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末路狂风

一刀剑笑一笑

他的斧便是剽窃自余默然的“大苦头”!

他已吃过苦头。

这一次,他要他的敌手吃吃他的苦头!

──斧头!

他的斧头一黑一白,一个暗沉沉的,一个在发亮,一把回旋斫出,一把独劈华山,一面带风挟啸,一面寂然无声,但无声的却比有声的更势凶,有声的要比无声的更刁钻,都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齐齐夹攻、急取庄怀飞!

他要他的命。

唐天海已恨绝他了!

他要庄怀飞也吃吃他的“苦头”!

若庄怀飞没有准备,那么,猝然遇袭,而且还是这般凌厉的斧头,只怕是非常危险的。

可是庄怀飞却似“等候多时”了。

他一点也不震讶。

亦不意外。

唐天海一动,他就俯身,抄刀,拔剑,然后,刀剑一架,及时格住了双斧!

他一向少用刀,也不使剑。

可是他舞一道刀花,使一圈剑花,有形有格,是威是势,刀剑一交时,星花四溅中,居然在风声中听来如一声尖锐而短促的笑。

他的刀和剑,居然笑了笑:

然后“叮!当!”各一响,硬生生架住了一黑一白二飞斧!

飞斧攻势给瓦解。

但刀折。

剑断。

刀是好刀。

“牧诗刀”。

剑是名剑。

“长老剑”。

但这好刀名剑,居然抵不住这双斧合击。

──唐天海发出的飞斧,功力还不及原创者余默然的二成,要是由余飞斧发招,庄怀飞又焉接得下这两斧?可惜。余默然已给他毒杀。

一击既未能杀敌,唐天海本来还要追击。

──一“本来”。

但他没有再进一步攻击。

──一为什么?!

这是他大好时机啊!

庄怀飞手上的刀剑已断,而唐天海还有绝活儿。

可是他没有劲。

──好像一颗流动的珠子,突然给人一脚踩住了。

铁手却动了。

他这时才把他的话说完:“……我的功力已差不多复元了,你要当心!”

这时唐天海已跟庄怀飞打了起来,看来庄怀飞是绝对有充分防备的,既然如此……他突然劈空一掌,打了出去。

他不是打人。

也不是攻向苑子内。

而是遥劈了苑外竹树丛中一掌。

掌风在狂风中猖了一狂。

竹叶簌簌,但既不落叶,也不伤枝,只在着掌之际,发出如同箫声一般的呼啸。

铁手这一掌似打得莫名奇妙。

而且也似乎打了个空。

空空。

铁手打了那一掌,马上又觉得全身一轻,丹田气海立时又变得空空如也。

这时,夏一跳和何尔蒙左右包抄,几乎同时赶到。

他们一左一右,扶持住他,一个双指取他双目,一个一掌向他天灵盖拍落。

铁手本欲动手,但那一掌既出,换回来是一个大空,然后心头一阵狂跳,耳呜目眩,好一阵的舒泰通素,欢快频传,之后,又回复原来的情状:

他已使不上力。

动弹不得。

看来,他又重新“受制”。

而且,只怕唐天海的遭遇也是一样:

他们一先一后脱险,但却都只有“递出一招”的时间。

──甚至更短。

然后又回复原状。

何尔蒙跟夏一跳对铁手下手都很重,却不是因为他们恨铁手,或与他有私仇,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敬重”铁手。

因为他们都知道!

铁手一身内功直修横练,已臻刀枪难入、利器难伤之境地,如果不是攻取其要害,不是尽重拳出击,只怕绝对讨不了好。

是以,夏金中一出手,就一掌向铁手的百会穴拍下去。

何尔蒙则用食、中指与无名,尾指各二指并合,直戳铁手双目──仿佛还怕光是一只手指插不瞎铁手的眼睛。

就算铁手的手是铁打的,身子是铁铸的,但无论如何,双目总不可能是对铁眼,而百会穴是人身大穴,就算他有颗铁头也经不起这当头重击。

何况他现在已无还击之能。

也无招架之能。

甚至没有闪躲的能力。

就在这刹间,庄怀飞陡地大喝了一声:

“住手!”

──刚才铁手为他挡掉唐天海施毒的石桌时:他也遂喊了那么一声。

不过,刚才他喝止的时候,唐天海当然没有收手,铁手也照样动手帮他,而今,何尔蒙及夏金中都一齐突然停手。

庄怀飞一叱两人就收手,看来,他们毕竟没有全力出手。

四指就停在铁手双目前不到二寸处。

手掌就止在他百会穴上。没有拍下去。

铁手没有眨眼。

他虽失去闪避的能力,但总能霎霎吧!

