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晚霞像刚咯过了一阵凄艳的血,被夕阳镀上一层层金烫卷边,像有许多璀璨的神祗,曾在远古之初,在那儿作过铁骑突出、银瓶乍破的古战场。
冷血向唐铁萧沉声道:“拔出你的兵器。”
唐铁萧冷冷的盯着冷血,像锤子一般沉烈的眼睛盯住冷血的剑:“你跟我?”
冷血点头,他的剑已扬起。
唐铁萧道:“好,不过不在这里。”返身行去。
冷血正欲跟上,铁手忽抢先一步,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铁手抢上前去之际,冷血脸上现出了强烈的不同意之神情,但等到铁手对他说了那句话之后,冷血才站住了脚步,两人的心都在道:
珍重。
无论哪一方的战阵,都是那么难有取胜之机,又不能互为援奥,这一别,除了珍重,能否再见?
铁手究竟在冷血耳边说的是什么话,能令冷血放弃选择唐铁萧为对手?
唐铁萧在前面疾行,走入青桔林中。
铁手紧蹑,离唐铁萧九尺之遥,这距离始终未曾变过。
当唐铁萧走人桔林密处时,他的脚步踏在地上枯叶那沙沙的声响陡然而止。
铁手也在同时间停步。
唐铁萧问:“来的是你?”他的声音在桔林阴暗处听来像在深洞中传来,但并没有回头。
铁手反问了一句:“哪里?”
唐铁萧也没有回答他,又重新往前行去。
铁手跟着。
两人一先一后,行出桔林,就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
唐铁萧继续前行,流水转急,急湍,终至激湍,一条五十丈长,二尺宽,弓起了的苍龙,一半没在暮雾中的吊桥,出现在眼前。
桥下激湍,如雪冰花,在夕照下幻成一道蒙蒙彩丽的虹。
激流飞瀑下,怪石嵯峨,壑深百丈,谷中传来瀑布回声轰隆。
唐铁萧走到桥头,勒然而止。
桥墩上有三个笔走龙蛇的字:
“飞来桥”。
桥因瀑溅而湿漉布苔,吊索也古旧残剥,桥隐伏在山雾间,又在中段弓起,像一道倒悬的天梯,窄而险峻,确似凭空飞来,无可引渡。
唐铁萧冷冷地道:“我们就在这里决一死战。”
他说完了,就掠上了桥。
那桥已破旧的像容纳不下一只小狗的重量,但唐铁萧掠上去就像夕阳里面卷了一片残叶落在桥上一般轻。
一阵晚风徐来,吊桥一阵轧轧之响,摆荡不已,像随时都会断落往百丈深潭去一般。
就在这时,桔林外传来第一道惨叫。
惨叫声在黄昏骤然而起,骤然而竭。
铁手知道,冷血已经动上手了!
铁手长吸一口气,走上吊桥。
吊桥已经年久,十分残破、而且因经年的雨瀑沾洒而十分湿滑,长满了深黛的绿苔,麻索间隔十分之宽,而桥身窄仅容人,两人在桥上决战犹似在悬崖边缘上赌生死一般,一失足,即成千古之恨。
铁手登上吊桥,就听到唐铁萧金石交击一般的声音道:“在此决生死,生死都快意。”
铁手默然,左足后退一步,架势已立,他撩起长衣,把袍摆折在腰际,然后向对方一拱手。
这一拱手间,唐铁萧看去,铁手虽立于吊桥首部低拱处,但气势已然挑起得整座长天飞来的纤龙。
铁手的拱手,十分恭敬,他不只是对敌手之敬,同时也是对天敬,对地敬,对自己敬,对武功的一种尊敬。
唐铁萧也肃然起敬。
他解下了腰系的绳缒,绳末上有一个弯月型的两角弧型,弯口利可吹毛而断的物体,交在右手,左手执着雨伞,伞尖“登”地弹出一口尖刀。
他道:“我用的是飞铊,以伞刃为辅,你的兵器呢?”
唐铁萧在唐门暗器里只选择了飞铊来练。飞铊是一门极难习,而且从没有一流高手是用这种暗器式的兵器。但他选了,而且苦修,他的飞铊,没有对同一个人出击过两次。
因为从不需要。
他问铁手,是他尊重敌手,更尊敬铁手。
铁手摇首,却抬起了手。
他的兵器就是他的一双手。
就在这时,桔林里紧接两声惨呼声。
铁手可以感觉到桔林里外的战斗有多惨烈:以冷血的狠命杀法,居然在这么长的时间才响起三次惨呼,而且,第一次尚在林外,第二、三次已在林里,可知战阵之转移,甚至没有兵器交击以及对敌喝叱之声,只有濒死的惨嚎,而且,到了第二、第三次,是同时响起的,可见不伤则已,一死二人齐亡。
所幸惨呼里并无冷血的声音。
不过,铁手了解冷血,就算他战死,也不哼一声,除了斗志极盛时如张弓射矢的厉啸!
桔林里,冷血低低呻吟了一声。
十二单衣剑已给他杀了一个,冲进桔林,中伏,他反身杀了两个狙击手。
但他后腰已中了一刀。
那受伤的热辣辣,刺刺痛的感觉,冷血在每一次战场里几乎都可以承受到,所以每次冷血在击败敌人赢得胜利后,那感觉就像蛹化成蝶在彩衣缤华里犹可忆及挣扎脱茧的遍体鳞伤。
可是这次不然,他心头沉重。
刀光映闪,到处是夕照反射强刃的厉光。
敌人太多,隐伏林间,单衣剑作正面攻击,狙击手暗里偷袭,他已失去破茧化碟一般的反击契机。
他闯入桔林里,密叶隙缝都是闪动的敌影。
他腕沉于膝,剑尖斜指正面,往后急退。
乌黑的人也在他四周迫进。
他陡然静止。
他静止的刹那,一人掩扑而至,两道飞血溅出,将青涩的桔子染成鲜红。
前扑的一人倒下,后面潜来的另一人只见白光一闪,他亲眼看见自己咽喉里喷出一道泉!
