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失惊要杀我

第一回一个名字换一只鼻子

离开了习家庄,铁手第一句就说:“唐失惊要杀习笑风。”

冷血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铁手道:“习笑风他自己说的。他曾说了一句中途停顿了六次的怪话:貂婵生来喜欢吃糖,张飞张仪一齐迷失,唐三藏到观音庙念经,煲里已经没有药,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皆可杀,坦荡神州只有我……就这几句话。”

冷血反覆沉吟,眼神一亮,道:“这几句话里最后一个字……”

铁手点头道:“谐音便是:唐失惊要杀我。”

冷血道:“唐失惊要杀他?”

铁手道:“他是这样说。”

冷血道:“看来习笑风的事不简单。”

铁手道:“习笑风的人也不简单。”

冷血道:“唐失惊是个不易对付的人。”

铁手笑笑:“他是。”

冷血道:“尽管习良晤竭力装成只老狐狸,习英鸣更加圆滑精明……但唐失惊根本就不让人对他有敌意,而他对人也似乎全无敌意。”

铁手颔首道:“他这种人,就算面对的是敌人,他也一样可以让对方感觉不到敌意。”

冷血道:“所以要做这种人的‘敌人’,实在不容易。”他又补充道:“幸亏我们不是他的敌人。”

铁手笑道:“却不知跟踪我们的,算不算是敌人。”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听到一声冷哼,这声冷哼就像是一个刁蛮的大小姐稍不如意就对自己的追求者大发娇嗔一般,冷血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人恰如其声的女子。

这个女子正在指着铁手。

不是用手指而是用刀,一把又轻又薄,但比一般刀长一点的快刀。

这女子瓜子脸蛋儿,翘得高高的鼻子,眼睛发着亮,红唇也发着亮,白生生耳垂上的金环也灼着亮光,好像不管她站到哪里,一切的光亮都给她一个夺去似的。

所以她就噘着小嘴,使她的薄嗔更添娇娆。

冷血一见到这样的女孩子,彷佛头重一下子增加了六十五斤。

其实冷血无论在任何时候见到女孩子,都恨不得把逾重的头提着来行走,追命就曾谑笑过他,说冷血见到女孩子,就像大象见着了老鼠,遇到了命里的克星。

当然,以冷血的仪表才能,有的是女子的青睐,说起来冷血第一次的亡命逃逸,就是为了给一个叫黑目女的女子追逐。

现在这个女子,用刀指着铁手,快碰到他的鼻子,铁手苦笑道:“姑娘,你知道你拿着的是什么吗?”

那姑娘答得倒爽朗:“刀。”

铁手又苦笑道:“你知道我……在下我是干哪一行的?”

姑娘回答得更爽朗:“捕快。”

铁手只好说:“我是捕快,你拿着刀,通常,如果给我在街上碰到有人拿刀指着另一个人的鼻子,我会……”

姑娘倒是问了:“你会怎样?”

铁手故意装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道:“我会把他用分筋错穴手法擒住,点了他七道麻穴软穴,用十六斤重的大铁链,锁他回衙门,再以三十二斤重的枷锁把他钉上,押他回又脏又不见天日的蛇鼠出没、蛆虫横行、臭气熏天的监牢里再说。”他说完后,望定那高挑身材的姑娘。

那姑娘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不好。”她说:“要是我,谁敢锁我,我会先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然后再砍掉他一双耳朵,塞到他嘴里,先让他叫不出声,再用十根钉子,把他十只脚趾钉在地上,叫他移动不得,再叫他右手用刀,切左手的肉,切一块,我就给他加上一些盐,我再替他加一把糖,等蚂蚁来齐之后,就没我的事了。”她调皮地向铁手问道:“你看我这个方法是不是比你的好?”

铁手不禁睁大了眼:“你是谁?”

她的刀又伸近一寸:“一只鼻子。”

铁手侧了侧头道:“姑娘的芳名是‘鼻子’?”

“去你的!”那姑娘当真骂了出口,一点也不脸红,“要知道我是谁,凡是问我名字的,代价是一只鼻子。”

铁手的鼻子不禁有些发痒,只好问:“你要别人的鼻子干什么?煎?炒?腌?还是羡慕大笨象的鼻子,所以你收集起来驳上去?”

那姑娘寒了脸,一刀就要刺来。可是冷血这时已忍不住说了话。一句话。

“一个大姑娘家,拿了刀子,当街指着人家的鼻子,这像什么话?”他刚说完了这句话,他鼻尖上又多了一把刀!

刀本来在姑娘的右手,刹那间已换到左手,刀本来是指着铁手的鼻子,现在是指着冷血的鼻子。

冷血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姑娘杏眼圆瞪,喝道:“你是什么东西?”

冷血道:“我不是东西。”

那姑娘倒是嗤嗤地笑了出声,“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冷血没好气道:“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是人。”

那姑娘嘴一努,故意不屑地道:“什么“四大名捕”,什么冷血……本姑娘才不放在眼里!”

冷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姑娘嘴一撇,“知道你名字好了不起么?满街通巷都知道,你们没有来之前,去跨虎江泛舟的时候,本姑娘,哼……”说著把又漂亮又俏的鼻子一翘,“早就知道了。”

铁手和冷血迅速地对望了一眼。

冷血忽道:“我也有一个脾性。”

姑娘倒是怔了一怔,冷血道:“别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我名字的人付出些代价。”

姑娘杏目圆瞪,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天下还有比她更不讲理的人。

冷血道:“我不要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像一只茄子,我只要一巴掌,你递过左边脸来,给我打一个巴掌,一巴掌就够了。”

姑娘的刀抖了起来,当然刀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实在太生气之故。她虽然从来没真的把别人的鼻子割下来过,但也没有遇过比她更不讲理的人。

她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刀向冷血的左耳刺了过去。

虽然不割他的鼻子,好歹他要在这可恨的人耳上穿一个洞……就像女儿家耳垂下穿个小孔一般。

想到这一点,她反而开心起来,因为她替对方穿的不是小孔,而是一个大洞──瞧他还敢对自己说这种话不?

她当然不想杀害对方,这人跟自己他无怨无仇。不过,只要给”失魂刀法”所伤,对方就会失去抵抗力,那时,才好好给他几个耳刮子!