──看来,他也不相信对方会对他开胸戳目。

庄怀飞好像很有点不忿气:“你怎么知道我不杀你?”

铁手道:“你当然不会杀我。”

庄怀飞气忿:“我为什么不杀你?”

铁手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庄怀飞无奈地扯了一个理由:“至少,我该杀你灭口。”

铁手道:“那你又为何要叫他们住手?”

庄怀飞为之气结:“我在没喝止他们之前,你也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铁手道:“那是因为刚才唐天海在布下‘绿幽灵’之毒时你已经叫住手了。”

庄怀飞冷笑道:“我叫停手,不代表我就一定不杀你──说不定我是想亲手杀你。”

铁手道:“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庄怀飞道:“至少会少了一个敌人。”

铁手:“你只会少了一个朋友。”

庄怀飞诧道:“你仍当我是朋友?!”

铁手:“一日为友,终生交情。朋友就是朋友,哪有今天老友明天酱油的!”

庄怀飞讪讪然的道:“可是我已经做了这样的事──你不是一向都兵贼不两立的吗?”

铁手反问道:“你做了什么事?”

庄怀飞一呆。

铁手追向:“你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吗?”

庄怀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铁手道:“你连唐郎都没亲手杀死。”

庄怀飞哼了一声。

铁手道:“你抢人钱财了吗?”

庄怀飞道:“可是……”

铁手即道:“那是吴铁翼掠夺得来的不义之财,你只是替他保管而已。”

庄怀飞倒给他抢白住了。

铁手道:“你做了什么杀人越货、丧心病狂的事?嗯?如果未曾,你今天仍是兵,跟我一样,还没当贼的资格。”

庄怀飞故意狠声道:“但我现在就要大开杀戒了──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吧!”

铁手淡淡地道:“因为你不想杀我。”

庄怀飞怪叫了一声:“什么?!”

铁手又加了一句:“你也不敢杀我。”

庄怀飞这下可火上加油:“我──不──敢──杀──你?!”

铁手叹了一口气,这回真闭上双眼,“如果你真要杀我,那就请吧!”

二冰火

庄怀飞瞪住铁手。

他的手指深深嵌入自己的右腿中。

他随手可以杀了铁手。

铁手已没有反击、反抗之能。

可是看他的表情,定如泰山,甚至还微微笑着,像在阅读一本赏心悦目的书。

他好像无所谓,甚至不大关心结果:哪怕是牵涉到生和死。

其实他还是关心的。

至少,他一直保持与庄怀飞对话,那是因为他发现:

缸边的少女还是缓缓的移动着──尽管她的移走已尽力避免惊动,但因为她可能没有武功和轻功底子,所以挪移得非常缓慢,也十分艰苦,而且,也很容易让像庄怀飞这等内外兼修的高手发现。

所以他不断说话,并且有意激怒他,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终于,庄怀飞长叹:“我输了。”

他说:“我不杀你。”

“不,你赢了,你赢的是自己。”铁手笑道,“你不杀我,是你战胜了自己,打败自己比什么都难。”

“不过,”庄怀飞这次是对何尔蒙道:“你就算是要杀这个人,就杀了他好了──士可杀不可辱,更不可使他变成瞎子,我们之间没那么深的仇。你如果不是戳眼,说不定我就像让你杀飞天唐郎那样杀了他。”

说到头来,庄作飞还是在澄清他本来是要下手杀人的。

其实,当他颓然承认不杀铁手时,在场的人,无不松了一口气,至少,既不杀铁手,那么,也可能不杀自己。

──可是红猫打的是头,为何又让他喝令停止?

庄怀飞好像也“省觉”到这点“漏洞”于是补充道:

“至于你,一掌拍他的天灵盖,那是在自找麻烦,要知道:他练的是天地一元真气,他的一元神功,已到‘一以贯之’的境界,你给他当头重击,一旦打通了百会穴,反而能借力运力,再聚天地之气,周身运行,那时,别说是区区‘冰火’之毒,就封了他全身要穴,再打他十七八掌,那也不济事,谁也制不住他了!”

然后他对铁手带点得意的说:“我们毕竟曾是战友,故尔对你知之甚详,可不是吗?我喝止红猫,不是怕你死,而是怕你逃,明白了吧?”