血泉!
他发出阉猪一般的低鸣,仆倒下去。
冷血额角渗出汗水,他剑高举于左,右手亦辅左手托着剑柄,左足微屈,右足踞趾,全身重心九成交于左腿之上。
他全身被强烈的斗志焚烧。
他全身的肌肉神经一触即发。
陡地,他所站立处地底里倏忽伸出一柄钢叉来!
——地下有埋伏!
他怪叫一声,冲天而起,腿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地底下的人震开泥地碎叶而出,出得来时已身首异处。
冷血拔在半空,杀了暗算的人,但有七件兵器同时向他攻到!
他斜飞而起,落在一棵矮桔树上,忽觉背后刀风破背而来!
他的剑在刀及背项之前,已刺杀了对方。
桔树坍倒,下面的人已经砍断了这棵树。
冷血人也落下。
十七八件兵器在下面等着他。
他落下的时候,手足疾扬,十七八颗青桔向这些人飞打过去。
攻击者急退,怒喝:“有暗器……”
一面用武器格开,待发现是桔子时,冷血又杀了三个对手。
他的姿势仍是剑举左上,以左足为轴,但因腿伤而显得有些微晃!
围攻的敌人闪动,兵器在夕阳下映出邪芒,但谁都没有抢先发动攻击。
因为那一柄剑不带一丝血迹,却是森寒得令人心胆俱丧的诛邪剑。
围攻者散开,那十一单衣剑又告出现了。
十一人身影疾闪,卷起一道旋风,碎叶飞起,青桔狂摇,十一剑在风中叶里像十一条飞蛇,噬向冷血!
冷血大叫一声,衣服盖在其中一单衣剑头上,赤着上身,在十一剑破漏处像一头猛豹般窜出。
其余单衣十剑扶起那被衣衫罩在头上的兄弟,发现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像洒在水上的血花渐渐扩散开来。
夕阳赭如血。
残阳如血。
瀑珠幻成彩虹,架在吊桥下。
铁手双目平视在离他十一尺外的唐铁萧。
唐铁萧将手上的飞索,高举过顶,旋动了起来,飞索上缒系着铁铊,每旋过一圈,就挟着刺耳的尖啸声。
飞铊旋在吊桥麻索之上。
飞铊愈旋愈急,暮色愈来愈浓。
飞铊旋得太疾,已看不见飞铊的影子,只听见飞铊如雨般密集的急啸声。
暮色中,唐铁萧手中旋舞的飞铊,像是鬼魅的影子,没有踪迹可寻。
无形的飞铊,自己躲不躲得过?
夜色将临,夜幕中的飞铊,自己更是无从闪躲。
铁手在这俄顷之间,决定要冒险去抢攻。
可是唐铁萧另一只手,徐徐张开了伞,伞覆住了身子,伞尖如一头露出白牙的野兽,在暮色中等待血浴。
飞铊仍旧飞旋在半空之中。
人在吊桥上。
吊桥在半空之间。
铁手觉得自己的性命,就像这条吊桥,被残破的麻索,悬在半空,随时掉落,粉身碎骨。
这两尺的桥面,更没有闪躲的余地。
惟有后退。
但是退后在两个实力相当高手生死一决之际,是极失斗志的事,何况,在这滑漉窄桥上的急退,又哪能快得过巨人之臂般的长索飞铊?
既不能闪,也不能躲,又不能进,更不能退,铁手蓦然明白唐铁萧引他在飞来桥上一决生死的意义。
在生与死之间,必须有一人选择死,亦可能两人的结果都是死,像这哗然的瀑布倾落百丈,溅出水珠化为深潭的壮烈前,仍串成一道梦幻的彩虹。
山风呼呼地吹送过来,吹过平原,吹过桔林,吹得吊桥摇晃如山涧上的纸鸢。
山风吹过桔林的时候,铁手听见桔林里传来密集的四声惨呼,跟着是冷血的第三声大喝,以及又一声哀号。
铁手打从心里盘算一下,冷血身上着了至少有三道重创,而敌人至少去了十三人。
那么,十二单衣剑连同三十八狙击手,剩下的敌手至少还有三十六人。三十六人,受伤的冷血可还能打熬得住?
他忽然心头一震,因为他接触到唐铁萧那双犹如地狱里寒火的眼睛。
那眼睛本来是无情的、肃杀的、冷毒的,但此刻有了一丝讥笑与同情。
因为对方看出他的分神。
这种生死决定于俄顷之间仍为其他的事而分心,除死无他。
铁手憬然一觉后,立即敛定心神。
那双眼睛立即又变回冷毒、肃杀、无情。
山风吹到飞铊的圈影里,立即被绞碎,发出如受伤般更剧厉的尖啸声。
冷血此际在桔林中厮拼,像一头左冲右突的猛虎,要铲平张牙舞爪于左右的獒犬。
铁手这边的战局却不动。
不动则已,一动则判生死。
两边的局势,系一动一静,全然不同的,但却同样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