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十四位师父的赵燕侠

正在追命苦等救兵之际,习玫红才刚刚从“化蝶楼”找到冷血。

她能够找到冷血,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从那种“霸王花”的山谷中潜逃至大蚊里,可以说是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那段路途全是荒山峻岭,悬壑峭壁。

习玫红一面要躲过山头哨棚的发现,这条山路本就曲折迷玄,又渐从日落至近黑,习玫红最怕的是蚊子,偏偏这里蚊子又特别多,每叮她一口,她就拍一下,一时间“噼噼啪啪”的响,没给守哨的戍卒发现,也算是她的幸运像髻簪上的明珠一般跟随。

蚊子越来越多,左叮一口,右叮一口,叮到后来,习玫红脸上、手上,浮起好多小肿块,红通通的不消,习玫红想起这些叮她的蚊子说不定其中一只有毒,心里就更怕。

可是她最怕的不是蚊子,而是鬼。

荒山寂寂,明月当空,份外清冷,狼嗥遥闻——不是鬼出现的最好的时节么?

习玫红心里不知慌忽忽的骂了几回追命;早知道,她就留守山谷,对付敌人,由得追命来遇鬼好了。

她这一慌惶,就迷了路。

不过,要不是她迷了路,只怕她一辈子难以跑出这山谷。

因为习三小姐向来迷迷糊糊,不会认路,她曾在习家庄大花园也迷失过,只是她不给找到她回去吃晚饭的老奶妈说出去罢了。

追命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化蝶楼”——因为能摸回去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惜追命不知道。

所以习玫红迷路了。

因为她迷途,所以一面躲蚊子,一面乱闯路,总算幸运常笼罩习三姑娘,居然给她一面咒骂头上嗡嗡乱飞的蚊子,一面逃回了大蚊里。

只要到得了大蚊里,路就好找多了。

因为只有一条路,直通济南的路。

只剩下一条路的话,习玫红没有理由会回不去济南城的。

但习玫红就是回不去。

因为没有马车经过。

习玫红是跟追命躲在标车、柩车、马车下来这里的,那是一段不短的路途,如果要习三小姐走回去,那实在是一件苦到不得了的事。

别说习三姑娘从来没有在荒山野岭这般“走”回去,就连坐车,她也不用赶马,通常是在车篷的软垫上吃糖果,还嫌车慢不够凉快,所以在她而言,躲在车底下混进来已经是一件相当委屈的事了。

没想到而今更委屈。

——这么远的路,黑忽忽的,一个伴儿也没有,竟要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大蚊里”的村民早已搬得一干二净,自然也不会剩下一驴一马,习玫红也不想多待在这黑沉沉的村子里,只好启程“走”回去。

何况,她也可以隐隐感觉得出,追命一个人在山谷里维持大局,是件情急的事,虽然追命有百般不是,但他毕竟仍是冷血的师兄啊。

一想到冷血,习玫红不禁有些羞赧,微微地笑开了。

只有荒山和月亮才知道,习玫红偷笑脸红的时候有多么美丽。

习玫红好像发觉月亮在偷窥她,抬起脸儿说:“我才不想他呢,那坏东西!”

当骂冷血是“坏东西”的时候,她真的想到许多“坏”事情上去了:那冷血一定还在“化蝶楼”里,吃着很多好吃的东西,睡在好舒服的软床上,还有那些妖女……

一想到那些“妖女”,她就心里气炸炸的:那些女子,个个腰身,都像水蛇一样,不断的在抛着媚眼,仿佛那种眼色很有风情,使得男孩子都像小兔子一般赶回她们设的笼子里去!

她想到这点,偏又饥肠辘辘,气起来一脚踢石子,岂料那块石头,埋在土里还有一大截,虽给她一脚踢飞,但也震得她脚趾隐隐生痛。

她只好坐下来唉声叹气,又发现靴子里有几粒小石子梗在那里很不舒服,她只好在清白如画的月光下,捡块出石坐下来,脱掉靴子,倒掉小石块。

这时候她就听到一种声音。

车轮辗在干瘪地上的声音。

还有马嘶。

习玫红的运气,已不能说是不好了。

“大蚊里”虽因瘟疾盛传,所有村民匆匆搬走,只余一片荒凉,但是大蚊里衔接官道的路上,还是有车辆行来的。

不过在这入夜时分,行人绝迹,连马匹也尽量避免经过这阴森森的地方。

可是有一些车辆就避免不了。

像这一部是一辆运载活鱼到市肆,赶晚市下秤的运鱼车,为了多赚几文钱,这晚上的赶集是少不免的。

但运鱼的几个人看到大蚊里的荒道上居然有个脱了一只靴子,半男半女装束,披着长发扬着靴子叫停车的标致大姑娘的时候,都几以为是见到艳鬼了。

不过有这样美丽的鬼,他们仍是心甘情愿的停了车。

习玫红也终于到了济南城。

不过她努着嘴儿觉得很委屈。

以那样的眼色看她,她当时真想用一盆清水来洗去给那些男子看过的地方。

可惜车上的水又腥又臭,还有半死不活的凸眼睛的鱼、翻了肚皮的鱼。

有个男子居然还笑嘻嘻的问她:“暖,你在那儿做了多久?怎么还又白又嫩一挤可以挤出水来呀?”然后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要不是当时习三姑娘就露了一手武功——“铮”地拔剑削掉那家伙一小片耳尖,恐怕往后的话会越难听。