“明白了。”铁手苦笑道,“只是不明白的是:你给我们下的是什么毒,怎地这般飘忽奇特?”

“这毒吗?”说到这里,庄怀飞突然脚步倒滑急飘,已到了谢梦山身前。

谢梦山双肩正好一动:他先见唐天海已发动攻势,而紧接着铁手似也恢复了活动能力──可是他却还没!

他急

暗运玄功,却似湿了的灰,完全没有“复燃’的迹象。

与此同时,唐天海突然又‘定’在那儿,而铁手已再度受制。

而他自己,却仍似是冰里的鱼。

他惶惧。

唯一的好消息:也许就是庄怀飞终于表明:不想杀铁手──也许,也不会杀自己吧?

可是随即又想到:历代青史有载,不杀外人的,不见得就不杀自己人,有的人还是专杀自己人呢──庄怀飞会放过铁手,可能是要拉拢收买,不见得就会放过自己。

就这样,一阵急,一阵惶感,一阵焦虑,忽然间,后胸枕骨下似轰的一声,火山爆发似的,爆出的却是白色的岩浆,突然,身子能动了。

这是迟来的意外惊喜了。

──迟来总好过不来!

他双肩一耸马上要施出他的“山影神功,玄梦大法”,他不求恋战,只求活命,杀出去再求救。

不过他甫动,庄怀飞已倒跩而至,贴近他的身子。手在腿上一翻一掣,扣住了他腰眼两处大穴,他全身一麻,本待鼓余力反击,却又泄了气──就算庄怀飞松了手,他也无再战之力了。

庄怀飞这时就松了手,低声在他耳畔说:“大人,你还是不要硬拼的好。我不想你部属面前损你颜面。”

谢梦山的身体就遮挡在他面前,不仔细看,会以为谢梦山听了庄怀飞低声说话后,便不打了,而殊不知他还制住了他的穴道在先,而又散功在后。

他只好又咳嗽。

咳了之四五声后,他才说:“你用的是什么毒,怎么如此怪异?”

庄怀飞道:“冰火七重天。”

“冰火?”谢梦山不解,“七重天?”

“对。”何尔蒙这次作解人,“非凡研制出一种叫做‘冰火三重天’的药丸,服了之后,会暂时丧失作战能力。他后来给唐天海害死了,连药方也偷了过去,他改头换面一下,变成了药粉,易名为‘冰火五重天’,只要往坐卧行倚处一撒,一经粘上,与汗液同化,渗入肌骨,即先散了受害者的功力,若对方功力精深,聚运内力要抵抗的话,很容易便血崩而死。他加了两重天,便是表示自己要比非凡的‘三重天’更高明的意思。我今天便特意制造出‘冰火七重天’来,让他自食其果。”

谢梦山苦笑道:“我可没杀过何家的人,更没窃取过‘冰火’的配方──我也要吃这恶果?”

何尔蒙不动的时候像一只在泥潭里的鳄鱼──而且还是老鳄鱼,一动也不动,连泥泞都干涸了,它也成为一块泥巴了,也不动上一动──谁也不能想象刚才他出手的快狠辣,他五官里唯一有动作的是鼻子,不断的在吸着、嗅着,不管在说话的时候或不说话的时候,都一样:“刚才是你要我和唐监司一道撒‘乌啐啐’和‘冰火五重天’来加害头儿跟铁二爷的。我正好改撒‘啄啄碎’,那是破解‘冰火五重天’的解药,然后在你们以为我为你们下毒之际,在你们四张凳子上公然布下‘七重天’──你下令下毒,而今中毒,不是因果是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像猎犬在那儿猛嗅。

谢梦山听了,只有惨笑的份儿。

外头的风在狂吹。

狂哮。

也狂啸。

风像要立志把整个山吹过来刮过去。

三七重天

风与风在对流间发出厮杀般的狂吼。

人与人之间呢?

唐天海、铁手、谢梦山,这三大高手,各以殊异的姿势,定在那儿,形容古怪。

唐天海嘶声道:“你这‘冰火’,却不是……原来的冰火……”

“当然了,我这是‘七重天’,比你的多了两重;最精妙的两重。”何尔蒙翻着一双老而怪、如同干木瘢痂结纹厚皮眼,斜瞅着唐天海,道:“你一旦着了道儿,便中毒了。开始不觉异样,待要动手运气,六几招后,才会发作。发作的时候。还会有欢快感觉,舒泰欲泄,一泄便真气尽失,任凭宰割了。不过,愈到后头,欢快愈少,散功时间也愈短。”

铁手不禁好奇的问:“动手才会发作?要是一直不动手呢?”

