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废墟之上人声瞬息。
有人听了崇一那番话,稍作思索便结伴欲上前向楮语致谢。
不曾想有个青衣道袍的少年忽然越过他们掷出长剑,大惊之后提醒的声音堪堪自嗓子中生起,便见着楮语身影倏忽一闪自原地消失不见!于是那提醒的声音就此生生卡在了喉间,再也没发出的机会。
而大半人未曾瞧见前情,忽闻又一声雷鸣,循声望去时,便只见着楮语竟引雷劈向一名十四洲弟子!
他们满脸惊愕,俱被震吓得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太微这边几人本在沉思,又对楮语十分放心,因而当时并未太过关注楮语的方向,于是也没有人来得及出声。
崇一脸上亦是惊讶之色。
不过她虽只见着楮语引雷伤人后拔出扎在柳先生心口的那柄剑,但他们几人离得并不算远,因而听见了那青衣道袍少年说的话,于是她很快便明晓了前情,脸上的惊讶转成不可思议之色,问道:“那是哪家的弟子?竟如此不要脸?还敢从楮语道友手下抢杀魔修!”
“小兰茵……”祝枝闻言,回过神来,口中不由复述出这个觉得十分熟悉的称呼,很快回忆起来,旋即道,“那人是莱洲来的一位新弟子,当时便十分夸张地纠缠师妹,言行甚不知耻!”
“哈!”第七剑当即也想了起来,接道,“我说怎么有万剑阁的人识得小师妹,原来是那个弟子!”
崇一得到答案后脸色微哂,而后立掌胸前,低宣了一声佛号,摇头叹道:“真是不可救。”
第七剑的态度已定,更是冷嗤一声:“抢杀他人将杀之人,此等心性,实是污了手中之剑!亦不配用剑!真不知万剑阁怎么教的弟子,怪不得每届论剑会皆无出众之子。”
万剑阁其余几位练气弟子原以为应无岸与楮语相识,听着他的口气似乎还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因而并未与他一同上前,怕搅扰二人。
不曾想应无岸去后竟忽然向楮语掷剑,吓得他们几乎丢了魂,而后便见那自诩与楮语“关系匪浅”的他,直接被一道雷劈得生死未卜。
此刻,莫说什么怪罪楮语伤害他们的同门,他们根本连上前当着楮语的面将应无岸扶回来都不敢!
应无岸出手在前不说,即便不是他先出手,楮语展现出来的这么强的实力,身为练气弟子的他们,何敢去触霉?
在场的其余各宗练气弟子大多亦是这般想法。
见着前情者,有些虽觉楮语过于狠厉,却也不敢多言。未见前情者,只与周身同伴私语议论起来,即便有人以为楮语性情狠戾,也更加不敢站出来指摘什么。
只是刚才禅宗佛子说他们是因楮语进入秘境而“得救”,不论信与不信,原本几乎都欲上前礼貌性地道谢。
此时,便都有些不敢上前了。
自然,任这些人诸多心思,楮语也不知。
而现在他们不上前来扰她,正合她心意。
楮语半低头看着彻底失去生息的柳先生,眼中方才骤生的晦厉之色已消失,只剩下惯常的平静。
原本环绕着柳先生的那最后一点十分稀薄的魔气尚在向外散去。几息之后,终于尽数消散。
瞬时,覆盖整座金陵城的巨阵法光也与柳先生身上刚散去的魔气一般,忽的向更高远的方向散开!金陵城眨眼间暗了下来!
“阵法在消失!”
各宗弟子的惊呼声响起。
“青锋师兄!师兄怎么来了!”几位华山练气弟子终于赶来,一眼便见着立在星光熠熠的众星官之中的楮语,而后旋即看到了她旁边不远处的第七剑。
太微与禅宗的几位练气弟子也紧接着赶到,一并在最引人注目的楮语旁找到了太微同门与崇一。
北斗峰几位商星弟子也与他们的练气弟子相逢,遥遥向太微几人见礼后,便去寻四周的昆仑练气弟子了。
各宗散在金陵城各处的弟子皆陆续赶到城主府。
找到同门后,几乎所有人都在一边交谈议论,一边注视着消失中的巨阵。
楮语最后看了柳先生一眼,返身回到太微、华山、禅宗一行人旁。
第七剑回忆道:“我们当时在城中寻到魔修之后将其就地斩杀,不久便出现了境门。”
崇一于是推测道:“如此看来,此次金陵小境虽生变,但现下柳……魔修已死,这未知的阵法也开始消失。等到阵法完全消失,境门应当就会显现了吧?”
