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传来的敲门之声,将即将酣睡的老马头和孟老二惊醒。平素里这个时候,这大报恩寺除了值夜的人,应该都已睡了。孟老二揉揉惺忪的双眼,对着屋门外喊了一声:“谁啊,这么晚了,不去睡觉,捣甚劳什子乱。”
“是孟二哥吧,我是张阿满呀。”门外听到里头的喊声,识得是孟老二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恭敬之意,回了一句。
听到这声音,孟老二这才拍拍心口,心里头念了句小魂不掉,便起身去把门打开,“嗨,阿满兄弟,这么晚了,你倒是把哥哥吓了一跳,我道是哪个鬼娘子半夜来索我的命呢。快快进来,屋内暖和。”说着,把张阿满迎了进来。
张阿满知道今日是老马头值夜,没成想到,孟老二居然也在,进得屋内,先是对着老马头唱了个喏,接着把手里拎着的一篮子鸡蛋放在了桌上。
“阿满师傅,你这是何意?”老马头眉头挤成了川字问道。
“难不成,你三年未归,你媳妇给你生了大胖小子了。”孟老二嘴里吐不出好话,一脸贱笑,调侃着说道。
原来这敲门的张阿满是这大报恩寺做石匠的师傅,平素里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手艺匠人,听着孟老二这话,脸刷的红了。只见他揉搓着双手,似是不好意思的说道:“二位爷,这是我们这班石匠工人的一点心意,可否将这一篮子鸡蛋拿一半去给白日里挡下大石的喜望兄弟,另外一半,就当是孝敬二位爷的。”
若是换做他人,张阿满今夜是肯定不会来的,平日里那其他的监事隔三差五的敲他们竹杠,这班做工匠的也是敢怒不敢言。知晓今日是平日里待他们不错的老马头值夜,故而他们几个人才凑了这一篮子鸡蛋,特意来感谢那王喜望白日里对他们的恩情。想那大石块若是真的落下,不至伤了性命,不过这些人也少不得要伤经断骨的。
“阿满兄弟,你这就做的不对了。”孟老二眯着眼睛,瞧得张阿满心里头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那王喜望救了你们,我们可没甚功劳,你这鸡蛋我们可是无功不受禄啊。”
听他这言语,张阿满倒以为是这礼太薄了,敢情这孟爷还瞧不上了。刚准备从袖兜里掏出几块碎银,这时候,却见老马头拿旱烟杆子在孟老二肩上敲了两下,对他说道:“阿满师傅,你莫要听他胡嚼舌根,那是拿你玩笑呢。你且宽心,这鸡蛋我们收了,只留几个今晚我兄弟二人守夜,填填肚子,多余的明日里都给那王喜望送去。”
张阿满听他这一说,方才知晓刚刚孟老二是拿他开心来着,憨憨一笑,倒也没放在心上,拱手作揖,表示感谢。
孟老二也不客气,直接剥了个鸡蛋,放在嘴里吧唧吧唧吃了起来,随后又倒了碗酒给张阿满递过去,“我叫你一声兄弟,自是把你当自家人了,给你说个玩笑,莫要当真了去,来,天寒地冻的,喝碗酒,暖和暖和。”
张阿满见他如此,倒又拘谨起来了,眼看酒到面前,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二位爷,我过些时候就满三年工期,要回老家了。劳烦明日可否告诉喜望兄弟,我与他份属同乡,若他能平安归来,莫要忘了同乡之宜,不嫌弃我的话,到时候回到家里,一定去我家里坐坐,无非添双筷子的事情。”这乡下汉子虽没多少见识,但单这知恩图报的做法,倒是比不少满口仁义的君子令人欣慰多了。
屋内二人听他之言,都是眼睛一亮,没成想到,这张阿满居然和王喜望还是同乡。孟老二随即问道:“阿满兄弟,你府上是哪里人士?”