她一刀刺过去,冷血好像动了一动,又好像完全没动,她以为刺中了,但定睛一看,刀是贴着冷血右颊,却没有刺中。

──见鬼了。

姑娘提刀又刺,冷血又似乎动了一下,刀又刺了个空。

这会姑娘可气了,提起刀来,嗖嗖刀尖转起五、六道厉风,刹时间刺了五、六刀,不管左耳、右耳、鼻子、延尉,兰台,都刺了下去。

冷血好像动了五、六下,每一刀都贴著冷血的脸肌而过,但没有刺中他一分一毫。

忽听冷血提声道:“行了。”

姑娘想回刀,不用刺而改用劈(这家伙有些邪道,要打醒精神来对付才行!)时,却发现刀锋挟在冷血颈项肌肉与下颔骨骼之间,她虽然用尽气力,刀却犹似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拔不回来。

姑娘娇叱:“你想死了……”

铁手忽道:“习姑娘。”

姑娘一呆,问:“你怎么知道我姓习?”她这一问,无疑等于向人承认了她就是姓习。

铁手笑道:“不仅知道姑娘姓习,还知道姑娘芳名玫红。”

习玫红微张红唇,露出两只雪白的兔子牙,“你们……”

铁手道:“冷四弟是激你出手,试试你的武功家数,你的刀法不错呀,难得的是,虽情急出刀,也只不过戳人鼻耳,不置人于死地,倒没嘴巴上说得那么凶。”

他笑笑又道:“不得已,一个大姑娘道出我们这两个吃公门饭的名号,咱俩如果连姑娘的底细都摸不清楚,那可在路上摔筋斗了……没法子,只好试试,姑娘莫怪。”

习玫红气得玉脸通红,冷血微微一笑,一侧首,欠身而退,习玫红本仍怕刀被人夺去,一面气着一面发力拉拔着,猛抽了一个空,差点没给自己的刀锋捺著,当下又气又羞,顿足几乎没哭出来。

这下冷血可不知如何是好。

铁手赶忙道:“姑娘刀法好,姑娘心肠好,姑娘笑起来更好,将来一定生个好宝宝。”

习玫红听了,本是要哭,又不忍住要笑,嗔道:“谁要生个宝宝?”

冷血见她薄怒轻颦,不知怎么的,心里想到了一些事,血气往上冲,竟生生地涨红了。

习玫红一见到他就新仇旧恨,跺足嗔叱:“这人欺负我……他,他还说要打我呢──”说着一巴掌掴过去。

其实习玫红的“失魂刀法”已经使得有三成火候,在武林上已站得住脚,只不过她与冷血的武功还有一大段距离,所以才给冷血两三下险招套出真本领。但是没想到她这一掌,结结实实,清清脆脆地掴在冷血脸上,打了一个五指掌印,留在冷血俊伟的脸上。

这一下,三个人同时间都有些错愕,因为三个人都没有想到。

习玫红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清脆地打了这武功高得神出鬼没的东西一巴掌。冷血被打得讪讪然,痛倒是不痛,脸却红透了。铁手当然也没想到冷血会避不过去。

习玫红掴了冷血一记巴掌,不禁“啊”了一声,把手藏在背后,却见冷血右颊迅速泛起一道红掌印!

冷血怔了怔,连另一边的脸颊也通红了。

还是铁手恢复得最快,他笑着道:“啊,如今算是都扯平了,冷四弟捱了你一巴掌,习三小姐也不要生气了,还是把为什么跟着我们来的事情说一说吧。”

习玫红居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为了不使冷血太难堪,便抢着说:“是呀,都扯平了。”

其实她愈要圆场面,冷血就愈难恢复,铁手只好问:“习姑娘,你是怎样跟踪起我们来的?”

习玫红翘著小嘴道:“今天听守门的习获说的,但大总管一定不让我见客人,便没有出来,等你们走后,二管家跟我提起是你们,我就沿着你们出来时的路向追踪,果然逮著你们。”

铁手笑著道:“难得三小姐大好兴致,来跟踪咱两个楞人……却不知又是为何?”

习玫红笑笑,露出两只兔子门牙,问道:“你们呀,其实也不算楞,但做公差的嘛,就是这点烦,做事一定要有原因的吗……”

说着她把小嘴一翘,黑白分明的眼珠儿一转,“我一早就知道你们来了,跨虎江上,我也曾经跟大哥说过天下二大名捕的舟子就在附近,问他要不要请你们过来……”

铁手一听,即问:“当时令兄怎么回答?”

习玫红像受了点委屈的扁了嘴,“他……他那时神智已有点……他听了,绷着脸不说话了。一会儿,又把我……把我无缘无故的骂了一顿,我忍不住要哭,爹爹在生时,大哥对我也不是这样的,大总管就在旁劝我上岸去避一避他的火头……只剩下二哥还陪他在船上,我那时还……还不知道大哥会疯成这个样子的,把二哥也……还害了小珍姑娘……”

从习玫红的神情可以看出,她这样一位三小姐居然被人“无缘无故”的臭骂一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

“那么三小姐又怎样知道我们来了这一带?”铁手这样问。冷血也很想知道,反而自然了起来。

习攻红笑了。

“郭秋锋啊!”

一下子,铁手和冷血都明白了。

自从跨虎江边山杜鹃那一场浴血战后,铁手救了带伤的冷血,既不想惊扰官府,逼得要作劝酒宴舞的无谓应酬,也不便投店,因伤者招人疑窦,更不能露宿荒山或荒野古庙使伤者加重伤势,所以他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郭秋锋外号“白云飞”,轻功在两河一带数得上三名以内,而且左手铁板右手铜琶,是六扇门少有的好手。

