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乾隆召我侍寝,他在批阅奏折的时候,我坐在旁边想着心事。乾隆忽然抬起头问我:“朕想问问令妃娘娘对伪稿案有何见地?”
我闻言一愣:“臣妾能有什么见地?”
“朕听闻今儿太后召见你了?朕不想令妃娘娘为见朕煞费苦思,才百忙之中抽空翻了娘娘的牌子。”他眉目平和地望着我,嘴角微挑,似乎带着淡淡的笑容。
听着乾隆话里有话。我笑道:“臣妾虽不是天天给太后请安,隔三差五也要去一趟,太后召见臣妾,跟皇上翻臣妾的牌子有何关连?”
乾隆笑道:“你肚子里装不了二两猪油,你从进殿来,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朕会不明白你的心思?有何话但说无妨。太后找你能有什么事,无非跟伪稿案有关。”
乾隆真是了解太后,太后对于伪稿案牵连过广,有些担心乾隆不好收场。可太后想母慈子孝。更不忍心皇后等撞枪口,宫里上下,唯独能舍得我。
我虽心里委屈,可是又不敢拒绝。近来乾隆很少翻嫔妃的牌子,前儿刚翻了我的牌子,正愁该找什么借口去见乾隆,刚巧乾隆又翻了我的牌子,可是见到乾隆时,我又想不出该如何开口!
听乾隆让我但说无妨,我喝口茶,壮了壮胆子:“皇上,臣妾觉得此案再深究下去,难免令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皇上、与孙嘉淦共过事的同僚及亲近之人,阅看之初便知邸钞是假的。可是传阅之人多为外人,如何辩得出真伪?名臣所书、皇帝批阅的邸钞,该是如何珍之贵之!哪个会不想阅看,哪个又不想珍藏?十六年来,皇上广施仁政,猝不及防之下,骤施猛政,会有多少人受牵连,要知今日严苛,何必当初宽仁!”
我一面说一面查看乾隆反应,见乾隆初时似有所思,等我把话说完,他抬起头笑容可掬:“‘要知今日严苛,何必当初宽仁!’令妃娘娘议论起时弊,总是能一针见血。伪稿上朕有一错便是‘后宫干政’,没想到今儿后宫干政,倒是为救他们性命。十三年来朕对官员过于宽仁,以致于为官者只知养尊处优,一旦办起事来,上下一团糟。十六年来朕对士、农、工、商过于宽仁,以致于他们不知感恩,却谋划着如何推翻朕。伪稿案可以草草了解,但是谋逆者,朕绝不会轻饶。”
伪稿案能了结,我就不负太后所托,我哪还敢指望乾隆连谋逆者也能宽容。自古以来江山社稷对皇帝来说看得比命还重。
次日我去向皇太后交旨的时候,太后笑道:“你平日里不言不语,针贬时弊,倒是恰到好处。皇帝孝顺,哀家不想皇帝违心顺从哀家之意,才轻易不敢进言。只能委屈你出面了。”
也不知道是乾隆授意,还是鄂容安审定,原本刘时达供认伪稿是他儿子随家书一同寄过来的,再审时,刘时达改口供称,因卢鲁生由守备降为千总,他怀恨在心,因此和刘时达商定共同捏造假奏折,想到孙嘉淦敢于直谏,久有名声,故而假冒孙嘉淦的名字。被发现后,二人自知罪重,为脱罪,刘时达诬指是病重的儿子传寄过来的。
本来乾隆想就此结案。可是钱度、周承勃传回消息,刘守朴幕宾孔则明等供词。是刘时达伪稿,或另有来历。一时眼看着伪稿案或另有进展,乾隆又有些犹豫不决。
乾隆十八年二月,乾隆为免事态严重、牵连过广,只能草草结案。定案后乾隆传谕:‘传阅者本有应得之罪,不可谓被所愚弄。而朕则悯其无知。譬子虽不孝。父不忍不兹。今首犯既得。除在京人犯,已预省释外。著传谕各省督抚。通行出示晓谕。无论已未发觉。概行从宽免究释放。心属此案应拟罪人众。蒙朕格外宽宥。务宜痛自改悔。动尊君亲上之天良。戒造言喜事之恶习。安静守分。庶不致良苗化为稂莠。永受朕保全爱养之恩。夫谗说殄行为圣世所不容。奸顽不除。则风俗人心。何由而正。而吏治狃于因循。尤关治道。朕宵旰忧勤。与诸臣共相敦勉者。岂肯稍存姑息。致启废弛之渐。将此一并宣谕中外知之。’
