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无解的困局么?
他们要想破阵,必须取来奔狐将军的匕首“铁夫人”,可要想取得“铁夫人”,又必须先得破阵。
青衣道人知道谢玄度的疑虑,笑着解释道:“别急,铁夫人就在葬魂棺中。”
谢玄度:“在棺中何处?”
青衣道人:“幻境中。”
谢玄度一蹙眉,问:“谁的幻境?”
青衣道人遥遥指向正上方的神像,沉声道:“他。”
是了,既然是杀死李灵均的凶器,他的幻境当中必然会出现铁夫人。照这青衣道人的意思,只要他能从李灵均的幻境中取来这把匕首,就能破了葬魂棺。
谢玄度与这青衣道人素不相识,尽管对方刚刚救过他的命,谢玄度此刻也不禁多了几分提防之心,不敢全然相信他的话。
谢玄度问道:“前辈早知破解之法,为何不亲自去取那铁夫人?”
青衣道人笑了笑,说:“且放心罢,贫道无心害你。这幻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修为越强大,在幻境中遭受的痛苦与反噬就会越深,就连贫道进去,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完好无恙地出来。”
他打量向谢玄度,神态认真道:“可你不一样。贫道替你诊脉时,发觉你经脉中灵力顿滞,恰恰好合了这幻境的相性,不易遭受反噬。如若换了寻常,你也是去不得的。”
谢玄度:“原来如此。”
通晓了这幻境的关窍,他旋即想到了张人凤,心中一惊,暗道:“我没甚灵力,才能平安无事地出来,但张人凤进到幻境中寻我,不知可曾受过什么反噬。”
青衣道人见他走了神,继续问道:“怎么样,你愿不愿意舍身去一趟李灵均的幻境,为贫道取回铁夫人?”
谢玄度听了青衣道人的提议,心中存着三分疑虑,左右权衡之下,只道眼下也别无他法了,倘若不去,难道就在此等死不成?
谢玄度以折扇敲在掌心,朗声道:“横竖都是树叶过江,索性就走这一程。”
青衣道人抬眼,问:“树叶过江?”
谢玄度用折扇挑起垂于胸前的赤色发绳,往后一撩,答道:“——全靠浪。”
青衣道人眼皮跳了跳,不言。
谢玄度念想着那匕首铁夫人,也不知梁国的奔狐将军怎给自己的兵器起这种名字,听着不像威风凛凛的利器,更像是一位美人儿了。
他想了想,再问道人:“可我没见过那把匕首,如何能寻得到?”
“好说。”
青衣道人甩出一口乾坤袋,捏着俩角儿,让口袋朝下,抖了抖、再抖了抖,先是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三粒苹果,而后才倒出来一堆墨笔与宣纸。
他捡起其中一根墨笔,衔进嘴中舔了舔笔尖,道:“我画给你看看就是了。”
谢玄度挂念着张人凤的状况,同这道人说:“好的,您先画着,我去去就回。”
言罢,他转身再次走出庙堂,去寻张人凤。
那人已不在石碑旁了,背对着谢玄度的方向,长身立在庙门之下。门上悬着的风灯在随风摇荡,倾泻在地上一小片明亮的光,张人凤便站在那块光中。
谢玄度好奇地走过去,拍了一下张人凤左边的肩膀,又绕到他右侧,打着花腔逗他:“凤哥儿,在做什么呢?”
饶是张人凤镇定惯的一个人,回身对上谢玄度的目光,也禁不住茫然无措。他脸色一变,手背迅速抵上嘴唇,转眼鲜血就跟着流了下来。
谢玄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张人凤反手一掌推开谢玄度,掩着下半张脸,独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忍怒道:“我没事。”
谢玄度看着他满手鲜血,“你这也叫没事?”
