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此时的上海距离沦为东中国的孤岛已经过去整整一年多了。在租界的庇护下,SH市民的生活们总算没有太糟。恰恰相反,由于市场需求的刺激,租界的工商业反而更加畸形繁荣,这里的工商产品被源源不断地销往全国各地。
法租界的亚尔培路上坐落着一栋栋优雅的欧式独栋别墅,这里的主人非富即贵,不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商业大亨,就是一些政坛显要,最不济的也是一些医生律师之类的社会名流。
这些别墅高约两层楼,地下还有一层车库。作为独门独户,平时住上四五个人都没问题。可如今是战争年代,淞沪会战打了整整三个月,大量的华界市民都跑进了租界。租界的租房市场异常火爆,房租水平也水涨船高。
亚尔培路三百六十号的别墅也不例外。战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可这栋别墅的住客却一点也没见少。一楼的佣人房,会客室,老人房,甚至于洗衣房都被改造成了单间用于出租。而二楼的主人卧房和书房则被房主保留了下来。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黄包车稳稳地停住,车夫回过身来,憨厚地笑了笑:“小姐,三百六十号到了!”
“师傅,辛苦侬了。讲好呃,一只洋,勿要找了。”
从车上下来一名身着旗袍的妙龄女孩,她看着眼前的别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地自言自语道:“还是上海好啊,马路上都是一股香味道。”
一听女孩的话,黄包车夫都笑了,他擦了擦汗,故作神秘道:“小姐刚刚回来吧?这些树老早就种了,听说是有人出铜钿,公董局才种的。”
这些车夫看似神通广大,租界里大大小小的事就没他们不知道的,实则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女孩听过也不点破,只是对他礼貌的一笑,示意这里没他的事了。
可车夫真的一走,女孩又犯了难。她的一大箱行李谁来拿呢?唉,真该让车夫拎完行李再走。
女孩环顾四周,正在彷徨之际,突然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姐需要帮忙伐?”一个年轻的裁缝学徒缓缓走了过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睛,一身蓝色棉布长袍,梳着一头油亮的短发,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头颈上还挂着量尺寸的皮尺。见有女士落单,便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女孩觉得耳熟,侧过头去仔细打量片刻,不由得掩口惊呼道:“阿三?侬是对过江裁缝的小儿子,江阿生?”
小裁缝也觉得对方眼熟,连忙摘下眼镜擦了擦,仔细分辨了半天。
对面的女孩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着一张标标准准的瓜子脸,一双剪水双瞳正好奇的打量着小裁缝。
她薄薄的红唇上则涂了一层鲜艳的唇膏,恰到好处的在清纯中添加了一丝艳丽。头上则是一顶最新款式的英式毛礼帽,要不是江阿生从来定做衣服的客人那里看到过,还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黑色的风衣在腰部用一根腰带完美的勾勒出她盈盈可握的柳腰。宽大的风衣并没有掩饰住女孩的身材,该凸的凸,该凹的凹,配上她白皙的肤色,眼前的美人儿比电影里的明星还要好看。
“侬是阿丽?侬到啥地方去啦?一去就是六年!”小裁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终究还是认出了对方。
对面的女孩叫徐梦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尽管住在三百六十号的老徐先生家境优渥,但他从来不摆架子。作为老徐先生独女的徐梦丽也经常和江阿生这些邻居孩子打成一片。
“是额呀,”女孩抿口微笑道,“一二八(事变)以后。我爸爸老早(过去)额旁友(朋友)帮吾买了张去美国的票子,索性让吾去美国读书。”
“但是方伯伯去年年底过世了。伊(他)嘱托我一定要把骨灰带回上海。所以,吾就回来了呀。”女孩朝别墅努努嘴,示意那里还是自己的家。
“怪勿得怪勿得!”小裁缝连连点头,恍然大悟,“大家都想侬想得勿得了!看房子的张伯伯三日两头就要念叨:囡囡在美国哪能啦?吃的还习惯伐?。”
“真呃是麻烦大家咯,”见小裁缝开始啰里八嗦起来,女孩摸了摸手臂,一脸央求的神色求道:“不过,阿拉还是回去再讲好伐?立在马路上老冷呃(站在马路上很冷的)。”
一月初的上海还是很冷的,小裁缝这才意识到两人还站在马路边上,马上自觉地替女孩拎起行李箱,朝别墅走去。
“笃笃,”高跟鞋踩在别墅前水泥地面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小裁缝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走路的时候一扭一扭的,和印象里那个斯文安静的小女孩似乎完全不一样了,难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吗?
来到别墅前,铁制大门紧闭。女孩皱了皱眉,脱下手套敲响了铁门。
“撒宁啊?(谁?)”
铁门上被拉开了一个小口,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出现在了窗口,把女孩吓了一跳。
“阿姨,吾是迭家(这家)的主人,请侬喊一声老张好伐?”
“主人?”大妈疑惑地打量着女孩,她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从来都是把房租交给住在二楼的老张,倒是从来没听说过有关主人的消息。
“吴家姆妈,迭呃(这个)真呃是主人的女儿。”见吴大妈犹豫,小裁缝便自告奋勇地上前替女孩证明起来,“老张是伊拉(她们)屋里厢的老管家了。”
“等着。”吴大妈一拉铁窗,又把黑漆漆的大门留给了女孩。女孩和小裁缝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阿丽,阿丽!阿丽了嗨撒地方?(在哪里?)”
门还没开,一个老人就在门内激动地喊了起来。待开了门一见女孩,这个白发老人更是激动地一把抱住女孩失声痛哭起来。
“阿囡啊!”老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侬一去就是六年,想煞特吾了。吾真呃以为各(这)辈子都看不到侬了!”
“张伯伯,侬看吾勿是回来了吗?”女孩也全然不顾身上被弄得湿哒哒的,只是一个劲的劝慰老人。
“侬瘦了,瘦了!”老人看了看女孩的身材,不由连声道:“外头冷,快点进去。阿伯给侬煲清鸡汤吃。”
说完,老人一把拉着女孩就往别墅里走。
小裁缝提着行李自然也亦步亦趋。他虽然从小和女孩就是隔壁邻居,但亲自进入别墅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只有每年春节、圣诞这类大节日,已过世的老徐先生才会邀请他们一家做客。
别墅大门前是高达十三层的台阶,小裁缝费尽了力气才把行李扛到门前,也不知女孩带了些什么,一个二十斤重的皮箱子竟拎出了三十斤的份量。
打开大门,一条狭长的通道尽收眼底。虽然别墅如今被分割成数个房间租给了不同的人,但在老张的精心打理下仍然一尘不染。就连走廊上的盆栽都依旧那么清香。
女孩缓缓打量着,竟也眼泛泪花。这里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人生的前十三年都在这栋房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