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紫微顶此时竟无一人出声。
座上的掌门亢君与五位师叔各有所思,高深莫测。
阶下的十三位金丹亲传俱因内心的惊撼而怔立着。包括算是与楮语比较熟稔的尉迟照和游畏秋,皆也在此刻突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祝锦的指甲深深扣在掌心,原本满怀的成竹之意乍然散了一半,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与谋划生起了怀疑与动摇。
孟飞白看得激动得涨红了一张可爱的少年脸,眼中尽是满满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惊喜与赞叹、甚至崇慕之情。
惟不近舟一人仍坐着,但他的眼中亦出现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抹真切的惊艳之色。
陪楮语在学宫初级修炼室仅练习过一个时辰的金丹初期毕宿弟子于子平,此刻浑浑然觉得这短短一月恍如隔世。
月初那日她与他对练之时,虽也堪堪能从他星罗术下逃走,但依然有三四成几率被他困住。
而今日今时的她,在其实与他水平差不了多少的筑基大圆满的秦越手中,竟这般轻松地便令星罗术一次也未困到她、全程落空!
这是何等神速的进步……
而围在斗法台下的两千余弟子,更是满心满脸的震撼。
他们于这亲眼所见的一刻忽然觉得这位天骄离自己近了。
又忽然万般真实地看到了自己与她之间如隔天堑般遥远。
她在这禁法器、禁符箓、禁任何丹药外物的纯粹的斗法中,以筑基一月的修为将筑基二十年现已臻至大圆满的师兄狠狠压制打得遍体鳞伤!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置信?
遍体鳞伤撑着半身抬头的秦越亦不可置信地看着几丈开外毫发无损姿态从容立于星子之上垂眸俯视他的楮语。
而他浑身筋骨散架般的灼痛在毫不留情地、不知疲倦地一遍遍诉述她比他强的事实。
秦越低下头去,支在地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颤着。
为什么自己就这样败了?
楮语被这一场斗法激出了浑身的战意与狂意,此时即便暂时收手,也依然气势凌凌傲然而立,以她自己毫无所察的恣肆的姿态半垂眸遥遥看着地上浑身是伤垂着头的秦越。
台上这一方时空似乎凝滞,二人一站一伏皆良久不动。
台下人声渐再响起。
忽而听得一声怒喝!
秦越自地上猛地爆跃上一丈高空,二十二枚星子连成的翼宿星官似一对真的羽翼一般豁然展开乍现于他背后,垂云术与注火术法印的金光映亮他布着血丝神情狠决的眼。
数十团熊熊的火焰接连自他手中燃起狠狠掷向楮语!
惊变生于一息之间!
“小师妹/姐!!”遍地惊呼。
但见地上楮语星图上的三座星官在火焰将将抵临之际一闪而去。
少女的身影也同时一闪消失。
台下众人倏忽高悬的心又倏忽落下。
却又再高悬起来——
那一闪消失的星官与少女齐齐出现在了仍以垂云术御空的秦越身后!
星官虚虚展开在半空,少女脚踏星子,手持法印,在闪现的瞬间、火焰自她手中燃起的瞬间,全力一掌击在秦越后背!
裹浑厚星韵拍出的掌风携烈烈火光直将秦越击飞!
方才暴起的攻击已用尽秦越体内残余与趁机恢复的所有星韵,他再也运不出一点星韵,连引星术都没有力气施展了。只能生生由着自己受此一击。
“砰!”男子的身躯重重砸在五六丈开外的地上。
“噗!”
内外皆受重伤,他不受控制地喷出满口鲜血。
“秦师弟/兄!!”台下弟子震愕大呼。
斗转星移术法印又结现,楮语的身影与她的星官再次一闪,紧随着落在了蜷倒在地的秦越之旁。
长风吹动刚落地的她的鬓发与衣袍,星斗光芒映照她狂而冷的眼,金色流光在她指尖翻转流淌,随时便会生成一枚法印给予地上的人最后一击。
“小师妹/姐莫要冲动!”
“斗法不可取人性命啊!”
一直面无表情亦未曾说过话的定轲真君终于动了动,欲出手干涉。
秦越是他掌管的颢天官弟子,他还是得保人性命的。
却听得亢君先沉声与他们几人道了一句:“且先莫动。”
定轲真君颜色浅淡的眉微抬,倒不犹豫,遵了亢君之言。
楮语落地本就未动,闻声睨了眼台下,目光自众人身上淡淡扫过,再落到地上的人上。
映入满眼的伤败血色,她却连眼睫也未动一根。
声音与神情一并的清冷疏远,字句中又自然流露斗法所激起的不尽张狂:“下台吧,秦师兄。”
“咳、咳咳,噗——”秦越又咳出一口血来,咬牙抬起头。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极用力地睁着眼看着楮语,声音沙哑虚弱却又含着十分强烈的不信、不服、不甘之意,“为什么?”