也幸亏是这样,习玫红才回到了“化蝶楼”。

她一下车,还是听到车上掩抑不住的嗤笑声。

她的肚子正咕咕叫了一声,想起冷血还在歌笙轻柔温褥厚枕的地方舒服的时候、更觉得受了侮辱,一气之下,噙了两泡眼泪,因为倔强之故,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就冲上了化蝶楼。

化蝶楼的老鸨、妓女、客人,都以为她是愤然来找纵情声色中的丈夫的女人。这种女子,通常连龟奴都不大敢惹。

习玫红是个敏感的女子,偏教她看出别人的感觉,所以她就更生气。

她一面心里骂着:死冷血、臭冷血……一面走上楼去,一面掀帘子。

掀帘子的结果,是里面男女惊呼各一声,习玫红两颊红似火的退了出来,气得无可再气,想想更气,“铮”地又拔出剑来,大声叱道:“死冷血,你在哪里!”

幸运的是,冷血即刻出了来。

冷血也是平生首次给人叫“死冷血”就应声而出的。

他虽被叫“死冷血”,但心里头着实狂喜:因为他知道一定是习玫红回来了。

他幸亏早跳出来一步,不然的话,习玫红就要大闹化蝶楼,搞不好要跟青楼恶奴们大打出手了。

冷血与习玫红终于见了面。

习玫红一见冷血,就想到在他怀里大哭一番,哭得淋漓尽致再说。

但她瞥见帘子一晃,另一人也掠了出来,心里头就凉了半截。

出来的人是个女子。

一个纤弱得倍添韵味的女子。

习玫红认得她:这正是那个在化蝶楼舞姿纤巧、柔若无骨、眼睛会说动人的话的那个女子!

——这女子后来曾御剑飞袭吴铁翼!

习玫红一想到刚才掀开帘子所看到那一男一女的情景,心里刚凉下去的部分又似烘炉般焚烧了起来。

她立即寒了脸,像没见到冷血一样。

“谁叫你呀?”

拙于言词的冷血怔住:“我……”

“不要脸!”

习玫红霍地转身,迅速地让眼泪流下来,借旋身之际用袖子揩干,但这一切,都没瞒得过从帘子里掠出来的离离。

离离姗姗行前,说:“习姑娘。”

习玫红故作大方回首笑道:“有何指教?”

离离柔柔一笑:“冷四爷一直在等你和三爷回来吃饭哩,他一直坐立不安,很担心……”

习玫红心里忖:这用你来说!少假惺惺了!却在脸上笑道:“是吗?”

也不知怎的,她每看见离离,心里就浮现起自己小时候学舞不成摔破了东西,还有踩死了一只豢养的小蛤蟆而伤心落泪的情形;只觉得自己面对这风情万种的柔弱女于,自己很不像个女孩子。

其实习玫红的声音甫起,冷血就掠了出来,他乍见习玫红,万千情意,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表达。

他看见习玫红有些风尘仆仆,花容憔悴的样子,心里爱惜得微疼了起来,想用手拨去习玫红发上一片小枯叶。

但习玫红不知怎的,忽对他冷了脸,他的手只好隔空僵在那里,好一会才讪讪然缩了回来。

这些离离都看在眼里。

她和冷血谈过了一席话,自然了解这大男孩子的心里感受,便向习玫红笑着说:“冷四爷一直在我面前,尽是说你。”

习玫红昵声道:“说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

冷血这时禁不住问:“三师兄他……”

他本有千言万语,蜜语转怜,想对习玫红说的,在她去后音讯全无的时分,他才知有多挂怀,但在此刻,他还是要先追问三师兄的下落。

这一来气恼了习玫红,冷笑道:“你就只记得三师兄!”

离离暗喟了一声,本来想说:你怎么这样不了解四爷……后来转念一想,这种情形,不是外人参说得了的,自己最好还是离开的好,便婉然一笑:“我有事,先走了。”

冷血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说是好。

离离对他一笑,走过习玫红身畔之际,只低声说了一句:“习姑娘,他对你,是真的好,这几生修来的福气,不要给脾气坏了。对男人,自然太驯不好,但温柔还是切要切要的。”

她笑了笑又道:“我真羡慕你们。”

说罢便姗姗而去。

她离去之后,习玫红的气平了,离离的话,倒逐渐在她心里生了效。

剩下冷血和习玫红,谁都不知如何开口。

习玫红本来先要求大吃一顿的,但有些赧然不好提起。

她只好先告诉冷血遭遇的事情。

冷血一听,从习玫红充满乐观、自大、加油添醋、传奇故事一般的转述中,分析到追命的处境危殆,当下沉声问:“如果要你再回霸王花山谷,你可认得路?”