楮语心中仍有疑惑未得解答,但她只自行在心中思索,平静地道了一句:“但愿如此。”
崇一见着,却是有点感受到楮语此时的“静”似乎有丝丝不太一样,便以为楮语是想起了晁澈。
她于是凑近楮语,取出自己的弟子名牌,兴冲冲道:“楮语道友,我们交换传讯方式吧!”
楮语看向她,眉梢微挑。
崇一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听闻你们星修是借弟子名牌进行传讯,其实灵修的传讯也基本都是借弟子名牌进行的,虽然用的不是星修的法术,但其道理好像是差不多的。”
楮语微一颔首,轻声道:“原来如此。”
而后便也取出自己的弟子名牌,与崇一交换了传讯方式。
崇一正欲再以万宝节的话题拉远楮语的思绪,脚下的地面忽而一震!
与此同时,巨阵彻底消失!
因巨阵而呼喊声四起的金陵城,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之前不知为何皆没有踏入城主府的那些境中人,此刻也没有踏入。且皆恢复了巨阵出现前的模样,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之前自己所做之事。
而后,大风骤起,呼啸着卷上高天。
八方的风尽数向城主府上空同一个方向扑去!
城主府废墟上各宗弟子皆抬起了头。
只见那大风汇聚之处渐渐卷成漩涡形状,漩涡愈转愈大,愈转愈大……
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
大风止息,高空中那风卷的漩涡化成了一道约莫五六丈高宽的泛着淡淡法光的无形的结界般的高门。
疑惑之声四起:“那是……”
祝枝与第七剑对视一眼,同声道:“是境门。”
参与过金陵小境试炼的北斗峰商星弟子亦与身旁之人如是道。
下一瞬,便见那些北斗峰弟子召出法宝,展开星图,二十二枚星子连成的翼宿星官似一对对金色羽翼般在他们身后陡然高升。
昆仑其他峰弟子亦同时御剑、御器而起。
一行人最先飞上高空,径直向境门而去!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这些昆仑弟子顺利穿过境门,尽数自金陵小境中消失!
各宗弟子立时激动起来!
而后,便见各色法宝载着他们御空而起,接连没入境门。
第七剑收回目光,笑道:“我们也走吧。”
太微、华山、禅宗一行人于是纷纷退散开些去,施术召出各自法宝。参与金陵小境试炼的弟子即便不会御空之术,也皆带有一件可以相助御空的法宝。
“楮语道友,我们万宝节再会!”崇一含笑与楮语告别,刚欲召出法宝,又顿了顿,忙补充道,“传讯联系呀!”
楮语弯眉报她以浅笑,颔首应下:“好。”
崇一这才继续方才的动作,自玄字环中取出一件暗金色御空法宝,眨眼间化成了一方三尺宽的莲座。而后她携几位禅宗弟子一并踏上莲座,御空向境门飞去。
楮语收回目光,无声扫过一圈,忽然想起了什么,平声道:“宣师弟未到。”
祝枝等几位商星弟子临行前并不知晓太微究竟有哪些练气弟子入了金陵小境,而祝枝此时正踏上她的金梧枝,欲带楮语御空,闻楮语此言,于是停了住,堪堪立在金梧枝上,疑惑道:“宣师弟?”
几位太微练气弟子立时想起来,几乎异口同声道:“宣运凡!”
倒也不怪他们什么。此行变数颇多,他们刚自心魔境中出来,失去了一段记忆,再听祝枝几人谈论此间变因,玄奥复杂,几个人都有些晕乎,于是便遗漏了宣运凡。
楮语颔首以应。
祝枝蹙眉,看着这几位练气弟子,想了想,却问道:“宣师弟可会垂云术?”