“我这乡下粗鄙的汉子,哪里什么府上不府上的。回孟爷的话,我原是无锡县姚家集人士,因会点石匠手艺,故而三年前被乡里征到此地。”张阿满如实说道。
此言一出,孟老二两眼放光,他本就对王喜望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听得张阿满这么一说,赶紧拉着他,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碗酒,说道:“阿满兄弟,不瞒你讲,我二人闲来无事,也在议论白日里的事情。你既与王喜望是同乡,给我们讲讲,这王喜望,平常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马头这时也走了过来,站在桌边,他心里头也与孟老二一般,静静的看着张阿满。
此时,屋内忽的安静了下来,屋外的北风仿佛此刻也停止了鼓动,这方天地,好似都在等待张阿满讲述那成年旧事。
沉思了良久,张阿满端起面前的酒,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哎,喜望兄弟原本就是个可怜的人儿。”此话出口,却着实让马孟二人感到哑然,两人四目相对,心里都在想着,莫不成真有冤屈。
只听得张阿满继续说道:“我与喜望兄弟虽不甚熟悉,但他那件事情,我却是知晓,这事源头还得从他姊姊说起。喜望的姊姊名叫王喜梅,他俩皆是我姚家集人士,不过据说也是战时移居过来的。很早的时候,姊弟二人父母都不在了,两人相依为命。为了照顾喜望,喜梅万般无奈卖身青楼,做了歌妓。喜梅在青楼,弹的一手好琵琶,教坊的人都称她为琵琶仙,红楼里都叫她梅花仙子,自然也是艳名远播。”马孟二人微微点头,心想:“这出身倒是不好。”
“这不芳名被乡里姚员外的二公子知晓,这姚二公子倒不是那一般的纨绔弟子,是真正饱读诗书之辈,可偏偏被这梅花仙子迷得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似的。天天茶不思,饭不想,就要娶这青楼女子过门,把这姚老爷气的要在家里上吊。那喜梅早过了及笄之年,眼瞅着已是双十之岁,在这青楼也是不小了,倒也是天天盼着有人为她赎身,好从良归家。姚老爷膝下一女一子,偏偏这独子喜欢上了青楼的红牌,万种法子想遍了,也没能说通这二公子,没得办法,允他先娶来做个偏房,日后再图正娶之室。”
“这两下倒是郎有情,妾有意,岂不是欢喜事一件。”孟老二插嘴说道。
“确是如此。”张阿满此刻也不那么拘束了,又喝了口酒,“我们乡里人都知道他姊弟二人从小双亲不在,孤苦无依,眼下这等好事,都觉着是时来运转了。二公子先是给喜梅赎了身,把她安置在自己一远房母舅家中。虽是偏房,但也择了良辰吉日,高马大轿,锣鼓齐鸣,鞭炮阵阵的去迎亲。新媳妇进门,磕头倒茶,姚老爷,姚夫人见喜梅生得娇娇艳艳,也是欢喜,心里头倒把之前的怨气都抛掉了。喜望也是伴嫁而来,虽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也是八尺之躯,一样也是俊俏之人。看到姊姊有这归宿,他心里头也自是高兴。”说到此处,张阿满忽的把头别了过去,似乎有言难启。
“下面的事情,我二人也听闻了一些,只是阿满兄弟,听你这言语,王喜望也没甚来由要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哎……”张阿满长叹一声,“只道天意弄人啊,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姚家老爷一气之下,卧病不起,二公子经不住打击,整日昏昏沉沉,把自己锁在屋内,自此也衰败了不少。县官亲自将人带走,没多久就判了斩刑。这里头的来龙去脉,我们也不甚明了。我和喜望兄弟虽也只是平常见面招呼一下,可是他平日里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那个是他相依为命的姊姊,待他如亲娘一般的人儿。还有那个陪嫁的丫头,好像叫小玥,那也是个可怜人儿,自小被父母遗弃在青楼,喜梅见她可怜,便留在自己身边伺候,她与喜望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说那是喜望心尖儿上的人,他又怎会下得去狠手?乡里的人怎么也不相信是他干的这浑事。只是当时所有线索都指向他是凶手,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议论这事了。”
屋内复又安静,三人皆沉思不语。屋外风声又起,似乎还伴着星星点点雪花飘落,老马头走到窗前,凝望着那半空中一轮弯月,把手里的旱烟在窗沿边敲打了几下,转身对张阿满说道:“阿满师傅,今夜太晚了,早些回去睡吧,明儿都还有事情。”
张阿满听得此言,站起身来,向他二人招呼了一下,便开门走了出去,径自回工匠房睡觉去了。