郭秋锋是铁手、冷血的朋友,主要是因为在一次案件中,铁手救过他的性命,冷血还同他并肩作战过。

郭秋锋既是六扇门中的人,那么冷血的养伤自然不受惊扰,而且刀创药、前熬药剂、请大夫方面,都得到特别的方便。

而且冷血好像是铁打的。

加上这么好的调理伤势,换作别人要三十天才能痊愈的伤口,他三天已好了七、八成。

这三天除了铁手对他悉心照料外,郭秋锋也费了不少心。

但郭秋锋是年轻人。

就是吃公门饭的年轻人,也难免为感情冲动。

何况郭秋锋正慕少年,而习玫红又如此娇俏美艳。

铁手不禁暗叹了一口气:看来郭秋锋这样守口如瓶的人也变得露了风声,似乎是有可以被原宥的理由的。

只听习玫红发出铃铛一般清脆的娇笑声:“你们名闻天下,我也想看看你们到底是怎么个模样儿,原来不过是……”只笑,没说下去。

第二回河塘月色

铁手暗地里叹了口气,可是当他望向冷血的时候,却发现冷血正好偷偷而迅速地望了习玫红一眼,他就多叹了一口气。“习姑娘,恕我直言,令兄习庄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习玫红红了眼圈,很伤心地道:“我也不知道。大哥以前也不是这样子的。爹爹去世后,他也很达观,但过了一年多,就郁郁寡欢了……近十天来,还做了……做了这样子的事,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后面一句她说得尤其肯定。

“就算是习庄主落落寡欢时也不至如此?”铁手重复问了一句。

“这是最近的事。”习玫红倔强地道:“原来他是沉默寡言,可是绝不会作出神智失常的事。”

铁手忽然问道:“还有一件事,想向习姑娘请教。”

习玫红笑了,她的红唇在白皙的瓜子脸上,笑得像一朵红花绽放那么动人。

“大名捕也向我请教么?”,她当真有些得意非凡起来,“你就请教吧。”

铁手他不和她争些什么,只是问:“我们在地窖中见到了被锁着的令兄……他嘴里嚷着“碎梦刀”,好像这把刀已失去了,众所周知,“碎梦刀”是习家庄镇庄之宝,究是怎么一回事?”

习玫红怔了怔,“碎梦刀?”

铁手点头道:“就是能把“失魂刀法”发挥十倍功力的“碎梦刀。”

习玫红双唇一扁,又似有满怀委屈。“我自出娘胎,就没见过什么‘碎梦刀’。”她道:“‘碎梦刀’是习家历代相传的,唯有庄主才能佩戴,大概是爹临终前已把碎梦刀托嘱给大哥吧。”

“那么,”铁手又问:“这把刀是失去了?”

“不可能吧,”习玫红几乎叫了来,““碎梦刀”是咱们习家庄武艺精髓之所在,怎可以遗失!”

“这个当然,”铁手知晓这习三小姐对这把刀所知的只怕也不比自己多,便道:“习家庄若失掉了‘碎梦刀’,问题就大了,就算是,也不会张扬的。”

习玫红睁大了眼睛,却不知她听不听得懂。

其实道理是非常简单的,习家庄在两河武林,俨然是号令者的世家地位,“失魂刀法”虽然厉害,但要慑服两河精英,仍力有未逮,如果武林中人知道习家庄已失去使“失魂刀法”发挥十倍力量的“碎梦刀”,跟着下来,习家庄所面对的挑战与冲击,是不可想像的。

习玫红毕竟是个姑娘家,对这些江湖上诡谲风云的事到底搅不来,她只是道:“碎梦刀有没有失去,我可不知,大哥也没对我提起,但大哥腰畔那柄,是他小时候练武就使用的刀,那柄刀,绝不是‘碎梦刀’──”

铁手即问:“何以见得?”

习玫红一笑,笑容里有几分高傲,几分不屑。“那柄刀,又老又旧,而且大哥使来,也没什么……”言下之意,颇有习笑风如果以一把平凡的刀与她过招,她还能占上风的意思。

铁手当然想到这个三小姐的脾气,但心里也着实同意她的话,眉头一皱,只好说:“哦,原来是这样。”

随着眼一抬,又问:“那么,你大哥跟大嫂、孩子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习玫红反问道:“大哥伤了大嫂追斩球儿的事,大总管没告诉你们吗?”

铁手一怔:“球儿……是?”

习玫红一蹙秀眉,好像是怪铁手怎么那么蠢,连这一点都扳不过来:“球儿就是我大哥的孩子呀。”

铁手忙道:“大总管已经说了……不过,我是在问你,大哥跟大嫂的感情怎么样?”

习玫红有点难过的样子,“他没怎样,大哥跟大嫂谈不上好……你知道,大嫂并不是球儿的生母……”

“这我可不知道,”铁手眼中闪着光,“你说‘现在的大嫂’,那是说有‘以前的大嫂’?那么‘以前的大嫂’就是习球儿的亲生母亲吧?她……她此刻又在哪里呢?”

习玫红点点头,眼圈儿又红了起来,“……她,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铁手沉吟了一阵,没有说话。

冷血生怕习玫红难过,忙不迭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习姑娘,你二哥并没有死,他就在我们处……”

习玫红是个易喜易怒的人,她一听冷血说话,就调皮地说道:“怎么?哑巴也说话了?”

敢情她一直注意到冷血没有说话。

冷血耳根一红,一时又不知如何应对是好。铁手笑道:“郭秋锋既把我们的行藏告诉了习三小姐,当然也不会对她隐瞒二庄主还活着的消息了。”

一个男子为了讨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子的欢心,又怎么会不告诉她这个大喜的信息?习玫红脸有得色地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要跟你们一道去探访我二哥,还有我那未来楚楚可怜的小珍二嫂子。怎么?行不行?”

三小姐的话,谁敢说不行?就算不行,也只好行了。

郭秋锋是这一带六扇门的名人。

但他的家绝不像一个名人的家。

吃公门饭的人,不管怎么有名,都不像文人商贾的名家,有妥贴的家。

吃公门饭的好汉,正如江湖上的浪子,家,只是一个在风雨中、长夜里暂时栖身的地方,在里面匆匆度过一宿,明日便要去面对那新的而不可知的挑战。

所以这些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武林人的家,反而是在茫茫江湖上,有时在野店里与路上相逢的故人喝酒,有时在破庙里跟陌生的浪子用刀割烤好的獐肉,能有几个好友,一起猜拳酣酒,醉倒相拥,醒时再各自分散,就已经很满足了。