红猫在旁冷冷地道:“不动手我们还下毒来干啥?我们会让你动手的。”

铁手不以为忤,坦承道:“这点倒在先前便领教过了。”

他跟唐天海都在动手数招后,才实觉体内澎湃,甘畅欲泄,然后一身功力,忽消饵,如同泥牛入海,无形无踪。

──可是刚才却又怎会功力恢复?

“‘冰火七重天’精彩之处,是将原来的药力改良加重,而又尽量不干天和,不致人于死命。”何尔蒙显然对他所创的药物很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咱们‘下三滥’何家的技法,远胜你们唐家。我这药力是分七次发作,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解药,也并无外力破解,那么,无论你的功力比元十三限、诸葛先生、王仔厝、林灵素更高,都一样得有七回丧失功力。不过,其间也有回复的时候,回功是前面短,后面长;而散功是前面愈长,后头愈短。这是妙处。”

这回,铁手可听不大明白。

唐天海毕竟是熟悉“冰火”的药理,故问到要害:“你的意思是说:从中毒开始算起,会有七次功力复元的机会?”

何尔蒙道:“是。所以叫做‘七重天’。到了第七次,只要没人杀你,你便自动解禁,就像没事的人一样,死不了的。”

唐天海又试探着问:“你是说:总共有七次散功。散功是一次比一次短促,而回复功力是一次比一次长。”

何尔蒙答:“是的。也就是说,第一次散功,就是刚才,是最漫长的,然后,功力突然间又会回复,但不消片刻,又会失功。如此,功力愈回复愈快,时间也愈长。惟一旦药力回转,攻心入脉,又得功力全消,只待下一次轮回。其间一时舒畅,一阵堵塞,如冰寒,如火焚,故称之为‘冰火’。”

──当真是一冰一火,铁手两次散功,其滋味也可说是得个中三昧了。

那么说来,大约还有五次散功:但却不知何时功力突然消失,又在何时内力蓦然回复?

──这才是要害,关键。

“我却不明白。”

这次问的人,居然是红猫:

“既要下毒,既已下毒,何不干脆毒死算了──要搞那么多费煞思量的玩意儿,对大家都没好处。”夏金中没好气的问,“闹那么多名堂,万一计算不准,控制不住,反受其害,何必自找麻烦!”

“研制不同的药物,是‘下三滥’子弟的天职;试验不同的药力,是老何的兴趣。”这回居然是庄怀飞回答,“至于要对他们下这古怪而麻烦的毒,是我的意思。”

他代何尔蒙回答:“我不想跟铁手硬碰,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可是,我也不想杀他。谢大人就算对我寡恩,但怎么说也是我上级,何况他还是恋恋的爹,我不能杀他,唐天海原跟我伙同毒倒对手,并分财宝,他对吴大人不义在前,对谢大人不义在后,看来,事成之后,他也不见得会放过我,加上他剽窃他人绝学,杀人灭口,好事多为,我以毒攻毒,把他毒倒,也是合当,但毕竟他因信我而遭我所趁,我也不想占这便宜了结他性命,所以……”

“所以用这种‘冰火七重天”的毒正好──”这回到铁手替他代说下去,“毒我们不死,又予我们反抗的机会,但又不怕我们能反败为胜。”

谢梦山冷咳一声,他的咳声让人惊咳到:“世间除了冷哼,冷笑,冷哂之外,原来还会有“冷咳”这回事的,“可是,这种机会就好比绑住了手,蒙了双眼跟你交手──打也是白打。挣扎也没用。”

“有用的。”庄怀飞庄重地道:“你们最多只能再回复功力一次,我们就不奉陪了。这药力持续一散一复,我们则已远走高飞,完成我们撤退的步骤。我们一走;剩下你们三位,只怕还是得要了了恩仇吧?说破了也不怕:今儿的事。大家都揭底了。唐天海、谢梦山毒计不成,会容铁手活出去吗?谢梦山、唐天海曾勾结下毒,铁手会放过这两个现行人犯吗?唐天海出卖了谢梦山,唐天海本来就要翦除谢梦山,能不先摆平吗?你们忙的事还多着呢,一旦暂时恢复功力,还不知谁杀谁呢?只怕不见得来得及追我──追我也无用,我担得了事便应付得了场面,下得了毒就铺好了后路,你们歇一阵赶一段,断断逮截不住的,别忘了,我好歹也是个捕头,迫缉犯人我拿手,所以论逃亡,我也在行得很。”

大家才恍然明白:庄怀飞制造这场布局的真正用意。

谢梦山衡量得失,不禁有些慌惶起来了:“你不公平。”

庄怀飞一愕:“我不公平?”