“原来事情是如此,不过真相倒还是令人难以琢磨。”孟老二看着关着的房门,想想张阿满讲的事情,对老马头说道,“事情过去许久,即便当中真有冤屈,时过境迁,想来翻案,也是极有难度。老哥哥,你说呢?”孟老二总觉得心里一阵失落,看来在他心底倒已是认为王喜望是含冤莫白了。
老马头转过身来,看看怏怏失落的孟老二,对他说道:“事情真相还未不可知,何来翻案一说。再者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弄明白的,不用多想,明早把鸡蛋给喜望送过去,早些休息吧。”
翌日,东方既白,天尚未大亮。老马头却早已起身,看着仍在酣睡的孟老二,也没有叫醒他。自来到窗前,往外望去,好一片白茫茫,亮晶晶,鹅毛背盖地。原来昨夜,白雪纷飞,早将这四周素裹银装起来,倒是好一片风景。
老马头洗漱停当,拎着那篮子鸡蛋,开门出屋。来到屋外,才发现,积雪都已经没过了脚脖子,他也没太在意,踩着厚厚的积雪,往王喜望所在的监房走去。
来到监房门前,这才发现,原来王喜望所住的监房只是单独的一间闭室,心下想着:“这旁人都是数人挤在一间房内,他倒是独门独户,想来这也是秦家人的安排了。”
“噔噔蹬……”他曲指敲门,见里面无人应道,便推门入内。进到屋内,只见到一张烂木桌,一根桌腿还被锯短了一截,靠着墙边,不至于倒下来。桌子旁边是两张树桩削成的矮凳,树皮早已脱落。西面墙边铺着一摞稻草,上面放着麻布被子,被子又薄又轻。看来即便秦家人特意照顾,单这住的环境还是与其他流放犯人一般无二。
这时候,老马头看到,那稻草堆出的铺上,盘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满脸胡渣,只见他额宽似海,下颚微收,双颊平削而下,鼻梁高耸,侧面望去,倒也能看出平常时候应该是个俊俏的人物。走近前去,细瞧之下,剑眉入鬓,鹰眼环瞪似铃,唇如蝉翼紧闭,若是收拾一下,必然也是美男子一个。
他认得此人便是王喜望,于是轻轻拍了一下,喊了声喜望兄弟。可没曾想到,对方还是半点声响都没有,细细瞧瞧,好似连那喘息之音都不曾听见。再看他双眼睁着,也不见眨动一下,头发散披肩头,双鬓好似冰凌挂檐,双眉结霜,浑身寒气四溢,好似冻僵了一般。
这一变故,倒是让老马头吃惊不小,心想莫不是夜里风雪,已然冻死在此处。虽说,死了个囚犯,倒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王喜望与秦家有莫大关联,若是秦家追问起来,却也是件麻烦事儿。想到此处,老马头赶忙将那篮子摆在一边,急急忙转身,欲将此事与上官说明。
老马头刚欲出门,忽听身后一阵关节爆裂之声响起。“啪……啪……啪”,紧接着便听身后有人言语:“马爷莫惊。”老马头随即转身,只见王喜望上身不动,盘着的双腿微微发力伸直,双手举于胸前,掌心向下缓缓推出,呼出一口浊气,尽是直挺挺站了起来,看那样子,倒好像是给人轻轻抬起来一般。站起来的同时,那双鬓,双眉间寒霜抖然融开,只见他眼睛,鼻子,嘴巴,双耳,都已被冰水弄湿,满脸水汽,上身衣服也自是湿了一片。可待他站定,再细细望去,那身上哪还有半点水汽,好似太阳暴晒了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便是这会功夫,那王喜望好似变戏法一般,直看得老马头双眼出神。
王喜望面无喜怒,拖着脚铐,来到老马头面前,微微作揖,骨子里倒是散发着一股傲然之气。说道:“马爷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老马头还尚未回神,听到言语,还自恍恍惚惚。随即想到那篮鸡蛋,从地上拎起,递到王喜望面前,便将昨晚之事告知了一番。
王喜望盯着那篮子鸡蛋,此刻双眼望去倒是毫无神采。拿起篮中两只鸡蛋,手铐在身,还铛铛作响。对着老马头说道:“既是如此,我就拿两个吧,其余还劳烦您带回去,给其他监事分掉吧。”老马头见此,知是不能推辞,也不做客气,拎着鸡蛋,微微颔首。王喜望也不还礼,看着屋外大雪被地,对着老马头又说道:“今日尚有工事,就不留您稍坐了,不如便一起出去吧。”老马头听得此言,也不做停留,便当先走出门去,王喜望随后出门,虚关了闭室房门,也不跟老马头打招呼,大喇喇望工地走去。
老马头看着他离开,只见他刚一迈步,那脚铐却是深深陷进雪里,在地上呲呲拖出一道深深的雪痕出来。他行思,难不成这脚铐尽如此沉重,心下啧啧称奇。
望着王喜望渐渐消失的背影,老马头心里莫名的落寞了起来。想想此人身上的旧事,觉着恐怕长久以来,他自己心里应该没有一刻舒欣的时候吧。至亲和心爱的人都死了,而且罪名还都扣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的心里怕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难受。
便在此刻,莫名起了一阵狂风,风卷雪花,迷了人的双眼,老马头也不做多想,裹紧了领口,拎着鸡蛋,也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