略掉那些凿空的部分,倒真像一只猿猴的面部。
只是可惜,这面具像则像矣,就是缺了那一分神采,实在有些美中不足。
少年将头发往后捋了捋,从凳子旁边的地上捡起一柄刻刀,将面具稍作修饰。
修修改改,又是一刻钟,这一番修改,已经将所有的细节做到了极限。要是让旁人看见,若是不冷静下来端详片刻,八成会将这面具让成真猴。
做到这般尽善尽美的境界,少年本该心满意足,却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觉得他做出来的东西,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将面具放在门槛上,顺手拿起一册发黄的书。
掀起第一页,便看见一只猿猴面具。最上面的书眉部分,用朱笔写了两个字。
“猿魔”。
字的下面,是三幅呈品字形排列的画,一正一反,还有一副侧面。这画里面赫然就是少年正在雕刻的那副面具,只是和画中那副相比,少年所刻的面具逼真有余,灵性不足。
很明显他刻出来的面具只是表面是相似,至于到底差在哪里,他实在看不出来。
冥思苦想了很久,他想到一个解释。
也许画中的面具,并不只是模仿猿类,做到外表相似的同时,又赋予了几分魔性。
在面具下面,写着数行端正小楷。
“猿魔,生而残暴,不服教化。饿则以野兽为食;渴则饮河溪水;怒则对月长啸;喜则拨弄枝丫,戏弄生灵,不知礼为何物。”
这行小字,少年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非但没有有所领悟,反而更加迷惑了。
它为何被称作猿魔?
明明只是做了猿类该做的事情,为何就成了魔?
“可能只是刻意夸张了,民间传说最喜欢以讹传讹。”
少年的话中充满了感叹。身在其中,才体会到什么什么叫泛灵信仰,一花一草、牛羊虎豹、天气变化,什么都可以成为信奉的对象。
将猿猴妖魔化,似乎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陈川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接近半年有余。在这半年里,与妖魔有关的传说,他不知道听了多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见过,他可不觉得那是真的。
也有人和他提过相关的事情,都被他糊弄了过去。
刚穿过来那天,他就得到了原身的记忆,也知道了自己目前的身份。
农家出身、木匠出身,不读书,不识字。
若是突然显露出高超的才识,超越时代的见解,说不定就当作山精鬼魅,被人烧了。
写诗做赋之类的扬名手段,也不是他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小子能干的。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继续做木匠学徒,起码先赚点钱,才能走出去。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跟着师傅学着木匠手艺。
从最开始的小件榫子,做到方凳子,再到四角八叉的凳子。
他屁股底下那个凳子,就是他自己做的。
但听师傅的意思,木工是养家的活计,雕刻是看家的本领。
学会部分榫卯的手艺之后,还要学做木雕,这样才算出师。
这也许是此世特有的说法。
陈川还没穿过来之时,也是一个木雕“爱好者”,也曾买过做木雕的物件。刻刀、锤子、锯子,一应俱全。但最终也只做过两次小件,就彻底吃了灰。
无他,做木雕太费时间了,他熬不住。
在师傅那里,对于雕刻似乎有着异样的虔诚。
木雕能降妖,木雕除魔,戴上木制面具还能远离鬼魅。
小小的木雕,在他嘴里,几乎都成了无所不能的仙人。
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话虽如此,除了陈川之外,似乎所有人都信这一套。
陈川有一次彻底受不了,他问道:“这木雕这么厉害,师傅什么时候能教我怎么做呢?”
师傅神神秘秘的说道:“火候不够,强行雕刻的话,可是要伤着自己的。”
得了,陈川明白了。合着这木雕,是需要经过修行之后,才能做的东西。
搞得好像这是个仙侠世界一样。
如果此世有妖魔,怎会连半点踪影也无?
当然,抱怨归抱怨,陈川学起来还是很积极的。
不管怎么说,学不会雕刻,可出不了师。
出不了师,就没有钱,没钱还参加什么科举?
四书五经,笔墨纸砚,哪个不需要钱?
他已经想好了,在这个时代如果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在科举上卷到底。
如果考中了举,有了官身,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人上人,不纳税不徭役,见官不跪,妥妥的贵族待遇。
计划虽好,等他真摸到刻刀,开始雕刻之时,才发现——这木雕也太难做了!