冷血、铁手当然也尝遍这种生活。

所以他们反而对这个“家”,心里生了温暖、亲切。

习玫红可不。

虽然她在庄里从不必收拾她弄乱和丢弃的东西,反正庄里永远有人帮她收拾干净,但她看到郭秋锋的家,就忍不住想起“猪窝”这两个字。

不过此刻这“猪窝”里面倒是干净。

不但干净,而且一尘不染,所有的器具物件都放置在它们应在的地方,由于它们给放得如此妥贴,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作出任何移动。

这样的格局,郭秋锋当然是收拾不出来。

习玫红一面走向茅屋,一面大声叫:“二哥,可怜二嫂子,刮秋风的,我们来了,我们来啦。”这倒有点像县官出巡时的喝道,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不过屋子里面倒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多人。

里面就只有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由于她那么白皙温文,于是在暮色中她可以明显地见到这女子的两道眉毛,是那么浓密柔静。

这样的一个女子,无论她站在华宅还是寒舍里,都那么柔顺,仿佛那地方都是属于她的,就像一尊玉雕的观音菩萨宝相,放到哪里,都能使那地方明净了起来。

习玫红看见了那女子,也柔静了一些儿,走过去,握着她那双柔荑,轻轻的说:“我可怜的二嫂子,我真服了你,把这样一间猪窝也布置得那么宁静。”

女孩子笑了,她微微地笑,那么文静,可是又分明带着些骄傲。她笑,可是她没有望向铁手。

她始终没有真正望过铁手,除了铁手转过身去大步迈开的魁梧背影。

这女孩子当然就是小珍。

她自小在青楼长大,除了自己勤力用心,勤于练音律歌舞外,还着实读了些诗书,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她的命运也似乎被编定了似的,养成了一种逆来顺受的个性,不管她如何出污泥而不染,但她的前程都是掌握在别人手里。

直至她遇到了习家庄的二庄主习秋崖。

习秋崖就似悬崖峭壁上的长藤,她除了紧紧抓牢他,已别无选择。

所幸习秋崖是习家庄的二少爷,有他关照一句,鸨母自然不敢对她相胁,而习秋崖又是一个能文能武的温柔男子。

比起她一同长大的姊妹,小珍自然感觉到自己着实比她们幸运得多了,但在庆幸之余,心里又不禁有一股莫名的淡淡哀愁……

──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已别无选择?

小珍不知道,她只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宜多想的。她最应该做的是去感觉自己的幸福,而她的幸福系在习秋崖的身上。

这样她才能安慰自己,满足和快乐。

可是这种感觉,在三天前被打碎了,像江水中的皎月,一下子,被捣得一盘零散。

──习家庄的大庄主,习秋崖所崇仰的大哥,令自己和习秋崖脱掉衣服……

小珍不敢再想下去。

她被几条大汉脱去了衣服,那一刻的羞愤,她只情愿死了的好,永远比不要再在尘世间丢人。

她迄今仍奇怪自己虽然生长在青楼之中,这事情理应司空见惯,怎么一旦落到自己身上时,会有那么大的痛苦,那么可怕的羞愤!

羞愤得令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所以她根本不用别人抛丢,是自己跳下江中去的。

──那么多人看见她赤裸的身体……其中还包括习秋崖。

这虽然全是习笑风一人逼使的,但小珍心里深处已立下誓愿:她永远不要再看见习家庄的人,永远永远也不要踏入习家庄一步,因为她在习家人心目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牺牲者,一个可以随便受到牵累就丢掉的陪葬品。

她掉下水去,喝了几口水,觉得整个人都像月亮一般浮起来的时候,没想到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就扶住了她,把她拉拔了起来,使她重新有了实在的感觉,而且从那温厚的手掌传来的热流,使她喝下去令胃部又胀又难受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吐在那个人的身上。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人。

一个温厚的、了解的、脸带着关怀神色的青年人。

小珍那时好想哭,她就在他壮实的怀里,哭了一大场,把自己过去十七年来的悲哀身世全都哭了出来,眼泪几乎可以沾湿那个人的一双袖子。接着下来,另一个年轻人也把习秋崖救了上来。

从此以后,小珍再也没有正式看过那一张脸,那一张温厚的脸。

虽然她知道那个人叫做铁手。

但她知道他的手不是铁铸的,因为铁铸的手,不会那么暖。

铁手跳进河里救她的时候,河里的月亮都碎了。铁手把她救了起来,尽量不看她的身子,可是他永远忘不了那月牙儿一般的皎洁的身躯……他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这女子活下去,不惜耗费他的内力,甚至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喝下那些水……

然后他就听到冷血救起的男子,在昏迷中仍呼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小珍。

铁手即刻尽一切力量来敛定自己的心神,救活了她以后,他就很少跟她说话,一直很少。

第三回铁手的手冷血的剑

小珍看到习玫红来,就拉着习玫红的手,两个女子这样子的时候,男人就知道女孩子们有很多悄悄话要说,如果自己不先行回避,就得把隔壁阿珠买了条红裙子,人家阿玲七老八十还扎了根小辫子好不要脸诸如此类事情,当作四书五经一般恭听。

不过这样的两个女孩子在一起,只怕谈的话不会太多,倒是彼此欣赏时候来得多一些。

就算是说女儿家的话,也只是习玫红说,小珍在听。

“我二哥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小妻子,他嘛,他要是再敢胡搅,就不是人了,让我给知道了,就把他──”

铁手、冷血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郭秋锋。

也许只有这个六扇门里的鬼灵精在,才能应付这种场面。

幸亏,习玫红的话题问到了主题。

“他──他呢?”

小珍淡淡地问:“谁?”

习玫红更感惊诧:“他呀,我二哥呀,你的──”

小珍赶快打断她的话,语气比她更感惊诧:“他刚刚不是被你们叫去了吗?”

铁手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问:“你说──?谁?谁叫习二公子的?”

小珍茫然道:“你们啊。”

铁手急道:“那么,是谁来叫的?”

小珍也感觉得出事态不妙了,想了一想,说:“当时我在屋里……二少爷在庭园里跟郭大爷闲聊,后来好像有人来到,谈了一会,我也没有出去看,似乎是个相当熟的人。后来二少爷走进来,他……”小珍说到这里,耳根绯红了一片,别人没有察觉,铁手倒是看出来了。

也许,也许以习秋崖这样一位二少爷,走进来的时候,而屋里只剩下了小珍一个人,他难免会有一些什么特别亲昵的举动吧,反正,小珍迟早都是他的人了。

小珍却很快地接上了话题:“他……他说,铁二爷和冷四爷叫他去,他去去就回来。我问他,有没有叫我去,他说没有,又说留在这儿很安全,没有事的,就走了……”

铁手勉强镇定心神,问:“那么郭捕头呢?他有没有一起去?”

