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孩自那天后,就没再见过穆双林了。
裴大女叫老钱施主的侄子钱三去送的钱,也没有见穆寡妇她们,把钱扔到窝棚前,看她们捡去了,就走了。
穆双林亲眼看着,和裴小孩说他会去投胎,也不知道真假。
小孩不放心,又去了一次镇上,在裴家门前偷偷蹲了半天,见于李氏身边的确没鬼跟着,就也放下心来,琢磨着怎么能再赚些钱。
这可不容易,多少大人都难在一个钱字上,何况一个小丫头。
日子仿佛一个恍惚就过去了,早上她没睁开眼,就听到刘仁本在和人说杀猪的事。
杀猪?什么猪?
裴猪血就是猪啊。
裴小孩赤着脚跑出去,干爹胡肉儿果然又来了,栓子也在,他们扯着猪血的耳朵和前腿把它从圈里拖出来,绑到长凳上。
余大娘拿来了盆放在下头说:“接着点儿,猪血别浪费了。”
翠梅和裴珠在嫌脏,远远的站着,福宝躲在裴珠身后,露着个小脑袋,刘莲花和刘铜生也出来了,长岁摇头晃脑的念着什么:“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他不想看,刘仁本扯着他说:“大老爷们矫情什么,平时没见你书读的那么好。”
裴小孩眼见胡肉儿抽出刀,赶忙捧着钱上去,请他们再等一等,她很快就攒够钱了。
刘仁本颠着佩囊里的铜板,驴脸拉的老长:“你哪儿来的钱?”
长岁嚷嚷着:“她和歪丫在镇上做买卖,还叫栓子帮她们卖柴。”
裴珠眉毛都立了起来:“好啊,你敢偷跑去镇上?我叫你绣的花呢,绣了没?拿来给我看!”
绣花……自然没有,小孩呐呐不敢言。
刘仁本得逞似的,收了钱却不理她,张罗着:“叫她不听话,快杀快杀。”
裴珠也说:“叫她不懂事,快杀快杀。”
所有人一起叫着:“快杀快杀,杀了那头猪。”
裴小孩知道同他们叫嚷绝没有好处,只好啜泣着恳求他们:“等一等,爹娘,晚一点杀吧,好歹叫我和它告别。”
刘家人同意了,他们走掉了。
裴小孩把绳子解了,低声叫来南瓜,她们一块从后门逃跑。
她已经想到,自己今后骑着猪,抱着猫,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田野间奔跑,多么快活。
猪血似乎很高兴,哼哼唧唧的仍和她笑着,率先从门缝中拱出去,南瓜紧随其后,她也出去了。
热乎乎的血溅到她脸上,怀里不由分说,被塞进一只很大的猪头,还有一大块肉,她拿不住,肉落到地上了,占满了雪和尘土。
都是热气腾腾的,滚烫的,她低下头,仍是一张笑呵呵的猪脸。
她低下头看到笑脸,抬起头看着猪血被拆分掉,无声的尖叫掩盖了她脑海中所有的情绪,像一个大浪劈头盖脸的拍过来,把她淹没了,水淹到口鼻,叫她无法喘息。
“这是你的肉,你的钱买的肉,头都给你了,你占了便宜。”
“没头祭祖了怎么办?”
“好办,这里还有只猫!”
不要!
裴小孩想尖叫,可她叫不出口,她想挣扎,动弹不得,猪血的肉有一点压着她的脚,沉的像秤砣。
终于,她抬起了脚,举起猪血的头冲着他们砸过去,天旋地转间,她醒过来了。
枕头落了地,好端端压着被,突然被掀走的裴南瓜,端坐在床尾看着她,黑暗里,耷拉着眼皮的半拉猫眼,仍然很亮,亮的像泛着寒光的刀。
那刀越来越近,嗖的冲到她脑袋边。
南瓜举起了爪子,小孩的脑门被敲响。
邦!邦!邦!
好痛!
它又揍我!
那只是一场梦,但家里的鸡鸭鹅是真的被卖掉了,全部,卖的时候裴小孩还在外头做生意呢。
所以裴南瓜已经好久没有蛋可以加餐了,本来它的心情就很糟,晚上被迫陪睡还要被掀醒。
骄傲的猫怎么可能忍的下去?
南瓜挠着衣柜的门,裴小孩套上衣服,放它进去巡视,里头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
南瓜垂头丧气的出来,半死不活的“喵。”
一边叫,一边伸出一只爪子,去勾裴小孩的棉裤。
它要抱。
裴小孩抱着它去找裴猪血,外头天已经亮了,第二十六天了。
还有四天,就要拜河神去了。
去年拜河神的猪头,是从钱家酒铺,买的现成的,今年呢?
那天一月之期就到了,裴小孩现在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这几天她在家里,能听到翠梅和人说,猪吃的太多,麸皮没了多少多少。
说的裴小孩都后悔给歪丫滔那样多的麸皮了,可不这样,她怎么赚钱呢?
她不想占歪丫的便宜。
小孩又给猪血添了一瓢粮,长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进耳朵里:“君子……禽兽……不忍……呜呜呜……”
他又哭了,书院已经放假了,可他还是得日日之乎者也,昨天裴小孩还抢了他的钱,也怪可怜的。
小孩都不忍心听了:“那么多字,两天怎么可能背的下来呢?”