谢梦山咳着抗声道:“为啥独我发作得特别长久。而回复得却分外迟缓?──你是有意借刀杀人,要害死我!”

庄怀飞一笑:“我不是说过吗?你到底是恋恋的爹,我说什么都会留你个颜面的,又怎会特别整你!”

何尔蒙觉得应该挺身解说了:“唐天海比你恢复快,且能持续,是因为他对这药力早有涉猎,抗体较强之故。铁手则因为内力丰厚,自然能回气快,功力持续强而久些。”

谢梦山依旧悻悻然:“你做出这样的事,还想我女儿嫁给你?”

庄怀飞静了半晌,沉重但诚恳地道:“这事待会儿我会向恋恋说明得一清二楚,我想现在她也明白了大半了,至于她作怎么个抉择──那是她的决定了。”

谢梦山哇地咳了一声:“我一定不会让女儿嫁给你──除非……”

他此时此境,还想试图说服庄怀飞。

外面风萧萧。

风狂哮,万树千叶扬,百竹千叶吟。

但竹虽为风所动,却不为风所拔。

那风像吹到了末路。

末路的风,更狂更暴。

更猖狂。

“现在局面很明显,”铁手忽尔又开腔了,他怕谢梦山再劝说下去;纵庄怀飞不好针对他,红猫也会不再客气;他不想谢梦山自取其辱:一个人败了,就得要承认,面对,“你是想犯案:犯一宗不杀人,不劫不盗,但却也不负情负义挟款私逃的案。”

庄怀飞笑道:“这儿不是刚死了人么?”

铁手道:“人是死了,却不是你杀的。”

庄怀飞皱了皱眉:“你少为我饰非:我手下杀的,也可以算是我杀的。不过,我办案多了,总觉得劫杀太多,血腥味太重了,我不喜欢。现在吴大人的事,我既不想脱身,也已不能脱罪,就只想把款子退还给他。只要拿走足够让我过下半辈子的银子,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不伤不杀无辜的人,如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我想干一宗不伤天害理只犯法的案子。我想当一个不负人不负己但又能逍遥法外的犯人。”

四时穷节乃见

“不过,就算如此,也是犯了案。”铁手听着外面的狂风,苑内的狂人,以及真话的狂言,深为感慨,“你本来是个好捕头,你不该这样傻。”

“我是个穷捕头。”庄怀飞笑得很萧索,“穷得连谢大人也不打算把女儿嫁给我这捕快。”

“时穷节乃见,何必计枯荣。”铁手仍不死心,“以你的大材,真的没必要这样做,至少,没必要为吴铁翼卖命。”

“直行终有路,没路回头走。”庄怀飞笑得很无奈,“但我已经做了,怎么办?我只有做下去了。”

然后他向何尔蒙疾道:“记得提醒我。”

何尔蒙道:“卑职知道。”

“人穷志短,”庄怀飞转向铁手道:“你不像我,我上有高堂,下有一干穷兄弟──我看透了,这辈子,我再破一千五百六十六件大案,也一样挤不上四大名捕,当不了五品大员六品官。我既然不能力争上游,就奋竞下流,失去瀑布,入了深潭,虽非我愿,亦成我意。”

铁手缄默了一会,终于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也劝不了你……不过,我得要提省你:我今天如果不死,还是一定会追捕和阻止你的。”

“好!”庄怀飞叱道:“上!”

他那“好”字,是表示赞成,不介意铁手的做法。

“上”则发了一个命令:

一个行动的指令!

“好”字一出,红猫动了,何尔蒙也动了。

红猫窜身跳到铁手身旁,一连封了他三处穴道。

这三处穴道刚好封住了铁手刚涌上来的真气──本来,这恰好是他第三回功力恢复的时候。

只是三处穴道一封,他的真气又憋在那儿,卡住了。

他的人仍是给“定”住了。

铁手只有苦笑。

苦笑还是算好。

唐天海则惨叫了一声。

因为何尔蒙也对他出了手。

眼看,他的功力回复──哪怕是片刻也好──正要发动功势,不料何尔蒙一把手两巴掌的扇了过来,唐天海给打得金星直冒,身上也给抓得痛入心肺、痛出七窍,气劲全都散了、垮了,他哇哇惨呼道:

“你只不过要我冲不破禁制罢了……用得着这般折腾人吗?!”