鲜血殷红,越发衬得张人凤脸色苍白。他的神采仿佛是硬撑出来的,眼底依旧是波澜不惊。
谢玄度也难怪他如此强撑。
张人凤身为苦行境境主,境中子民有关修仙得道的所有希冀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他是不能弱、不能败、不能老、不能死的,即便真受了伤,抑或着到了穷途末路、束手无策之际,也只能默不吭声地一个人扛过去。
谢玄度可太明白这种滋味了。
从前他做谢家的大公子,又是门中的首席弟子,府上无论大事小事,除却家主以外,全仰仗他一个人做主。身居高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稍稍行差步错就会招人笑话,痛了也不能叫,苦了也不能哭,明明一介俗人,却要逼迫自己跟个仙人一般。
可就算是最强悍的仙人,难道也不能有一刻软弱的时候么?
他尝过强撑脸面的苦头,看见张人凤也是如此,受了伤都不敢教外人知晓,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他抿抿唇,声线放温柔了几分,问道:“是在幻境中受得伤么?你哪里不好,跟我说说。”
谢玄度也不知那反噬形成的是内伤还是外伤,探过手去,便要察看。张人凤推拒着往后躲,越躲,谢玄度的手就探得越近。
张人凤忍无可忍,一沉眉,牢牢捏住他的腕子,将他往门框上撞去。
炙烫气息骤然逼近,谢玄度惊着,见张人凤唇角淌出一线鲜血,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怒意,可盯着他的眼睛里几乎快要喷火。
“谢玄度,你……”张人凤深深地看着他,片刻后,张人凤低下头,嘴唇越迫越近。
谢玄度喉结不由自主地滑了一下,甚至忘记躲。
张人凤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嘴唇,却始终没有落到实处,张人凤哑声说:“少来占我便宜。”
“我占你便宜?!”谢玄度简直要笑,“哈”了一声,反问,“我们俩究竟谁占过谁的便宜!”
“看来你还没忘,总有一件事能让你记得了。”张人凤兀自言语了一句,便松开谢玄度,转身与他扯开距离。他抬手抹去鲜血,将喉咙中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问道:“你什么事?”
谢玄度也懒得再说自己是关心他的伤势才来的,只将青衣道人的提议跟张人凤讲过了。
张人凤亦有警惕,道:“这道人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又对葬魂棺了若指掌,恐怕有古怪。”
谢玄度低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想作什么古怪,等我进到幻境一探便知。你在外头帮我守阵,料他也不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生事。”
张人凤见他意已决,不做阻拦,过了片刻,他道:“你又欠我一回。”
谢玄度眉毛一皱,纳闷道:“张大境主,你做人不好这样的。趁火打劫么?”
不过他与张人凤之间的恩怨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反正从前也欠过那么许多了,也不怕再多这一回。
青衣道人拎着一方装满朱砂的口袋出来,他身后跟着贺沧行、贺惊鹊二人,间杂三两谢家的子弟,一同出来看他画阵。
青衣道人以朱砂为料,在地上画出一个规规矩矩的阴阳两仪阵法。他手指拈起符纸,朝上头呼了一口气,顿时,那符纸燃烧起来。
带着零星火光的符纸飘扬着落在阵法上,点燃洒在地上的朱砂料。火苗瞬间窜得一丈多高,很快又缩了回去。
阴阳两仪阵法的每一条纹路散发着烙铁似的红光。
如此,这阵便是启动了。
他从袖中再拿出一面招魂幡,交给谢玄度:“取得‘铁夫人’以后,烧掉这面招魂幡,贫道便能将你从幻境中唤回来。多问一句,你贵姓?贵庚?”
他毛笔蘸着朱砂,按照谢玄度所言,在招魂幡上写下他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谢玄度接过那幡子,正反面打量了一个遍,而后问:“前辈可画好那铁夫人匕首了?”