习玫红气得凤目睁了一睁,扬扬秀眉道:“当然认得。”

又补了一句理直气壮的话:“可是,我还未吃东西呀。”

冷血疾道:“我先去布置,你可以在这里先吃,弄好了回头我来叫你。”

习玫红从冷血的脸色里知道事态严重,便乖乖的点了头。

冷血是去调集衙房的人手,围剿赵燕侠这一干人,要一网打尽,必须要冷静充分,行动奇速——冷血虽然刚烈,但决不鲁莽。

他的身份和职责,也不容许他有丝毫的鲁莽疏忽。

冷血即时出去调集人手,习玫红饿不过,叫了些好吃菜肴大吃一番,吃着吃着,良心有些不安起来,留下了几块肉、一些佐料,又托小厮买了几粒蛋和几株蔬菜,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连手指都冰凉了起来,脑里还盘算着一些主意。

追命与赵燕侠已经交手七次。

在这七次交手里,追命从赵燕侠手上第一柄武器跨虎篮,至第十一件武器月牙刀,足足踢飞震落了赵燕侠手上十一件兵器。

但赵燕侠旋即亮出第十二件奇门兵器:吴钩剑!

赵燕侠一面打一面从容地笑道:“三爷,莫忘记我有五十四个师父啊。”

追命了解他话里的意思。

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武功都不怎么高,可是,赵燕侠的武功,却学尽五十四个师父所能,五十四个师父的武功聚集起来,足以把赵燕侠造成一个在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一流高手。

虽然他运腿如风,数度踢掉对方的兵刃,但是,赵燕侠随手接过一把新的怪异兵器,又使出另一种崭新的打法。

由于每一种兵器的用法招式,迎然不同,追命久战之下,只觉目眩心惊,难以应对,但对方招式变化,却层出不穷。

“卜”地一声,赵燕侠手上的吴钩剑,刺在追命腿上,反而折断。

赵燕侠微晒,又亮出一条十七节三棱钢鞭,虎虎地舞动了起来,全身化为罡风鞭影,向追命罩来。

追命猛喝一声,一口酒箭,化作千点瑞彩缤纷,冲赵燕侠面门猛射而出!

赵燕侠此刻使的是鞭。

鞭影再密,也罩不住追命的酒光万道!

可是赵燕侠空着的左手一抖,凭空抓住一面藤牌,往脸门一格,一阵“必噗”连响,酒箭射在藤牌上,如密雷攻打一般。

赵燕侠借势退跌七八步,笑道:“三爷的喷酒功夫,确名不虚传,却不知我这藤牌鞭法如何?”

说着飞龙矢矫的鞭影,腾挪卷舞,但人在藤牌之后,电转星驰,倏忽来去,令人无隙可袭。

追命只好一面应敌,一面伺隙观变。

赵燕侠的钢鞭,忽然一沉,拖去卷来!

——追命最可怕的是一双脚,惟有先把他的腿功毁去,才能取胜。

追命忽然弹起,鞭击空,正欲迎空卷击,追命忽然身形似被巨石压下一般疾沉,踩住钢鞭。

钢鞭在地上溅迸火花,但力抽不动。

赵燕侠随即放弃钢鞭,改用太皓钩,急扣追命双胛。

追命“咄”地一声大喝,向土岗掠去。

赵燕侠身形如影,他早已防备追命在不能取胜的情形下极可能只求速退再说。

如果要退走,必须要掠出山谷。

——但是山谷隘口他早已令剩下的“师父”埋伏,追命想必也看得出来,他要杀出谷口,徒招致背腹受敌而已。

因此追命若要退走,必须先掠上土岗。

——居高临下,杀退追敌,然后攀壁逃逸。

赵燕侠的杀着早已伏好,就待追命这一逃!

就在追命起念要掠上土岗之际,赵燕侠已猛然截击——制敌机先,这“先”字是遇敌时决定胜负的因素。

在对方动念之前抢得先手,或在对方动手之前抢得先机,抑或在对方夺得先势之时先破其势,都是“先”之诀门。

赵燕侠已夺得先手。

可惜追命并没有踏上土岗,所以赵燕侠并没有取得先机。

他这一下跃出只是诱敌之计。

——诱赵燕侠去截击他。

他用的正是在对方抢得先势时破其先机,他的身形在半空猛然一顿。

在半空急弹的身形怎能陡然顿住呢?

这情形就像箭矢在飞行半空中倏止一般不可能。但追命做得到。

他骤然顿住。

脚张成一字,如风车轮一般,向赵燕侠倒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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