何尔蒙嗤嗤地算是笑了两声:“谁叫你跟我结怨在先──我就只是看你不顺眼!别忘了,我外号可叫做‘恶人磨’。”

唐天海一张脸气得紫红,疼得在抖哆,庄怀飞则走到铁手身边,低声道:“咱们相交一场,杀你我不忍,放你我不利,只好出此下策,你怪我也好,不怨也罢──不过,今儿来赴鸿门宴之际,我兄声言会站在我这边,我很感动;唐天海向我出击时,您也为我出手,我也感激。”

说着,他挥手解除铁手所受的禁制,不过,此时,“冰火七重天”药力已第三次发作,解了穴道的铁手,依旧不能动弹。

“以你内功,大概与唐天海的抗力相若,反正,你不会比他更迟复元,他害不了你。”庄怀飞歉然道,“我欠铁兄的情,只有待他年再报了。”

铁手却欲言又止。

庄怀飞正色道:“你不必劝我了。没有用的。”

铁手欲言,再止。

庄怀飞只好停步,道:“你且说吧。”

“我看,你这样做,”铁手道,“恋恋姑娘那儿,最难交待。”

庄怀飞低下了头,沉默了半晌,终于压低声音道:“坦白说,我是真心爱她的,我不想放弃。我年纪也已是一大把了,几场爱恋,因为穷,又没有功名厚禄,大都是分手下场,要不然,就得不到青睐。后来也只有逢场作戏过活。但我娘年事已高,望抱孙子望得快发疯了,我自己也明知:再不娶妻,只怕这辈子都独身算了。我只要真心对待她,先与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一直都央我带她去闯江湖,游天下的,我却连太白山都没带她上过,现在正好──然后再慢慢向她表白,取得她谅解好了。”

铁手听了忍不住问,“你娘呢?可安顿好了没有?这事闹开了,要留她老人家在这儿,可不大好呢……”

庄怀飞足感盛情的道:“你有心了。我一早已托老兄弟把我娘安置好了。否则,还真不敢放手而为呢──我是穷怕了,失意够了,何况,我的腿伤已逐渐严重,连吃饭的家伙也不大管用了,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你老哥是身在高处,风凉水冷,再好胸襟只怕也无法体会我们这些泥淖里存身的家伙自甘作贱的理由吧!”

“其实,都一样的。”铁手感叹不已,“最脏的地方,不是粪坑不是阴渠,而是当今朝廷,满朝权贵。──这点,你也一样无法体验。”

他顿了顿,听到风声呵呵,似怒又似笑,决定不想在这笑怒之间争辩下去,只衷诚的道:“我诚心祝福:你和恋恋姑娘能够幸福,快去。记住,不要让我找到你们。”

“好的,”庄怀飞望定他说,“我答应你。决不让你找到我们的。”

五时穷节乃变

他明白铁手的意思。

──因为他原本也是个极称职和极尽职的捕快。

“时穷节乃变,”庄怀飞苦笑道:“树摇叶落,人摇福薄,人穷志更短──咱们曾是战友,友谊不变。只不过,再见已是敌非友了。”

这时,何尔蒙大概正好计准了时间,怕谢梦山功力一复便要出手搏命,正走过去制住他的异动。

庄怀飞却向红猫低声吩咐道:“你赶快把离离姑娘和她的随从接到江边画舫去,我一旦安顿好这儿的事务,会先把东西送过去,她们先走,我还有些事要料理,叫她别担心,勿疑虑,别等我。”

夏一跳有点不想离开。

他有点担忧这儿的局面。

“去吧。”庄怀飞催促道,“这儿我控制得住。”

红猫只好恭声躬身而去:“小人走了,头儿保重了。”

临走前,他跟何尔蒙打了个招呼。

他的意思大概是:这儿一切都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头儿。

何尔蒙也点了点头,他的大意是:你放心吧,我会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然后他又跟庄怀飞打了个手势,眼神奇特。

铁手发现了一件事。

一个事实:

庄怀飞虽然领导他的两名手下何尔蒙与夏一跳作奸犯科,可是,他们彼此之间,十分有默契,互相信赖,而且也很真心关心对方的安危──决非乌合之众。

风狂。

风声很放,好像还夹杂着芦笛的急啸。

红猫走了,在风啸中,他走得比雨的脚步还轻。

何尔蒙返身,正要对谢梦山下手,忽听谢梦山嚷道:

“慢着!”