青衣道人双手奉上一张宣纸。
谢玄度寸寸摊开,借着灯火仔细观赏一番,而后手指紧了紧,险些将这纸捏透。
谢玄度不由地仰天叹道:“前辈,您这丹青功夫太过出神入化。以晚辈低浅的鉴赏水平,还真看不太出这匕首有何神妙之处。”
四条线勾勒的刀柄,两条线勾勒的刀锋,除此之外,没了。
青衣道人捋了捋胡子,左右再看了一遍,认同道:“是差了些。”他再提笔,在空白的刃身上画了几条扭扭曲曲类似云朵般的花纹。
谢玄度由衷地赞道:“……果然神妙了一点。”
青衣道人朗声一笑,道:“认不出也没关系,记得那是一把桃木制成的匕首就好。”
“这铁夫人,竟是桃木做的?”谢玄度闻言,也不免笑了几声,“好么,本是块木头,偏给它取作‘铁’。妙哉,好玩极了!”
谢玄度偏偏喜欢不爱常理出牌的人,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瞧瞧这奔狐将军究竟是何许人也。
青衣道人叮嘱道:“你且记住,要等到奔狐将军杀了李灵均以后,匕首附上凶戾气才足够好用。在此之前,莫要取回。”
“记得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一条一条说了罢。”
其余的便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了,譬如“进出幻境前略有些晕眩之感,适应了就好,不必惊慌”、“不得尝试与幻境中人对话,以免他们真的听到,导致幻境崩塌”、“切忌运转灵力”等等。
听青衣道人滔滔不绝,讲述如何从葬魂棺中入到他人幻境,可谓再新鲜不过。
贺、谢两家的子弟皆听得认真,末了还扯着青衣道人,向他请教阵法的关窍。
待谢玄度站进阴阳两仪阵法中的阴鱼中,唯独张人凤同他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谢玄度点头,拍起胸脯正要吹个漂亮的牛皮,青衣道人手捏法诀,念了一道口令,道:“去也——!”
谢玄度猛觉心口气塞,头重脚轻,似有一阵狂风呼啦啦地刮拂过他的耳边,风中携着雨声、雷声、孩童的哭闹声、叫卖声、辚辚萧萧的车马声……
各式各样的声音纷迭而来,喧闹盈耳,一直沸反到顶峰,又忽然一下回归彻底的寂静。
谢玄度捂住耳朵,待周遭全部安静下来,他才谨慎地睁开双眼。
眼前先是白茫茫一片,渐而清晰地浮现出一番闹市景象。
谢玄度立于长街的中央,身侧人流如织,可大多数是看不清面容的。
他们大概是与李灵均没有交集的人,在幻境中就是如此模样了。即便有的人长出了一张脸,也如纸扎得死人一般,毫无生气可言。
驻足片刻,谢玄度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于此地并不陌生。
这不正是龙岗城么?他还曾在这条长街上买过面具。
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了。庙中道幡上言“龙鸣高岗,有王生焉”,指得就是李灵均出生在龙岗,这里是他的故乡,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谢玄度负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寻找着李灵均。待拐到一处偏僻的巷口,谢玄度终于听见清楚的人声,精神不免一振。
他打眼望过去,见巷子里头有三个锦衣小公子,也就七八岁大的样子,正围着一个小孩儿嬉嬉笑笑。
“念奴,都跟你讲了啊,学几声狗叫给我们听听,我们高兴了,就把这块馒头赏给你。”其中一个小公子手里还握着一个牛皮制的软鞭,鞭柄戳在念奴的肩膀上,险些将他戳倒在地上。
那孩子比他们更小,瘦骨嶙峋的,衣衫破破烂烂,正屈膝跪在锦衣小公子面前。
他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垂放在膝上,过了很久,才眼眶通红地憋出了一句:“我不是小狗,不会、不会叫。”
分明才说了一句,念奴就忍不住哭起来,抹着眼泪只管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是个根本不会吵架的脓包。
那小公子不耐烦地骂道:“哭哭哭,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就会哭?我打你了么,还是骂你了?”