小珍知道情形十分不妙,急着道:“我听到院子里有争执声,好像是郭捕头不放心,也要一块儿去,二少爷说不用了,好像说是回去习家庄罢了,用不着保护,何况是冷四爷、铁二爷叫他去的,自然不会有事,但郭捕头好像执意不肯……”

铁手不禁苦笑起来,他知郭秋锋的脾气,既答允了自己保护这两个人,就决不让他们受到任何损伤的。

“……后来二少爷说我一个人在屋里,也要人保护,我听了就扬声说:‘我不会有危险的,郭大爷,你就烦走一趟吧。’二少爷不再作声,随后我便听到:‘小珍姑娘,自己小心了。’是郭大爷叫的声音。然后是二少爷不情不愿的嘀咕声,便是开启篱笆竹栅的声音,走出去了……”

铁手也知道小珍说的甚是,就拿坠河事件而言,针对的只是习秋崖,小珍只是个受累者,对方根本没有必要加害她,危险的倒只是习秋崖又极听小珍的话,小珍叫郭捕头陪他一道去,习秋崖也没法子不听话。

冷血即问:“你可知道那来叫的人是谁?”

小珍道:“我没出去看,但似乎是跟二少爷相熟,但与郭捕头并不相识的人。”

冷血再问:“你听他们是说要到习家庄?”小珍点头。冷血立时望向铁手,铁手立刻说:“我们这就赶去。”

习玫红反应也极快,铁手“去”字未完,她已抢着道:“我也去。”

铁手迅速作了决定:“好,都一起去。”他实在不愿剩下的人还出什么意外。

习玫红自视刀法甚高,虽曾被冷血那种不要命的闪躲法慑伏,但是她仍充满自信。

可是现在她想不自卑都不行了。因为铁手,冷血,一左一右,扶着小珍疾掠,小珍完全不会武功,扶她行走颇为费力,但铁手冷血仍遥遥领先,在她前面。

看来如果铁手冷血不是为了等她那么一等,绝对可以更快。

只是习玫红已经用尽全力,仍是追赶不上。

她本来可以索性停下来撒赖,但是她这回却说什么也不敢把她那三小姐脾气发作出来,因为她知道她二哥只怕此刻已遇了险。

她想得一点也不错。

习秋崖已经遇险,而且所遇的是一发千钧的极险!

这地方是个小丘,已在城外。

“习家庄”也是在城外,而这条路是必经之道。

小丘上还有一座土岗,土岗上有一顶木架茅顶的了望台,这是戍守城门时,若遇上动乱,士兵即点燃烽火的地方。

台上的人影闪晃。

铁手、冷血立即疾掠上去。

在疾冲上去的同时铁手抛下一句话。

“照顾小珍。”

他当然是对习玫红说的。有许许多多的恶斗中,铁手已深刻地了解,有些格斗往往一动手,就不知生死存亡,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今天的亲人、明天的太阳。

当铁手、冷血掠上戊守的了望台时,局面不但已经险象还生,而且甚是骇人。

了望台上茅顶下有一横木,是架着茅顶的主梁,只见一个人就吊在上面,一只手高举,一只手垂着,不住的晃过来、晃过去。

然而那却是个死人。

那人赫然就是郭秋锋!

郭秋锋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左手的铁板,全嵌入木梁中,右手的铜琶,仍向下晃动着,而他的双眼也凸露着,咬着牙齿,可以知道他死前还跟敌人英勇的格斗着,而且他最后一招是以铁板插入梁柱,再以铜琶居高临下挥击敌人。

而他身上,至少有十八道伤痕。其中最深的一道,是小腹上的一道刀伤,自右腰到左臀,肠子都拉了出来;但那还不是最重的伤痕。

最重的一道伤是在额头,他额头有五个洞:血洞,血洞旁的骨骼全都裂开掀露,好像曾被人用五只铜锤猛击了五记。但这也不是致命的伤口。

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他的颈项被人以重物猛击,以致折断。

这处处都可以显示出郭秋锋曾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场拼斗,尤其是郭秋锋死了,而他所保护的人仍没有死。

这都因为郭秋锋是个好差官,而且是个值得信托的朋友,铁手冷血把习秋崖小珍交给他保护──除非他先死了,否则他不会让人碰一碰他保护的人!

但是郭秋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杀他的人武功自然甚高。

而且不止一个人。

三个人。一个身形彪悍,一个身材纤小,一个稍为伛偻,三个人,都是蒙着脸,穿密扣劲装,手里持着武器。

身形彪悍的人使的是熟铜棍,显然就是在郭秋锋颈背打了一棍的人。身材纤小的人执锯齿铁扇,当然就是切开郭秋锋腰际的人。身材佝偻的人空着双手,十指如钩,挥动时发出格格声响,自然就是在郭秋锋额骨印了一爪的人。现在三个人,围着一个人。那个被围的人,已是濒危力搏。那个苦拼的人,自然就是郭秋锋舍死保护的习秋崖!

然而习秋崖此刻的险,已非笔墨所能形容。

如果不是郭秋锋先挡了一阵,习秋崖早都死了──突击者显然没有料到郭秋锋会跟着来,而且武功会那么高,他们合力将之击毙,正要杀了“正点子”习秋崖的时候,铁手和冷血,几乎是一齐出现了。

铁手、冷血乍现之际,正是那细小的人用锯扇将习秋崖双膝割伤,彪形大汉用铜棍将习秋崖手中刀砸飞,而佝偻人正以双爪直取习秋崖胸门之际。

这两爪破空之声,就像有十颗流垦在空际上一起飞殒一般,习秋崖只要给扫中,只怕身上的肋骨,不会剩下有一根不断的。

铁手没有奔上楼梯,他是贴梯而上的;他的头才一冒起,就看见那两记凌厉的鹰爪,也瞥见在爪下像兔子一般无助待毙的习秋崖!