慢着?

何尔蒙用一双死人般的眼神,看死人般的瞭着他,冷淡地道:“你别拖延时间了──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头儿不杀你,已是最大的慈悲了。”

“他慈悲?我却不一定仁慈哩!”谢梦山以一种他刚才所没有的狠劲儿,道:“小梁岂是他可以收买的人。”

小梁便是梁失调,他是庄怀飞的副手,也是乡军的总教头,一向都很听命于庄怀飞。

庄怀飞一听这句话,整个人的样子都变了:

他变得很紧张。

像一支箭。

箭也没那么紧张。

他像拉满的弦,弦上欲发的箭,搭着箭要发射的手指。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庄怀飞厉声问。

“意思?”谢梦山冷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托人偷偷带走大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庄怀飞肃容道:“你毕竟是我上级,我不想加害你,但你也别拿我娘的事来开玩笑。”

谢梦山这回反而好整以暇的说:“我早防着你有这一路!你叫梁失调带你娘先到山西,那便神不知,鬼不觉了吗?嘿嘿嘿,啧啧啧……”

何尔蒙看见庄怀飞变了脸色,便一个箭步掠前,厉声喝问谢梦山:“说!你把庄大娘怎么了?!”

“没什么。”谢梦山知道自己捏着敌人的要穴了,语音也顿时滋油淡定了起来,“只不过,梁教头吃我的、穿我的、日后还要靠我的,他自然口里答应守秘,但却难免先知会我一声。”

“你──”

“我也没怎么,”谢梦山深知“庄大娘”目前就是他最大的“谈判本钱”,“我只是要梁副总把她老人家往我那儿先安顿下来而已。”

庄怀飞一扬手,及时制住了何尔蒙的冲动,也止住了他的异动。

他冷然问谢梦山:“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谢梦山知道自己正反败为胜,“我要解药。”

庄怀飞看了何尔蒙一眼。

何尔蒙忙道:“好,解药,那没有问题,不成问题。”

庄怀飞却道:“可是我有个问题。”

谢梦山窒了一窒:怎么,似乎还未能把局面扳过来!不禁有些心虚,问:“你娘在我手里,你还有啥问题比这还大?”

庄怀飞道:“有。”

谢梦山忙咳了一声:“你说。”

庄怀飞道:“我怎知道娘是不是在你手里?”

谢梦山这次笑了。

“这个容易。”他笑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绝对是真话。”

他忽然大大声的咳了七、八声。

咳得像一只狗在啃骨头。

──好大好大好多肉好多肉的一根肉骨头。

六苦笑还好

随着他的咳声,那芦笛般的啸声却愈来愈近了。

谢梦山喜溢于色。自信也满脸。

信心满眼。

他一向很少七情上脸。

他是一个坚信喜怒不形于色对自己是百利无一害的人。

只不过,这一次的胜利,来得何其不易,致使他忍不住要窃笑,志得意满。

──打击敌手,打他要害。

──原来有时候不必动手,只要威胁住敌人的亲人,就可以使敌手就范。

这是一个教训,他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决不让他不信任的人,接近他的女儿。

这个时分,他更觉得自己没有错。

──庄怀飞果然不是好东西,恋恋是应该许配给沙家公子的!

要不然,就算嫁给梁失调也好,至少,他比庄怀飞听话多了,而且,也容易控制多了!

他这样揣思的时候,梁失调就出现了。

他来得这么慢,可能是因为要让庄大娘走在前面之故。

而庄大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妇人,且已瞎了。

梁失调是个谨慎的人,不管是因为慎重还是惧畏,他押在庄大娘身后才走进来,都是明智之举。

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大抵是他的帮手。

谢梦山特殊的咳嗽声便是他们之间约好的暗号,芦笛声则是梁失调的“报讯”:

他得手了。

──只要他能制住庄大娘,谢梦山就知道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他看得出,庄怀飞是个孝子,要不然,他也不会故意让庄大娘住在他的宅子内。

──有这样一个“活人质”,行事下手,万一有个什么,都方便多了!