卢鲁生、刘时达二人供认不讳,原本定二人凌迟之罪。因卢鲁生病重,怕等不到行刑那天,提前将其凌迟处死。乾隆传旨,卢鲁生起意捏造,实为此案罪首。刘时达著从宽免予凌迟。改为斩首。卢鲁生之子卢锡龄、卢锡荣斩监候,秋后处决。其余人等。乾隆皆加恩免究释放。
定案时,乾隆跟我说,卢鲁生、刘时达未必是元凶,但是江西伪稿传播最早,最多,都是经他们之手传出,也不算冤枉了。
伪稿案结案后,太后甚是高兴,赏我一整套黄金头面。看来我喜好黄金,除了乾隆知道外,连太后也知道了。
乾隆十八年二月,皇后千秋礼,这也是皇后晋位以来,第二个千秋节,乾隆仍传旨免行礼、筵宴。三月亲蚕节,仍是遣官祭先蚕之神。
此时皇后怀孕七个多月。如果乾隆跟她解释一下,说因她有身孕怕她劳累,皇后的心情也许会好些。可是乾隆什么也没说。
有时我觉得乾隆很幼稚,总喜欢跟皇后顶着干,皇后越想得到的,他就越不让她得到。皇后喜欢王妃、公主、福晋向她行礼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也喜欢亲蚕时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皇后在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为人处事八面玲珑,自从她当上了皇后,渐渐开始树威,这个谁都可以理解,必定身份、地位变了。嫔妃们如何尊重孝贤皇后,就应该如何尊重现皇后。其实众人也确是如此做的,但是皇后就是觉得不同。皇后如今性格变得愈发古怪,有些时候自己坐着坐着就能无缘无故发脾气。
阿桂外派不到半年,乾隆便将阿桂召回京,补授内阁侍读学士之职。有人说乾隆是有意提携阿桂。
六月二十三,皇后生皇五女。我去给皇后道喜:“恭贺皇后喜得贵女。”皇后倚靠在卧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见我给她行礼,她微微抬起身子,示意我起身,命人看座。
皇后笑道:“近两年来宫中连连添子、添女,舒妃生皇十子、嘉贵妃生皇十一子,本宫生皇十二子、皇五女,只是妹妹蒙圣宠最多,却一直不见动静,是否请太医帮忙诊治一下?”
我一面告座一面笑道:“臣妾不急,皇后娘娘进宫二十余载,今日方得儿女双全。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也强求不得。”
用过晚膳,我正趴在榻上看巴朗做棉袄。巴朗躬着腰,辫子垂到肩头,巴朗长得很好看,特别那双大眼睛,跟葡萄粒似的,黑亮黑亮的,我逗她:“巴朗快二十五了吧,是时候该给你说门亲了。”
巴朗抬起眼帘,脸色微红:“去年奴婢就跟主子说过,奴婢侍候主子一辈子。”
我道:“女大不中留,留起来结冤愁。若是孝贤皇后在世,想也不会舍得你孤独终老吧。”
想起孝贤皇后在世,对我一直温言细语、疼爱有加,何尝像如今皇后这样,总是三天两头数落我。皇太后数落我也就罢了,可皇后也是如此。
我叹了一口气。眼窝一热,跟泪跟着掉了下来。
巴朗走过来,半跪到我面前:“孝贤皇后与主子一样,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得奉两位主子,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凭奴婢的出身,嫁人也嫁不得高门,与其柴米油盐混一辈子,倒不如在宫里安安静静地度过终老。奴婢不想重蹈姑姑的覆辙。”
我劝巴朗:“听皇上说,明玉出宫没半年,便嫁了个五品守备。凭你的人品相貌,必也能嫁个好人家,趁着现在年青,过了门,生个一男半女,也可有儿女承欢膝下。”
我正和巴朗说话,李玉在外面求见,我忙抹了下眼睛,叫李玉进来。
李玉躬身道:“万岁爷传旨,令妃娘娘从今儿起挪进养心殿西耳房。”
没明白什么叫挪进养心殿西耳房,我问李玉:“用自己带床被吗?”