铁手用力一脚踩在其中一格木梯上!

“啪”的一声,那梯级立时粉碎,但铁手藉这一弹之力,急着纵起,已抢在习秋崖之前!

这下快若电光石火,他的双手已推了出去,超过习秋崖,以双掌硬挡了双爪!

那佝偻人一呆。

他本来抓向习秋崖胸膛足以撕膛裂肺的两爪,变成抓住两只手掌。

他虽然呆了一呆,但出招全不迟疑,不但不犹豫,而且把本来凝聚于双爪的七成功力,遽增至九成功力!

他且不管来的是谁的手掌,只要是来救习秋崖,他先废掉来人一双手再说。

他自己对自己的爪功再清楚不过,只要用六成功力,就可以把银两搓成银团!

他在等待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没有声音。

他抓住那两只手掌,好像一只猫用爪子去抓一块石头一般的感觉。

他立即觉得不妙,随而他看到了出现的人。他瞥见来者何人之后,才对自己且不管来的是谁他都先将其一双手掌废掉的决定后悔起来。

可是在这刹那间,他的两个伙伴,都出了手。

锯齿铁扇,旋切入铁手的手腕上,而熟铜棍也击在铁手肘部关节上。

在这刹那间,铁手的双手,被两爪一棍、一扇所攻击!

“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无情的暗器。”──这是天下四大名捕有名的“兵器”,在京师,更被小儿谱成儿歌来唱,上半阙是:“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这唐仇屠晚赵好燕赵四个人,合称“四大凶徒”,从来没有人能把他们惩戒,这儿歌的意思,也是百姓们的心意,仿佛只有铁手追命冷血无情四大名捕,才能把这四个穷凶极恶的人制住。

他们遇上的正是铁手的手。

铁手从来不需要武器。

他的手就是武器,而且是武器中的武器。

“啪”的一声,熟铜棍折断,而细小、佝偻二人的身影,也飞了出去。

铁手闷哼一声,他虽运劲于臂,震退二人断折一棍,但双臂也受极大的震荡,血气逆冲,他的脸色刹时转白。

他原本是要将三人都震飞出去的,但是使熟铜棍的,用的是硬功,武器更是硬兵器中的硬门货,铁手反震之力又是硬劲,所以棍为之折,那大汉反而没有被劲力所冲而身退。

那人没想到碗口粗的熟铜棍,敲在一个人手臂关节上,断的居然是自己的棍子,是以呆了一呆。

呆了一呆只是极短的时间,这时间铁手的脸色已迅速由苍白转至正常,但正在深吸一口气──仍未完全恢复正常之际。那彪形大汉也是反应极快的人,他离铁手极近,手中半截熟铜棍,向铁手脸部直砸了过去!

他这一棍当然是想把铁手的脸砸得稀巴烂──本来铁手避不避得去,或用什么办法来应付,这尚不得知,因为铁手根本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闪躲或还击,冷血已经到了。

铁手震退二人救习秋崖,只不过是刹那间光景,冷血已经赶到。

冷血又怎会让铁手独撑危局?冷血的身子,胸腹几乎是贴地而掠,在铁手裤下才蓦然拔起,“嗤”地一剑,在大汉棍未打落之前,已刺进他的胸膛里去。

大汉一怔,忽见铁手之前,凭空多出一人,三人站得如此贴近,大汉忽觉对方手中握着剑,但已没有了剑身,只执着剑锷。

剑呢?剑在自己体内!一想到这点,大汉再也无力握棍,而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来。他发出这一声嘶吼的同时,仍不相信自己会莫名其妙栽在这小子剑下,所以他竟向后疾退!

他这样向后疾退,无疑是等于把剑身自前胸拔了出来!

彪形大汉退了七八尺,才勉强停住,低首一看,看见自己胸前一个血洞,再抬首一看,看见冷血那把淌血的剑。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致命的一剑。

他因知道自己无望远比他伤势的致命力来得更快,他厉啸一声,戟指冷血哑声道:“你……”仰天而倒,立时毙命。

铁手的遽然出现,震开三人,救了习秋崖,除了彪形大汉因距离之便立时反击外,其他两人,并没有立时再扑上来,而是迅速地互觑了一眼。

接着下来是冷血骤然出现,刺杀了其中一人,却见那空手的蒙面人,狂啸一声,冲出茅篷,往下落去!

这当然就是不敢恋战,落荒而逃。

另一个较纤巧的人影也想跟着就逃,但他稍为慢了一慢,铁手已截住他所有的去路。

这人反应也极快,不向外逸,反向内闯,直掠梯口。

梯口有冷血。

有冷血在,这人再快,也快不过冷血的剑锋。

却就在这时,梯口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使得冷血不禁要扭头去看。

第四回一声尖叫

冷血回首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习玫红冒出头来。冷血回头的刹那,那人已越过冷血,跟习玫红打了一个照面。

如果那人是要在掠过冷血身边时向冷血出手的话,那么,就算冷血因回首而分心,那人一样奈何不了冷血。

因为冷血的剑,尤利于一双眼睛。

可是那人仿佛也知道自己绝不是冷血的对手,所以并不出手,只想尽力逃走。

冷血此际若出手阻止,必然来得及,只是他看见习玫红已扬起刀来,一刀三花,向蒙面的人攻了过去!

冷血不禁迟疑了一下,一是因为习玫红的三小姐脾气不知高不高兴有人助她一把,二是看来已有作战的准备,虽然以习玫红的武功只怕赢不了这人,但要输也是一、两百回合以后的事。

冷血迟疑了一下,一下只不过极短的光景,但一个出人意表的变化就发生了。

习玫红一刀砍向蒙面人,蒙面人以铁扇兜住,两人似乎都要把对方发力推跌,但蒙面人却冷哼一声,做了一件事。

他把遮着脸的黑巾,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抓了开来。

他才扒开便又放手,脸纱又重新罩在脸上,却就在他把脸上的蒙纱抓开来的刹间,习玫红陡地发出一声惊呼。

这人背向铁手、冷血,所以铁、冷二人也看不见这人的脸孔,但是看得见面向这边的习玫红的脸孔,在这刹间是充满了惊诧、诡奇以及疑惑、不信。

接下来习玫红收了刀,显然是想说话,但她才启口,对方已用手点了她胸前三处穴道,冷血、铁手全力扑近时,蒙面人已一手搭着习玫红的脖子,转到她身后,铁手、冷血正要出手抢救的时候,蒙面人已把有锋利锯齿的铁扇扇沿,贴到习玫红雪白的颈项上。

铁手、冷血都不禁暗透一口气,陡然站住。

四个人僵在那里,都没有说话。

这时习秋崖惊魂未定,见三妹落在敌人手里,不禁大呼道:“别杀她!”