在大约半月之前,师傅出了趟活,走之前给了他一本黄色的书。
吩咐他要好好雕刻。
在他回来之前,陈川需要将书上第一件器物做出来。
像不像没关系,关键是要有灵性,如果做的不好的话,就要罚他去山里伐上一个月的木头。
在拿到了书之后,陈川很快就翻了一遍。
每一张纸的正面,都画着一个妖怪面具,什么“狐妖”“虎妖”“风狸”“多即”之类的。
上面的记载非常有神鬼故事的风格。有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性变成虎的人,也有喜欢劫掠年轻女子的白猿,很有聊斋那味。
故事全是由文言写成,既没有什么意思,看起来也太过费力。看过几遍之后,也就厌了,懒得往后再翻。
故事看不看无所谓,书还是要常看。
自从师父走后,他每天都用最少四个时辰的时间,雕刻‘猿魔’面具。
陈川也终于在雕刻中找到了乐趣。
他之所以能够沉下心,每天用五六个时辰去刻木雕,不是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去没有的耐心。只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娱乐手段太过匮乏。
电子游戏、电影、电视剧,这些前世十分普遍的娱乐手段,在这里想都不用想。
小小山村,既没有赌场、勾栏,也没有戏院、酒馆。
做这面具,至少能打发打发时间。
抱着这种想法,他就一连做了十多天。
经过这些天练习,他刻出来的东西,也从最开始的不成样子,逐渐变得有些相像,到现在已经可以称作‘惟妙惟肖’。
但他就卡在‘形似’这一步,根本刻不出书中那如颠似魔的神采,也做不出不服管教的天性自然。
陈川长叹了一口气,他将书撇在一边,拿起面具,跨过门槛,走进铺子里。
铺子里有一个专门陈列木雕的柜子,还有太师椅、罗汉床、八仙桌之类的成品,角落还有成堆的废品.
陈川在废品堆前站定,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把面具扔进去。小心翼翼地将面具摆在最底下一层。
这柜子里的格子大多是空的,只有少数摆上了狰狞的雕像。比他那个要复杂得多,张牙舞爪,每一个都魔性十足。
那些都是师傅的作品,与他这个没得灵魂的面具相比,那些雕像可胜过太多。
将自己的东西放在这些东西旁边,只会让他觉得羞耻。
陈川带着沮丧想道:“他到底是怎么刻成这样的?”
雕刻的时候,他已经做到尽量精准,尽量相像,到最后只雕出一具死物。
陈川自暴自弃的想道:“既然小心谨慎做不成,索性信马由缰,凭着感觉,做一次。”
他带着郁闷,带着烦躁,从废料中挑出一截木头,拿上坯刀、锤子和锯子,走出铺子。
他先是用锯子将木头剌(割)成适当的大小,再用锤子和坯刀将大概的轮廓削出来,最后用刻刀将面部和毛发刻出来。
这次雕刻,他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大功告成,比之前用的时间,少了足足一半。
仓促带来的结果就是粗糙,这次做出来的面具全不像以前那样精致。
毛发散乱,牙齿交错不齐,眼部带着一种没睡醒的疲倦,像是一只刚刚醒来的猿猴,打了响鼻,两眼怒视八方。
眉宇间的不耐烦,几乎满溢而出。
做好这个之后,陈川也没想太多,将面具扔到铺子里的废料堆里,就开始收拾东西。
收拾好手尾之后,陈川坐在凳子上看着太阳发呆。
自从师父走了之后,很多生意都没法做,门可罗雀也是应当的。
陈川也习惯了在黄昏之前,将门关上。
今天也是如此。
看着太阳一点点从天上落下,陈川也从负面情绪中解脱出来。他将板凳搬进铺子里,人也跨进门槛里面,正要将门板插上,就听到外面有人喊。
“小师傅,我想买件东西,能不能晚些关门?”
陈川扭过头来,便看见一个背着行囊,穿着灰衣的青年。随口回道:“师傅不在家,做不了家具。”
那青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小师傅,我要买的是木雕,你这里还有没有存货?”
没想到,还真有买木雕的!
