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洒醉的梦中情人

绮梦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正向着梯口。那是午字一号房。

尽管开旅馆的,房间多是租给旅客住的,但绮梦客栈其实招待的客人并不多,所以,主持客栈的人,各人霸占了一间房子,绮梦住的,自然就是较宽敞、较舒适,也较有气派,也能纵控大局的一间。

通常,能在走廊尽处,横跨连接左右两间房子的,就是主房,光在气势上,也比较够分量。

罗白乃进来已数日,当然知晓绮梦的住处。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午夜难眠的时际,他有无数次想鼓起勇气要爬上楼来,但还是鼓不起勇气去敲门,有次更给张切切赶下楼来。他住的是楼下子字房一号,就正好在绮梦房间的下面。

──虽是同一方位,在内里设备、房间气势,那分别就大多了。

同人不同命。不过,有时寂寞难耐、孤独难眠之际,罗白乃会想:她和我,会不会同心同意。

(我也是寂寞,你也是寂寞啊。)

(你睡不好,我也睡不着。)

他听到她有时终宵也仍未就寝,就在楼上,隔了一层木板,在自斟自饮、独酌独叹的声响。

他听得很清楚,也很用心,连细微的声音,换衣的窸窣声,轻轻的叹泣声,乃至如泣如诉的哼吟,他都不放过。

于是,他很清楚地明白,楼上的女人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

而且还常常喝酒。

一杯一杯喝不停。

不是大醉。

只微醉。

看来,她还是非常节制的。

她节制好像是为了要保持警醒。

──她已是号令这儿一带的女子,为何要那么警惕?她连喝酒,都要一个人,自个儿的喝,难道她不信任别的人,不许人跟她共饮同醉?

是她知道有敌来侵,有人伺伏,还是预料到会有事发生?

一个孤独的女人,连求一醉都不可以,那岂不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每晚都在饮酒,岂不是有很多心事?

(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上去。)

(只要你要我喝,我醉死都愿意。)

罗白乃在那些夜里,想到在上面的她,还在饮酒,心都痛了。

他清楚地听到,她斟酒的声音,酒倒进杯子的哗啦啦声响,她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杯底再重重搁在桌面上的碰响,如此一夜到天光。他甚至听得出那杯里的酒有没有一次干完,剩下多少,壶里还有没有酒,坛里还剩下多少酒。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为何不叫我上来陪你?)

(一个人喝酒,就算不伤身,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不忍见她伤心。

不,是不忍听。

──那杯底碰着桌面那一下响,在午夜听来令人心碎。

“独”,只有一只杯在响。

因为日常见着她,她一向是个有主见、冷傲且能叱咤发令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竟是饮酒竟宵求一醉的女子。

只有他知道。

因为他留意。

他睡在她下面。

有时他会这样想:如果没有了那层板,那层障碍,那层隔阂,他就可以完全看到她了,他就完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甚或,他就完全可以跟她睡在一起了。

想到这点,他可更辗转反侧,难静难眠。

他有时候甚至想跃声而起,一拳打碎天花板──但打毁了天花又怎样?难道他罗白乃就可以在床上恭候绮梦的大驾么?

他不敢。

他甚至不忍心去破坏这午夜的节目。

听她不眠。

听她独酌。

听她在斟酒与痛饮之间的心事。

他甚至为此上了瘾。

──在上疑神峰探猛鬼庙和在古岩关守绮梦客栈之间,他到底还是选了留守,跟对绮梦的感情,不无关系。

这点,恐怕他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对他而言,绮梦跟他-同度过许多良宵,可是习玫红却不。

她已成了他夜夜酒醉的梦中情人。

──尽管,习玫红跟他有说有笑,还能闹着打俏,比起绮梦亲切多了。

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不同便是不同。

有一点罗白乃倒是很明白的清楚意识到:他现在叫打着旗号暗中潜上去窃听剑萍和绮梦的对话,其实,他心底里更关心的是:“血浮萍”会不会向孙绮梦猝下毒手?他要保护她。

可是,一个卑微的男子,www.youxs.org。

所以他要寻找理由。

找借口。

一旦找着了,就自告奋勇,身先士卒。

人常常为了他轻薄无行,浪荡花心而没把他的感情瞧在眼里。

事实上,他热情如火,他真心如冰,只要绮梦给他回应他就会全然融解。没有理解他的不专注是因为没有遇上他值得专一的,而他就算不专一也不代表他不深爱着他值得爱的女人。

有时候,男人的用情不专一其实只是一种对异性不满足,而不是对爱情与真情。通常是,男人对爱情不专但又长,但女人对爱情却不久长而专一。

本来各有利弊。但对罗白乃而言,只让人看到他的“弊”,所以一向都弊多于利,他也常怀怨寂寞,悲愤不遇。

有时候,他的心事,会化为开玩笑式的插科打诨说了出去,不知是谁听了,也许是何文田这男子气大于女人味的女子,或许是言宁宁这杀人要比温柔更甚的女子,抑或是李菁菁这婉约要比强硬更折煞人的女子,传了开去,却让叶告、何梵这些人,也在口头上嗤笑了罗白乃几句。

罗白乃可不以为忤。

他想:只要我真情付出的,傻气一些又有何干?怕什么让人笑话。人笑我我也笑他!人笑我痴才是痴。他可不受这一套。结果,他是失恋的多,至于恋爱上的不是少,而是未开始就成结局,或者从头到尾,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真心真意,只以为是一个玩笑。

──有时候,开一个对别人看似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他而言,通常是要伤心哭泣一辈子的事啊!

不过,他可不管。

他关心这个人,就去帮这个人。

他既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又何必理会对方爱不爱他?

最重要的,是他爱她,那就够了。

所以,在他心目中,有奸的美丽女子,有酒醉的梦中情人,有乍嗔乍喜都令他乍惊乍狂的救命恩人,那就足矣。

他现在带叶告、何梵上楼,去一个平时午夜他最想到,却又没有勇气敲门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依然不能敲门。

因为他们要偷窥。

想窃听。

──好像有个什么声音,一直呼唤他们上楼、上去、上前去,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来救援、发掘似的。

奇怪的是,三人心里,都生起了这种感觉,但都没有把这特异的感受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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