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唐 (.)”!
诸子百家在刚诞生的时候,就如同孤儿的百家衣。
各色学说粉墨登场,各种论断纷至沓来,如同一件色彩斑斓的衣衫,裹住了这个民族。看起来很混乱,很不好看,但却维护了这个民族的统一和延续。而等这个孤儿长大,战国群雄最终一统,经秦汉魏晋,再经南北朝的对立到隋唐的再次统一,这间斑斓的衣衫上面有的色彩便褪去了,还有的则被其他的颜色所侵染。最终留下的,便是一件看起来挺好看,也足够遮蔽身躯的衣裳。
儒家如今便是这间衣裳上面最大块、最明显、最重要的部分。但是儒家是个圈。面对儒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儒家的办法就是把圈子画大一点儿。于是有了天人感应,有了理学,有了心学……可是这个圈是个气球,越吹越大虽然看起来包裹住的东西越来越多,但接触到的更难以解决的问题也相应变多了。更危险的地方在于,在这个越吹越大、越吹越薄的气球的外面,环绕着的是锋利的箭矢和刺猬一般密密麻麻的钢针。
儒家从来没想着把芯子弄成实心的。
“孔师,您认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李祐看着孔颖达的眼睛问道。
孔颖达已经压住了心中的怒火,双眼古井无波地看着李祐。作为儒家学说如今的顶梁柱,孔颖达当然是孟子性善论的支持者。wutu.org 螃蟹小说网
李祐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个傻问题,便道:“非是小子无知,而是不管对于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小子都觉得过于片面了。在小子看来,人性本该是空的才是。”
“哼!”孔颖达冷哼一声,道,“好好的先贤学问不学,偏去学那胡人杂说。”
“并非是佛家认为的万事皆空。”李祐摇头,“婴儿和幼兽其实没什么不同。最终为善还是为恶,并非生性便是如此,而是和出生之后所处的环境影响密不可分。”
孔颖达沉吟不言。
李祐索性道:“孔师,小子不妨跟您讲个故事吧。没有神佛、没有圣贤的故事。”
孔颖达抬起眼睛看向李祐。
“人类在诞生之初,茹毛饮血。没有尖牙利爪,也没有厚实的皮毛。某一天,一个人忽然发现,用石头、木棒可以让打猎变得简单许多,于是许多人便跟着学。又有一天,一个人发现雷击之后失火的森林中被烧死的动物的肉吃起来比生肉要好吃许多,于是又有许多人跟着学。有人发现裹上动物的毛皮可以变得更暖和;有人发现除了一味的采集和捕猎,果实是可以种植出来的、牲畜是可以驯养的……于是人们的食物慢慢变得充足起来……”
孔颖达的马车里,李祐还处在变声期的嗓音让孔颖达觉得有些怪异——他不知道到底是李祐的嗓音怪异还是李祐说出的话怪异——他不知道这个少年下一句话会说出什么来,也不知道听这样一个尚未长大的少年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但李祐说的东西确实在吸引他:在抛掉了所谓的神仙和圣贤之后,从茹毛饮血到诗词华章,人——不仅仅是唐人,而是这个天下的所有人——他们是如何一步一个脚印从亘古走来的场景竟变得如此干净、纯粹,且饱含着壮烈。
“……第一个抓起石头的人、第一个抓起木棒的人、第一个不再惧怕火焰的人、第一个裹上兽皮的人、第一个建造房屋的人、第一个发现某些草木可以治病的人、第一个用特定的符号记录某件事情的人……青史中往往将他们称为圣贤,可是他们原本是想要成为圣贤的吗?并不是,他们仅仅只想填饱肚子、暖和身子、保护自己。他们的初衷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伟大,但他们确实为人类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孔师,请反其本,先让天下人填饱肚子,再来考虑其他的事情好吗?”
这句话说完,李祐也不待孔颖达说话,更不待马车停下,便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后面跟随的齐王府亲卫赶紧上前,将李祐扶上马背。
“谁不想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孔颖达愤怒地掀开车帘,嘶声喊道,“可是齐王殿下,这天下最应该关注此事的便是……”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骑在人民头上……”
李祐却连头都没回,扯了扯马缰,胯下的马儿便慢悠悠驮着李祐向着来路走去了,留给孔颖达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和少年稍显尖锐的嗓音。
孔颖达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今天这场谈话非常怪异,谈到后来孔颖达都不知道自己和这个少年到底在掰扯什么。可是并非那个少年故意带歪了话题,一老一少的这场谈话信马由缰,但却只知来处不知归处。孔颖达总觉得李祐说出来的那些话有些云山雾罩,却带着莫名其妙怪异的力量,似乎能将整个天下掀翻。
正慢悠悠往齐王府行去的李祐却嗤之以鼻。孔老头这个士林领袖,看起来好似一幅天下为公的模样,还说自己不是读书读傻了。但实际上还是一个抱残守缺的老顽固而已。自己就差没把需求层次理论糊在他的那张老脸上了,到头来他还在念叨着想要用天人感应限制皇帝的权利那一套。
没有限制的权利只能是爆燃的导火索,李祐同样对限制皇权举双手赞同。可是天人感应那一套已经用千年的时间证明不可行了,除了导致君臣对立、文武对立之外没有太多的好处。而举着天人感应大旗的儒家最终还会出现“存天理灭人欲”这样的怪物,既然如此,李祐为什么还要听孔颖达继续叨叨?作为儒学继承者,老孔对儒学的发展并无太大贡献;作为太子师,孔颖达又是一个不懂教育心理学的顽固老头。一辈子的时间就浪费在故纸堆里了,李祐何必与他多说?
回到齐王府,李祐揉了揉早就打架的眼皮,却仍坚持着去了书房,扯过一张纸,写上三行文字: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然后将亲卫苏郃叫过来,把这张纸甩给他,吩咐道:“连夜送到孔颖达府上,交给孔老头。就说这是本王送给他的元夕礼物。”说完,便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孔老头一辈子就是扒故纸堆的命,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好好在故纸堆里面打滚好了。至于填饱天下人肚子的事情,还是交给自己这样的有为青年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