楮语不假思索,依然冷且疏远:“何出此问?”
秦越吃力地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你会那瞬移之术?宗门心法中根本没有!”
楮语垂眸看着他,不答此问。
秦越便继续问:“为什么月离师叔要选择你?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便成为了她的亲传弟子得到她相助直接点亮了尾宿辅星?她根本见都没见过你!”
楮语毫无动容之色,依然不言。
秦越沉沉闷哼一声挣扎爬起,摇摇晃晃地站住,见她还不言,便更加咄咄:“为什么你只需要短短一月就能将我整整二十余年的苦修肆意践踏?你根本不知我入道以来这么多年修成现在这境界经历了多少磨难!”
他红着眼沙着声字字泣血似的问:
“为什么你生来就能拥有比旁人好千倍万倍的资质?”
“为什么我付出了这千倍万倍的努力还是败给了你?”
“为什么我拼命争取的所有东西,于你皆唾手可得?”
“为什么!”
他竭力吐出最后一句,整个人又晃了晃。
台下人声尽寂。
十官弟子们听完秦越这一声又一声的“为什么”,忽然便哑了声。
为什么……
许多人忽然想起自己其实也曾在心底问过这一句句不尽相似的“为什么”。
楮语看着秦越狠狠盯着她的这副似她是他什么血仇之敌一般的模样,忽的低笑一声。
“为什么?”她笑起来时星眸盈烁天光,明明温和的声音却又似暗藏了冰锋,“修炼分明是个人之事,你却要处处寻我作比?”
她退开几步,像是在以此几步划分自己与眼前人的界线。
语狂气傲:
“我所有便是我所有,与你何干?”
云淡风轻:
“你所未有便是你所未有,与我又何干?”
她分明在看他,眼中又并无他。
秦越怒上心头又咳血,声音颤抖,“你!”
“我已胜,烦请师兄下台。”楮语夺声接上他吐出的一字,而后敛眸不再看他,全然一副不欲再与他多言的姿态。
楮语答秦越的一番话没有运星韵传音,但因紫微顶寂然无声,台下弟子们又都刻意凝神来听,因而几乎所有人都听清了。
不知为何,几乎没有一人开口反驳。
只有九野小试初被祝锦言语引诱嘲讽过楮语的霍典没甚么脑子地低斥了句:“当真是狂傲无度!”
然而他甫一出声,身侧其他几位亲传便向他刮来凌厉的眼风:“霍师弟慎言。”
楮语答秦越的这番话,不仅狂傲,更暗含一股似深刻入骨的冷漠之情。
但这又如何呢?
经秦越与她这一场问峰斗,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已认证了一件事:她确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真正令所有人望尘莫及的不世天才。
他们有什么资格像秦越一般愚蠢地以浅薄的言语挟所谓“不公”去叩问她、评判她、指责她?
而宗门这一月来看似不管不顾,未如北斗峰捧小商君一般将她捧得如何特殊。
不过是欲借今日这一场问峰斗考验她的实力,也叫她于全宗弟子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
今日之后,若再有动摇她、不利她之事,宗门不愚,绝不会置她不顾。
因此无论他们原本怎么看她、待她、疑她、议她,都不可再轻易宣之于口、形之于色。
台上,面对楮语这般生冷的姿态,秦越眼中原本的所有情绪都终于散去,欲走之前又最后道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神情、什么语气。
他道:“恭喜师妹,证明了自己。”
楮语本已不欲与他多言只待他下台,闻言又掀起眼皮看他。
“证明?”她声轻如风,如高峰之上的寒风,“证明我自己?”
她突然又顿了顿,咽下了后面欲出口的话。
没必要与他再多说一个字。
见楮语已真不肯再应,秦越最后看她一眼,转身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他原本如何风光地踏上斗法台,此刻就如何落魄狼狈地走下。
下台之后有相识的弟子欲扶他俱被他甩开。于是他们也便不再碰他,亦不知以什么言语安慰。
楮语仍立于斗法台上。
九野小试前十六位弟子皆可邀一位同境界的亲传问峰斗,但同一位亲传并非只能被一位弟子邀请斗法。
曾就有一位亲传接连被三位弟子邀战,因力竭而败于第三场。后来内门设下规定,同一位亲传只许最多两位弟子邀请斗法。
因此今日问峰斗,秦越之后还可有一位弟子邀楮语斗法。
剩余十四位筑基排名前列的弟子尚在权衡,一人已率先拨开人群大步登上斗法台。
此人身材瘦高,面相寡淡,看向人时似能从他眉目间见到刻薄之色。
而若非他独身登台立于楮语对面,人们总是难以注意到他。
楮语抬眸看他,终于露出一分凝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