另外同伴拍手笑道:“是姑娘还是爷们儿,扒开他的裤子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下三个人都对视着揶揄大笑,赞道是个好主意,“扒了裤子,给他丢到街上去。”
念奴一听,脸色瞬间变了,爬起来就要往巷子口跑。三个人有拽住他领子的,有拦腰抱住他的,一齐将念奴扯翻在地。
念奴摔了个跟头儿,伸手扯住自己的裤子,脸色涨得通红,大叫道:“放开我!”
他原本就瘦小,根本拼不过他们的力气。三人撸着袖口,正要好好收拾他一番,突然一个黑黝黝的身影从天而降!
先是扑倒一个,又果断爬起来,抬脚往另外一个人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那小公子被踹得跌在地上,手掌磕破了点儿皮,便大声痛呼起来。他噙着眼泪,怒冲冲地回头,定睛一看:“左寄侠!又是你!”
“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正是你左大爷。”
左寄侠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呲着一口白牙,穿得也是小乞儿模样,不过比那地上灰头土脸的念奴体面很多。
他浓眉俊眼,生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自上而下地睥睨着他们,不将这些贵气的小公子放在眼中。
左寄侠右手握着半截竹竿,闲悠悠地往肩膀上一搭,说道:“你们还敢来我的地盘撒野,上次还没挨够打是不是?”
“来得正好。这次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朝左寄侠扑过去,左寄侠手擒竹竿,不急不慢地朝他的腰眼戳去。对方“哎呦”一声,连连后退,跌了个大跟头。
左寄侠朗笑道:“这次可不要再喊爹娘了,你爹爹我可生不出你们这等不肖子孙!”
另外一人趁左寄侠不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扭,竹竿应声落地。左寄侠反钳住他的手臂,两人角力间,双双滚倒在地,就势赤手空拳地扭打起来。
左寄侠朝他脸上重重揍了好几拳,对方又反过来咬住他的胳膊。左寄侠痛地哇哇连叫,揪住他的头发,骂道:“你们才是狗吧,竟还咬人?!”
谢玄度握着折扇,砸在掌心,在一旁为他们呐喊助威。这厢见左寄侠被咬,谢玄度急得骂道:“傻孩子,打架是为了赢,还分什么好招式、坏招式?他咬你,你也咬回他去!”
果然,左寄侠也不管不顾了,张嘴就咬回去。这下哇哇大叫的便换成了那人。
谢玄度击扇叫彩:“就该这样打!”
正当此时,那被竹竿戳到在地的小孩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鞭子,抬手往左寄侠的脖子上一套,往后狠狠一勒!
左寄侠当即被勒到在地,手指抠着颈间的鞭绳,喉咙疼得阵阵发窒。
见同伴得了手,其余二人也有了胆气,一同跑过来。有个钳住他下半身,有个帮忙一起勒鞭绳,直将左寄侠勒得面容涨成猪肝色,只见出气不见进气。
谢玄度心中不免一惊。
小时候他也常因矛盾跟同龄人打架,双方只是互相揍一顿了事,最狠最狠不过是打得头破血流,回去床上将养几天,出门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混账。
眼下此情景,已经远远不是少年打架那般简单,他们尚且天真,只管发泄一腔愤怒,全然不顾后果,下手根本不知轻重。
忽听“砰”地一声,左寄侠颈间的力道突然一松,当即,新鲜的空气统统挤进他的喉管。他跪倒在地,捂着脖子狂咳不止。
左寄侠咽了咽发疼的喉咙,回头望去。
那手握鞭子的公子身体摇摇晃晃,一手摸着后脑勺,还没能说出一句话,便阖上眼,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一倒下,左寄侠便看清楚了他背后那道瘦弱的身影,正是那方才被他们欺负的念奴。
念奴嘴唇发白,手一抖,沾了血的瓦砖便砸落地上。
他满脸泪水,同时也满手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