那人冷笑,“我想要怎样,我不说,你们应该知道。”竟是很低沉有韵味的女子声音。

铁手又长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好,你走,我们不追。”

那蒙面女子冷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

铁手摊了摊手,说道:“你要怎样才相信,”

蒙面人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你们远远的走开去,我在高地,可以望得很远。一直到我看不到你们的影子为止。如果在我还可以望得见的地方你们稍作逗留。”她的手在扇子一用力,习玫红雪白的脖子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痕,冷血激动地叫:“别!”

蒙面女子尖笑一声,笑声一敛,道:“要我不杀人,你们立即走!”

铁手、冷血对望一眼,可全无把握。这三个刺客既然主旨是杀害习秋崖,那么,很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而不放过习玫红,尤其自己等人走出那么远,蒙面人大可杀掉看过她真面目的习玫红,再从容逃走的。

蒙面女子似乎也知道两人在想些什么,尖声催促道:“怎么?还不走?我现在就杀了她。”

冷血和铁手一时也不知如何拿走主意是好。蒙面女子挟持人质,自己并不仓皇奔逃,反而要各人离开,实是十分难以应付的高明作法。

那蒙面女子冷笑道:“你们已别无选择,否则,她立即就得死!”

只见习玫红的脸上露出极为惊骇与愤怒的神色来,眼神里又极为惶恐,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点的正是“哑穴”,冷血瞧在眼里暗叹一声,跺了跺足,道:“好。”

铁手衡量局势,实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反败为胜。他这才注意到,除了木梁上郭秋锋的尸首,以及地上彪形大汉的尸骸外,平台草堆里还有两个戍卒打扮的人早已气绝多时,应该是驻守这儿了望的边防卫兵,刚好碰着这件事,想来干涉,结果被杀。

除此之外,右窗边还伏着一具尸首,是家丁打扮,腰系黄带,这种服饰铁手与冷血极为熟稔,便是习家庄壮丁的衣着打扮。

敢情是这习家庄的壮丁来找习秋崖,习秋崖才毫无怀疑的跟他去了,中途遇敌时,这壮丁也不知是被郭秋锋揭发使他形迹败露而杀之,抑或被自己人为求灭口所杀。

铁手这细虑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然而蒙面女子已极不耐烦,尖声道:“好,你们不走,我可下毒手了!!”

冷血扯了扯铁手衣袖,示意要走,铁手眉一扬,沉声道:“习夫人……”

他一叫出这三个字,习秋崖和冷血都呆了一呆,习玫红的大眼睛也却霎了霎而蒙面女子却全身震了一震,从她脸上的蒙布忽然紧收看来,她是极为惊讶,铁手怎么会叫出她的身份来?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陡地响起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是一个人用尽全力叫出来的,叫的人虽然不会武功,但这突如其来又在蒙面女子心里乱至极点时的尖叫,令她颤了一颤,霍然回首。

这受惊动而回首的情形,就跟冷血因习玫红在背后出现而回头完全一样。

一回首有多快?但她这一回首是永远。

因为她的头已永远回不过来了。

她回首的瞬间,铁手猛扑近,双手一拍一合,挟住铁扇。

铁扇就似被熔镌到石块里,分毫也不能摇动。

同时间,冷血出剑。

剑贴习玫红颈项而过,穿入蒙面女子咽喉里,在颈背“哧”地露出一截带血剑尖。

四个人,就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直至习玫红惊骇欲绝的双眼慢慢有了一种无依的神色,习秋崖大叫一声跃了过来把他的三妹拉走并解了她的穴道,习玫红才伏在他的肩上号啕大哭起来,“……是……嫂子──”

地上排着六具死尸。两个守卫军、一名壮丁,郭秋锋、彪形汉、习夫人。

不管是忠是奸,是好是坏,贱或尊贵,死了都只有一副没有生命的躯体,完全平等,完全一样。

习秋崖在余悸中转述他的经历。

“习甘(就是那已死的习家壮丁)到郭捕头家来找我,说是大嫂叫我回庄,铁二爷和冷四爷已使大哥回复清醒了,可以回去,没事了……于是我就跟他去了,郭捕头不放心,他跟着我去,沿路来到这里,突然来了这三个蒙面人要杀我,郭捕头一面护着我一面跟他们交手,叫我逃上了望台向卫兵求助,但他们也追杀上来了,郭捕头舍命救我,牺牲了性命,两个卫士加入战团,也给杀了,习甘不知发生什么事,上前来护我,也给那蒙面女子……大嫂……杀掉了,我正在危险时,你们就来了。”

而在习夫人背后陡然发出尖叫的是小珍。

铁手、冷血放下小珍冲上楼台之后,习玫红是急性子,她只叫小珍留着,便也掠了上去,只不过她的轻功当然比不上铁手和冷血,所以慢了一点点,这慢一点点的时间,就是冷血救了习秋崖和铁手,杀了彪形大汉的时间。

当小珍走上去时,习夫人已挟持习玫红,由于习夫人全神贯注面对大敌,是以并没有察觉小珍自背后的楼梯渐渐向她逼近。

但是小珍并不会武功。

她了解了局势后,便用尽气力,发出那一声尖叫。

她相信自己能使得那蒙面人分心,铁手、冷血一定有办法应付得了。

她这一声尖叫,果然奏效。

铁手见习夫人倒地而殁之后,才呼出一口大气,冲到梯边,见是小珍,他笑了,看到小珍又害怕又调皮的神情,他不禁用手去拍了拍她的头:“原来你叫起来会这么大声。”

小珍笑了。铁手看到小珍那一笑,眼神里有一种极疼惜的神色,但这神色很快一闪而逝,铁手又恢复了平日他办案的脸孔,他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