往年太微参与金陵小境试炼的弟子若不会垂云术,宗门也会借御空法宝给他们。但她现下还是问了一句。
有人旋即答:“他会!九野小试后不久他便点亮了翼宿星官。”
祝枝于是点点头,而后顿了顿,最终还是同他们解释道:“试炼本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往年入金陵小境参与试炼的各宗练气弟子,并非全都回到了十四洲。而此次我们入境相救,乃因秘境生变使得所有入境弟子皆被困。现下困境已破、试炼既结束,便该出秘境了。至于宣师弟……境门会存在半个时辰左右,愿他能及时赶上。”
第七剑让华山弟子先自行御剑出秘境,走过来接下祝枝的话,语含警示意味,道:“这可不是你们祝枝师姐无情。不止太微门,华山、昆仑、禅宗,十四洲各宗门几乎皆是如此。此次若非生变,秘境结束后回去几位弟子、失去几位弟子,各宗基本都不会管束的。”
太微几位练气弟子闻言,脸上流露出惊讶与无措之色,沉默片刻后,皆咽下了心中的各种话,点头应下。
而后或重新展开翼宿星官,或踏上宗门借予的御空法宝。
楮语一直静立未动,此刻心中下了决定,与祝枝道:“我还有事要做,师姐你们先行,我晚些再出去。”
第七剑有些惊诧,直言问道:“你要去寻你那位师弟?”
楮语轻摇了摇头,不详说,但也不全隐瞒,温声道:“是我自己的事。我还有些疑惑要去寻个答案。”
第七剑旋即收了惊诧之色,并不怀疑,于是不再多言。
祝枝显得有些担心,思索几息,但她知楮语有自己的主意,也信其自有分寸,因而最后只道:“那师妹万事小心……切莫误了时辰。”
楮语温声应:“好。”
太微弟子皆与楮语道别,御空而起飞向境门。
第七剑方才既未与华山弟子一起出去,此时便商量让祝枝收起金梧枝,而后携她一并踏上青锋剑御空而起。二人的身影很快也没入境门,消失不见。
城主府废墟之上,只剩下了楮语一人。
楮语转身向城主府外走去。
然而她刚走了几步,便猛地停了住。
她面色依然平静,眼中却有些不可抑制地浮上了微诧之色。
身着粗布衣裳的女童正跌跌撞撞地向城主府内奔来——
俨然是楮语正准备去寻的、刚在心魔境中分别不久的晁澈!
晁澈忽的也停住了。
却是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挡在她前方的站在一大片燕颔蓝法光与旋转着的金色星斗之中的楮语。
楮语眼力不差,因而此刻虽是深夜,她却能在星图与星官的法光映照下,清晰地看见晁澈的两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袖子并不长,完全遮不住她的手掌。
干净,瘦小。
没有半点伤痕!
万千思绪一瞬在楮语脑中如飓风狂卷而起。
星韵在指尖流转,楮语堪堪维持着面色的平静,抬步向晁澈走去。
夜风微凉,拂动二人的发丝。
一步,两步,三步……
楮语似有所觉,当即停步。
少女与幼女相距不过五尺,一人低头,一人抬头,无言对视着。
夜风忽止。
“铮——”
断弦之声乍响!
整片天地瞬时如镜面般碎裂开。
耀眼的白光倏忽将一切覆盖。
楮语再次陷入了自心魔境中出来时五感尽失、不知漂浮在何处的那种状态。
……
“铮——”
这次是拨弦之声。
五感骤然回到身体之中,楮语猛地落地。
她旋即睁眼。
天光明媚,长夜已去。
脚下是漫无边际的浅水,前方是一棵极其高大的、枝叶繁茂的、似天火一般的火红色巨树。
树荫之下,有女子坐在浅水中,斜倚树身,闭眼而昧。
两条被纹金玄袍半盖着的舒展的长腿上,搭着一架无弦的筝。
宽大的袖袍搭在筝的两侧,遮住了她的双手。
楮语将满心纷杂的乱绪压下,维持着面色的冷静,抬步悄声向前走去。
浅水随着她的步伐荡开阵阵微小的涟漪。
数息之后,楮语停在了女子五尺之外。
她半低头垂眸,看清了女子的模样。
微微熟悉的五官已长开,姿颜昳丽,睡容也毫不能掩其出尘绝色。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巨树繁茂的叶吹得沙沙作响。
而后,一片火红的树叶悠悠飘落。
落在了闭眼而昧的女子腿上的无弦筝之上。
女子微微蹙了蹙眉,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