李玉没忍住笑了:“娘娘千岁只管带几件换洗衣服便可。养心殿的被、褥、帐子等应用物品,已全替娘娘更换成新的了。”
大小包裹包了六七包,由巴朗、夏荷等捧着,浩浩荡荡开进了养心殿,乾隆正站在殿门口,看见我左一包,右一包,他笑了:“令妃娘娘是打算常住吗?即便是常住,这里离永寿宫也不远,缺什么短什么回去取,也来得及,用得着带这么多包裹?”
我一想也是,但是带来也带来了,送回去怪麻烦的。问乾隆我住哪间屋子,乾隆指了指西耳房,我不等他说话,率先进了西耳房,别说里面收拾得挺温馨的。乾隆的屋子摆设一惯是金碧辉煌,唯有这间屋子,比较素雅。
巴朗等收拾好我带的衣服,然后都退出去,我走过去,坐到乾隆身侧。我问乾隆:“怎么想着让臣妾搬养心殿来了,养心殿离永寿宫又不远。”
乾隆乜斜了我一眼:“朕已传旨,最近朕不翻牌子,由令妃娘娘侍寝,朕想着你来养心殿,朕去永寿宫,两处虽不远,但是总不如挪到一处方便。朕就不信,天天跟你在一起,你还不怀孕!”
住进养心殿西耳房当晚,乾隆便召来几名太医轮番给我诊脉,大意是我体寒不易受孕。一人开了一张药方,我看着药方心里犯疑,怎么开的方子都不一样,到底哪一个方子是对症的?最后由太医会诊,乾隆定了一个药方,取名十全大补汤。
过了几日,乾隆移驾圆明园,把我安排在九州青晏清晖阁,这一个月乾隆果然未翻其他宫妃的牌子,天天监督我喝汤,以致于我闻到汤药味儿就想吐,乾隆还以为我怀孕了,急召太医,结果太医一诊脉,是白欢喜一场。我央求乾隆,万事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乾隆道:“朕就要强求,你不但要生,还要生得比谁都多。”
多亏皇后还在月子里,否则更有我的苦头了。
皇后满月这日去给她请安,皇后打量了我一眼,笑道:“令妃天天十全大补汤养着,怎么反倒瘦了?”瘦了吗?我低头看了看有些微微凸起的小肚子。要不是太医天天诊脉,连我自己都会以为我怀孕了。
正和皇后说话之际,从外面进来一位女子先给皇后请安,然后给我见礼,皇后笑道:“这是新进宫的忻嫔戴佳氏。”
这些日子被乾隆逼着喝汤,每日里苦不堪言,虽风闻说宫里新晋了一位嫔,出身名门望族,额父在世时,是封疆大吏。若是往时,我一定会问问她额父是谁,官有多大?可是我现在实在没心情打听。
打量了一眼忻嫔,圆脸大眼睛,甚是可爱。皇后道:“忻嫔出身好,模样也俊。皇上第一眼就选中了,初封便是嫔。今晚上还翻了忻嫔的牌子。令妃,看来皇上要食言了,在后宫也不能时刻陪着你了。”
我闻言一喜,以前远远看到乾隆身影心里都甜滋滋的,可是现在见到他,觉得哪哪儿都苦。
可是该来的还是要来。我正美滋滋想着今天终于不用喝汤了,一抬头,见乾隆施施然走了进来,我心顿时一紧,起身迎过去:“皇上今晚召幸忻嫔,怎么还有空到臣妾院里来?”
乾隆笑道:“再忙,朕也要腾出时间陪陪令妃,朕岂会食言。”
“皇上食言也无妨,臣妾进宫多载,而忻嫔初来乍到,皇上当多陪陪她才是。”
乾隆道:“忻嫔那里朕已经安置妥当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十全大补汤怎么还不见呈上来?”
我以为乾隆不来了,刚刚巴朗要煎药,被我软磨硬泡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