陈川将那青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虽然想不通,这青年到底为什么买木雕。但既然生意上了门,可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如果真能卖上几个钱,师傅回来之后,想必也会为之高兴。
陈川说道:“那你就跟我进来看看吧。”
说罢,就带着青年到了铺子。
陈川将青年带到柜子前,让他看个遍。
青年的表情从惊喜到失望,忍不住问道:“小师傅,你有没有见过那种猿猴的面具?不是给小孩子戴的那种,而是那种看起来有点狰狞的面具。”
陈川的心脏跳了跳,心道,青年话中的那个面具,难道是猿魔?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自己做的那个,从柜子底部拿出来,交给青年看。
“是这个模样的没错!”
青年仔细看过之后又失望的说道:“但这幅好像还缺点什么。”
青年摇了摇头:“小师傅,我想要不是普通的面具,而是那种有灵性的……”
“小师傅,快入夜了。我还有事要做,如果铺子里没有那种面具,我也只能告辞了。”
陈川心道,这人怎么和师傅一样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快入夜了’,难道还真要靠这面具辟邪?
毕竟是客人,还是要送一送。
憋着笑,陈川跟着青年往外走。
没走几步,青年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废料堆中的面具。
他指着那个面具说道:“小师傅,你那个面具能卖给我吗!”
陈川下意识说道:“那里都是一些废料,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豁然抬头,回过神来。
面具的话。那里还真有一个。
只是……那种为了发泄而做的东西,真的能起到作用吗?
就算是拿来辟邪,用的面具,也应该是平心静气、沐浴更衣之后做出来的。
这人好生奇怪。
陈川犹豫道:“您真想要那个?那东西可不是个正经玩意,是我雕着玩的。”
听了他的话,青年面露惊讶之色,他带着恭敬说道:“小师傅,我没看错,要的就是这个。”
陈川将面具从木料堆上将面具捡了回来,递给青年。
“你可看仔细了,别到时候再怨我骗你!”
青年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两手平伸,接过面具。
刚入眼,青年就连连点头,嘴里面嘟囔:“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小师傅,你出价吧,我要的就是这个。”
村里也有小孩子买过类似的面具,听说只要三个钱就能买到。他这个稍微费神了点,出五个钱,好像也不过分。
这样想过之后,陈川伸出了五根手指。
青年立马答应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绸布,小心翼翼地将面具包上,揣在怀里。
解开包裹,他拿出一个布包,交到陈川的手里。
他带着一丝肉疼之色,说道:“这是五两,请小师傅收下!”
陈川接钱的手抖了抖。
怪不得师傅说“木工是养家的活计,木雕是看家的本领”呢?原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五两银子,只用两个时辰,驱邪这行当,竟这般赚钱!
晃神之后,陈川生怕对方后悔,赶忙将布包拿在手中。
其实青年也抱着类似的想法,陈川接过布包之后,他也松了口气。
拿到了东西之后,他立马要走,他说道:“小师傅,我先告辞了,以后再有什么需要,一点会再来找你。”
陈川憋着一句话,将青年送走。
他内心的想法是:“你还是别回来了!”
在陈川眼里,如果青年再回来,必定是来退钱的。
一个破木雕能值五两?这种荒谬的事情,他可不信!
什么驱魔?不就是智商税吗?
只不过现代的智商税是品牌附加值,古代的智商税是鬼神、风水。
也就这点区别。
再度吐槽了一番之后,陈川关上了门,迫不及待打开布包,金澄澄的东西瞬间亮瞎了他的眼,
好家伙!他说的五两竟是黄金!
看着布包里的黄金,陈川陷入巨大的惊喜之中。
他点着灯,看着黄金傻笑。躺在床上也按捺不住兴奋,幻想着自己考上状元的场景。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迎娶世家小姐,一路飞黄腾达。
在幻想的时候,他反复纠结数次,犹豫着是否逃走。
他最终还决定留下来,毕竟师傅待他还不错,总不能一走了之,将铺子给撂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以他的水准,恐怕很快就能出师了。
想着这些事情,也不知什么时候,睡意袭来,陈川缓缓闭上了眼睛。
虫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近,越来紧迫。
这会,油灯熄灭,陈川躺在床上好似一具死尸。
唯有均匀而缓慢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放在柜子里的刻刀,闪过一丝幽暗的光。
他的身躯,好像虾一样蹦跶了一下,他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
也就是这一刻,一缕白烟钻进了他的鼻子,心脏重新开始了跳龙。
陈川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被人拿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