上茅厕回来的百福翻了个白眼:“那是你们笨,我就背下来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还背给裴珠和刘仁本听了。
裴小孩学着刘仁本的话,怪声怪气道:“是呀,你多聪明,若是个男孩就更好了呢。”
百福:……
她气哼哼的走了。
家里有男孩,家业自然要男孩继承,若是只有女孩,才要立女户,招婿,然后生儿子。
殊途同归,连裴珠这个更喜欢女儿的娘亲,在听了一年类似的话后都没觉得哪里不对,还附和了两句,然后说过几日带百福去卖一套漂亮的衣裙作为奖励。
长岁期期艾艾的问:“娘,那我……”
“你背完这篇,把下一篇也背一下,你放七日假,至少也要背七篇书,不然哪儿都别想去。”
裴珠说的七篇,是完整文章,一份算一篇,长岁当即抱头痛哭。
这里许多字,他都不认识,更不明白意思,甚至……书院的先生都没有讲到,只是提了一嘴,某某篇文章好,他回来学了一嘴,刘仁本和裴珠就替他记下了,专等着他有了空闲,叫他背诵。
两天了,他书院的课业都没来得及完成。
就是翻过年,他也才刚六岁,哪里受得了这个。
眼泪拌饭,吃的他都快没有味觉了。
刘仁本和裴珠到底还是喜欢他的,大发慈悲叫他早饭后去玩半个时辰,
长岁欢天喜地的去翻他那些小玩物,翻着翻着困劲上来,脑袋插进箱子里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又是——背书!
他哇哇哭起来了,满地打滚,一副混小子样。
小孩和百福磕着瓜子,扒着门缝偷看,全当看热闹,谁也不肯同情他,甚至觉得有点烦。
百福:“我要去找扇娘姐姐玩儿,你去不去?”
“不去,我去找歪丫。”
“行吧。”
托长岁的福,没人有空管她们,于是一个从前门跑了,一个从后门溜了。
歪丫好几天都没看见裴小孩了,还怪想她的,也想镇上的热闹和各种好吃的、好玩的。
所以一见面就撺掇她去镇上:“我还有些钱呢,你要是去,我分你一半。”
裴小孩都惊了:“你怎么这么大方?!”
她掏出六个铜板,分她三个,豪气的说:“我不是一贯如此嘛?!”
裴小孩:……
“你的钱怎么只有六个了?”
歪丫瘪瘪嘴道:“省下的被二叔拿走了,他拿那些柴火说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心虚的和裴小孩嘀嘀咕咕,仍以为她们天天去镇上那事瞒的很好,还嘱咐裴小孩不要说漏嘴。
小孩郑重点头。
歪丫这才哼哼唧唧道:“卖柴的钱,你也该给我一半才对。”
裴小孩心头一紧,想跑。
但歪丫接着又说道:“不过还是算了吧,救你那只猪更要紧。”
其实歪丫也觉得猪就是用来杀了吃肉,但是猪血不一样,它对小孩很重要,那还是活着的好。
“对了,你的钱攒够了嘛?”
小孩摇摇头:“差的远着呢。”
要是够了,小孩肯定把柴钱给她。
歪丫:“你等我一下。”
她跑向厨房,过一会儿攥着一把钱跑回来,拉起裴小孩就走。
她又把钱偷回来了,不过只偷了一把,她准备把这事儿栽到那个老东西头上,要是二叔问起来,她就说是被那个老东西拿去了。
“加上这些,还差多少?”
“一千多文。”
歪丫:!
不管听多少次,她都会惊到。
她眼不见心不烦的把最后三个铜板也塞给她:“都给你,这回我一文都没有了。”
“那你去镇上拿什么买东西?”
“看看也是好的。”
要是别的什么人,歪丫绝不可能这么大方,但小孩总归是不一样的。
裴小孩有点感动,泪汪汪的去抱她的胳膊,蹭她的脸:“你真好。”
歪丫:……
她极其嫌弃的,轻轻的,推那颗头,还要看看路上有没有别的什么人。
小猫这么做很可爱,鸡鸭鹅这样也还成,长岁和百福那样的漂亮小孩这样蹭蹭贴贴也惹人疼,但歪丫和小孩……算了吧,她们只是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孩子,做出这幅样子,被人看到是会笑话她们的。
尤其是跟她们差不多大的孩子,比如书院那些,她们的一言一行,穿着打扮,都是极好的笑料。
歪丫和小孩又是爱学人的年纪。看到什么喜欢的有趣的姿态和话,就拿来用,受的笑话就更多了。
她们面上不在意,心里却难免拧起疙瘩,在人前尽可能的不疯。
但现在可没有人,她们一高兴起来,又什么都忘了,蹭蹭贴贴,拉着手连跑带跳。
不太出奇的脸,大笑着迎风奔跑,没长齐的牙都露出来了,显得有些憨傻。
真是两个疯丫头,疯的多好,多妙!
世上的烦恼和忧愁,在此刻和她们毫不相干了。
风里都是哈哈哈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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