梁失调有一张苦瓜脸:

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兴奋或不兴奋的心情,都一样,他还是黑口黑脸,不笑便不笑,老是苦口苦脸。

现在他也一样。

谢梦山刚看到他,就高兴起来。

“给我解药,”谢梦山道,“你娘在我手里。”

庄大娘叫了一声:“儿呀,你在那里?”语言凄怆。

敢情,她也受到了惊吓,还有折磨。

她脖子边还贴了一把利刃,刃锋上映着绿芒,诡异惨青。

庄怀飞只觉一阵心疼,一股愤怒,升上心头、恨恨的道:“好,你放人,我放你。”

“不。还有,”谢梦山讨价还价,有风驶尽帆,“我要吴铁翼留给你所有的财宝金银。”

何尔蒙怒叱:“你不守信!刚才不是明明说过:只要解药的吗?”

“那是我要的。”谢梦山老奸巨猾的咳了两声,“现在要的,是给一众兄弟一个必须的交代。”

“好个交代。”何尔蒙像一尾发现猎物已然步近它栖息之地的老鳄鱼,只待找机会下手一击,“你贪财,却以他人为张目。”

“反正都一样,”谢梦山知道自己已占了上风,“你给我解药,告诉我藏宝处,我拿了钱财,保管你老娘没灾没劫。”

唐天海见谢梦山有机会扭转乾坤,便叫了起来,“梦翁,我呢?”

“你?”谢梦山一时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一句便骂了过去,“你去死吧!”

唐天海刷地满脸紫红,他老羞成怒,愤恨极了,但却奈不了谢梦山的何:

──毕竟是肉在砧上。

庄怀飞却跟何尔蒙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痛恨自已大意,怎能着梁失调这种人来照顾庄大娘?但更为难的是:没有解药。

──“冰火七重天”是刚配制成功的药,因为大家商量过,都觉得合适,便先用上了,解药则还没有制成。要解,不是不可以,但要何尔蒙亲手化解,而且十分费时费力。

所以两人心头都发苦,脸上各挤出一个苦笑。

──苦笑还好,但老迈目盲的庄大娘落在对方手上,只怕这回连笑都笑不出了。

外面风吹得像到了世间的尽头。

末路的风,回转劲急,苑内的高手,就在末终上对立,对峙,对撼、对付着对方。

只不知谁赢谁输,谁错谁对?

谢梦山只知及己不管错对。

他只怕时机错过。

──敌人快崩溃投降的时候,最好还是借势迫一迫他,压一压他,让他败得更快更速。

毕竟、他仍为毒所制,就要心狠手辣,速战速决。

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他恐吓道:“我这儿可没时间让你犹疑──你们的人已快带着财宝渡江去了,却让我们在这里和你蘑菇消耗?!──小梁,先见点红的,帮他加快决定!”

梁失调立即应声道:“是──”

庄怀飞心头一落,马上阻截:“别别别,我答应你就是──”

话未说完,梁失调已手起刀落。

惊人的是:

梁失调竟一刀扎进庄大娘的背心里。

庄大娘哀号半声。

血光迸现。

惊心的是:

梁失调竟下手不容情。

惊心的不仅是庄怀飞,逢谢梦山也为之动魄:

他本意只是要见点血,好催促庄怀飞予他解药。

他可不想在未恢复功力前跟庄怀飞结那么深的仇!

他没想到梁失调会这么做!

他更没料到一向与他配合无间的梁失调会这样笨!

他意料不到事情会突然间闹到这个地步!

到了这个地步,似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风刮自高高的山上,那儿有着皑皑的长年白雪。

风吹到了山下,到了城镇,到了这儿,打了个弧型,就在苑内悲回不已、伤怀不去。

风似已到了末路。

人呢?

稿于一九九七年七月十日至十四日温何梁马交“二野行”。以每五天至七天写完一部书(八至十万字)的速度勇进,同时兼顾玩乐拍散拖,享受恋爱轻伤和爱情中奖的乐与怒。其时大师精研细阅各类好书从科学医学到考古学遗传学文化人类学乃至力学玄学化学风水学运动学营养学全照单全收狂刨猛读疾扫苦K过瘾痛快受益无穷以每天至少扫完一书之进度迈步。

校于纪念五月十六日至二十四日与珠海芳芳:“一见钟情,再见纯情,多见热情,不见无情”的浪漫时光。圆明新园圆好梦,我歌我舞我狂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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