小珍过一会,才缓缓走上楼台来,为受伤的习秋崖裹扎伤口。

听完习秋崖的转述后,铁手和冷血齐跪在郭秋锋尸体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铁手脸色沉得像一块铁,“郭兄,你尽职而死,为友而亡,你安心吧,你的心愿,我们会替你了的。”

冷血也一字一句地道:“郭兄,你虽不是为我们而死,但也可以说是我们连累了你,你放心去吧,你未了的事,我们会替你办妥照料的。”

其实“白云飞”郭秋锋最主要未了的两件事:一是他盼望着他唯一的亲弟弟也能秉公执法为民除害;二是一桩事关他叔叔被杀的案件未破。铁手、冷血这番话也是对死者说的,他们一诺千金,生死无改,等于是把两件事都揽在身上了。

习秋崖忍不住问:“铁二爷、冷四爷,却不知……你们是怎么知道……这蒙面人就是……”

冷血道:“我不知,他知。”他转首望向铁手。

铁手笑道:“我也不知,我只是猜……”铁手目光露出深思的神情,“首先我看到楼台上有习家庄家丁的死尸,设想此人便是来请习二公子回庄的人……当然,请二公子回庄的人必不是这三个刺客。如果是,他们在杀你时,就不怕万一被认出来而又杀不死你,以致蒙起了脸。能使得动习家庄家丁的人,当然是习家庄有权力的人,而这人又不想暴露身分,所以更可能是这三个蒙面杀人者之一。”

他顿了顿,又道:“习三小姐被这人挟持,是因为看见此人面目,大感诧异,以致全无抵抗,所以,我推想这蒙面人是习三小姐的熟人,甚至可能是长蜚,以习玫红的刁蛮性子……要不是长辈,她可能还照样狠打下去。这都使我联想到神奇失踪的习夫人来,所以随口叫了一声,图使她失神分心。没想到果然叫破──只是,如果没有小珍姑娘的尖叫,要救习三小姐还是没有把握的。”说着把欣赏的目光投向小珍。

小珍垂下了头。她匀美的后颈有一个恰好的弯角,让人有柔和宁静幸福的感觉。

习秋崖捉住她替他包扎伤口的手,深情地道:“小珍,没想到你叫起来会那么大声。”他没有注意到小珍的眉心迅速的皱了皱。

习秋崖又道:“我起初听到你叫,还以为你出了事……”

习玫红掩脸茫然道:“大嫂她……她不是失踪了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睁大眼眸向铁手问,显然已把铁手当作是万事通。

铁手沉声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我更没有想到令嫂居然就是‘神扇子’的门下女弟子黎露雨。”

习玫红惊道:“什么……大嫂是……是……”

习秋崖也悚然道:“你说大嫂是“铁扇夜叉”?”

铁手道:“黎露雨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爱财如命,的确有此难听的绰号。”

习秋崖叫起来道:“我只知道大嫂原姓黎,两年前,二管事始把她介绍给大哥的……”

习玫红也讶然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大嫂她……她会武功呢。”

铁手皱着眉头道:“你们大哥的继室居然是黎露雨,这里面怕……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习秋崖骇然道:“另……另一人是谁?他的腕力好猛,我的刀就是给他一棒子震飞的。”

铁手道:“这人的臂力当然沉猛了,因为他就是吕钟。”

习玫红吃惊地道:“吕钟?‘大力神’吕钟?”

习秋崖喃喃地道:“难怪他一棍就能砸飞了我手上的刀。”他似乎是为自己被震脱手的刀找借口,却忘了吕钟曾一棍打在铁手手臂关节上,结果是熟铜棍打断了。

冷血忽对铁手道:“吕钟、黎露雨这一对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在这里,加上三日前我们遇上而杀掉的岳军、唐炒,不是很凑巧的事吗?”

铁手点了点头,同冷血道:“恰好习家庄是这一带的武林魁首,比起那八个被毁了的庄园,还要有份量得多了。”

铁手和冷血这番对话,其他三人却不知他们究竟是在讨论些什么,直至听到铁手干咳一声,问道:“三小姐。”

习玫红侧了侧头:“唔?”

铁手道:“我们藏身在郭捕头家里的事,你是听郭捕头说起的,是不是?”

习玫红不了解铁手何以有此问,便偏了头,端详着他,一面答:“是呀。”

“那么……”铁手又问:“你得知我们在郭捕头家里的消息,有没有跟你大嫂提起过?”

“我怎么告诉她?”习玫红瞪大眼睛反问道:“她已失踪数日了,我还以为……以为她遭了大哥的毒手,谁知……我倒有说给另一个人知道。”

“谁?”

“三管家,良晤叔叔。”

铁手和冷血都不约而同互相对望了一眼。

铁手沉声道:“你只告诉他一人知道?”习玫红点头。

习玫红道:“三个蒙面人,一个吕钟,一个黎露雨,另一个的身形,我看似眼熟,却不知是在哪里见过……”

冷血接道:“便是习良晤的身影,我们见过的,而且,也只有他最了解你和我都不在郭捕头家,大可轻易把习二公子引走,再从旁动手……问题只剩下,习良晤为何要杀二公子?这件事跟习庄主又有什么关系?跟最近那一群杀人灭口的强盗又有没有牵连呢?”

习玫红睁大着眼睛,明明亮亮的望着冷血,却发出迷迷蒙蒙的光彩,她实在不明白这沉默寡言的人怎么一说起话来有这么精强的分析能力。

只听铁手说:“这些谜,都要到习家庄去探望,才能解决了。”

冷血道:“如果要去,只怕要即刻动身,迟了,只怕来不及。”

习玫红听得甚不服气。不禁问一句:“有什么迟不迟的?”

冷血却答得没有一点不耐烦,“因为在我们想到这场暗杀,跟习家庄的三管家有关的时候,对方也同样料到我们想到。”

习玫红三小姐看来仍很不服气,插着腰,瞪着杏眼说:“他们想到又怎样?难道去买一个龟壳把头伸进去藏起来?”

冷血冷冷地道:“如果藏起来倒没有什么,只怕对方并不是藏起来,而是采取行动,譬如说,对付令兄……”

习玫红和习秋崖一起跳起来叫道:“走!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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