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揣摩

陈斯珩和庞禹盛在车里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见着前边远处两辆轿车迎面驶来,排前的车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走下两个人来,警惕的左右观望着,与此同时,随后的一辆轿车转进了会乐里弄堂。

庞禹盛发动了引擎,缓缓向前驶去,接近会乐里弄堂口时,他向陈斯珩提醒了一句,“你仔细看清楚弄堂里的那辆车。”说话间,刻意靠向驾驶座的椅背,让出左侧车窗的视野。

陈斯珩侧身朝着窗外望去,方才那辆驶入弄堂的车正缓缓的退出来,那辆凯迪拉克轿车的牌号,他并不陌生。

庞禹盛问了句,“知道这是谁了?”

陈斯珩没有回答,低头点了一根香烟,“没想到庞处长对人家的风月事也有兴趣。”

“这可不是风月事,是借着风月掩人耳目。”庞禹盛闻着车里弥漫的烟味,左手摇起车窗,踏着油门的脚稍加用力,加快了车速,继续说道,“每个礼拜五晚上的这个时间,吴锡浦都会到会乐里来。”

“不就是私会情人吗?”陈斯珩摇起半截车窗,侧仰着头,朝着外边呼出一道烟雾。

“你果真认为吴锡浦是在会乐里私会情人?”庞禹盛的脸上就只差写上不以为然四个字,“许佩珍的骄横和手段,想来你不会不清楚。可吴锡浦去会乐里如此有规律,他那位太太却一无所知,这难道不奇怪吗?”

“不管是什么,这种事,知道也是装作不知道的好。”陈斯珩说,“就算说出去,当事者确是不光彩,可打听这事的人更是让人觉着猥琐。”

“你是在故意装糊涂。”庞禹盛顿了顿,接着说,“我就再说一件事,吴锡浦的走私生意一大半都是跟重庆那边做的。要做生意就得先谈,这谈生意也得讲究效率,自然没有什么是比面对面坐下来谈更方便的。至于这谈生意的地点,会乐里这种地方掩人耳目就再合适不过。”

“庞处长,我已然是后悔今晚应了你的鸿门宴。”陈斯珩仰头吸着香烟,“你于我的算计是步步紧逼,刚才让我去敲诈张文勖,现在又想叫我去陷害吴队长。你觉着我这脖子上是比人家多长了几颗脑袋?”

“你误会了。”庞禹盛又一副笑脸,“我可没打算让你去揭发吴锡浦。我这是要提醒你,不要以为靠上吴锡浦就万事大吉了,终归要留条撇清自己的后路,不然到时被人连累,还一无所知,岂不是可悲?”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庞处长了?”

庞禹盛得意的一笑,“那倒不必,就当是我送你一份礼。”

陈斯珩又问了一句,“庞处长就不担心为我会去告诉吴队长?”

“你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蠢事。”庞禹盛笃定的说,“吴锡浦若是知道你和我今晚在会乐里附近监视他,你恐怕也不好解释吧,以他的多疑和手段,你觉得自己还能安稳吗?”

“庞处长好手段。”陈斯珩哼的一声冷笑,将指尖的烟头弹出了窗外,“看来我这条命是让庞处长捏在手心里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庞禹盛说,“我能给你的,不会比吴锡浦给的少。何况,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在吴锡浦那里还是一如既往。这对你非但没有坏处,更是多了好处,不是吗?”

陈斯珩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庞禹盛又说道:“张文勖的事,明晚这个时候我等你的消息。”说话间,取出一张纸条,递去陈斯珩手里,“这是我家里的电话,记住,明晚九点,我要确信你已经从张文勖那里拿到了十根大黄鱼,否则我即刻一通电话挂去涩谷徹平那里。”

陈斯珩将手里的纸条捏成一团,塞进了口袋,一句话也没说。

这晚,陈斯珩回到家时已然夜深,顾婉言始终在楼上的房里听着门外的动静,尽管有些困倦,却依旧忍着睡意等着。

陈斯珩上楼的脚步声,顾婉言如今已是再熟悉不过,门外,他还未到二楼,门里她便已然起身去开了三楼的房门,朝着楼下细声问了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庞处长请客吃饭。”

“喝了酒吗?”顾婉言问。

“那倒没有。”陈斯珩到了二楼便直接转身上了三楼,“帮我沏杯茶。”

“我这就去。”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里。

顾婉言一面沏茶,一面压低了声音问了句,“庞禹盛果真是想收买你?他想让你做什么?”

“我低估了这个庞禹盛。”陈斯珩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松了衬衣领口的几颗纽扣,一双手悬在扶手的两侧,向后仰着,“今晚他给我来了个先礼后兵。”

“怎么个先礼后兵?”顾婉言一面将一只小盖盅摆去他面前的桌上,一面挪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陈斯珩直起身,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一面端起那只小盖盅,一面将这晚的事说了一遍。

事情说完,一盏茶也喝得差不多了,陈斯珩又寻了一把折扇,展开来,问了句,“张文勖果真也是自己人吗?”

“他的确是自己人。”顾婉言说,“但庞禹盛对张文勖的怀疑应该只是猜测。”

陈斯珩于此不敢抱一丝侥幸,“万一庞禹盛手里有证据,这就有可能是故意给我下的圈套。一旦我从张文勖那里拿到金条,他就会反咬一口指控我收受好处包庇左翼分子。”

顾婉言却始终表现得非常镇定,“张文勖的身份非常隐蔽,暴露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假如他已暴露,庞禹盛不可能为了算计你而拖延对张文勖的抓捕。”

“那如果是庞禹盛已经派人盯死了张公馆,笃定张文勖跑不了呢?”

“这不大可能,庞禹盛不是一个偏好冒险的人。”顾婉言说,“而且上回在近郊别馆搓麻将时,我从虞若卿他们那里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些他的事。”

陈斯珩问道:“他们怎么说?”

“庞禹盛这个人性情古怪,对钱财没有兴趣,烟、酒、赌、色均不沾。”

“一个甘当汉奸的人,不可能清心寡欲。”陈斯珩说。

“没错,但他所求的不同常人。”顾婉言说,“庞禹盛自视甚高,他从中统叛变,只是因为不被重用,他一心想被人器重,出人头地。”

陈斯珩听到此,猜测道:“所以,以此来判断,如果他掌握了张文勖的证据,应该会尽快抓人,避免夜长梦多。何况上一回胶州路的事,他刚吃了吴锡浦的亏。”

顾婉言接着说道:“不难看出,庞禹盛这个人的性格有缺陷。就拿今晚的事来说,他先是威逼你,接着又让你看见吴锡浦和人私会,再向你抖出吴锡浦和重庆暗中交易。像是有意在暗示你,吴锡浦也不牢靠,他便好吃牢你,叫你老老实实照他说的做。而这几件事,都被安排在一个晚上,且每一环都是他亲自执行。换了你,会这么仓促又直接吗?”

陈斯珩若有所思的微微一摇头,“目的性太明显,处事太急躁。”

顾婉言分析道:“多疑、自负、缺少耐性、孤注一掷,这种人处事难免会有疏漏。”

陈斯珩于思忖间喃喃自语,“庞禹盛就算有疏漏,我们眼下也是处于被动,除非有机会反客为主。”

“说的没错,但要有计划的一步步来。”顾婉言说,“我明天上午先去云裳服装店,让老范尽快转告‘渔人’和张文勖,做到有所准备。然后我就去找虞若卿,有她出面,庞禹盛又没有切实的证据,这事至少能暂缓,为我们争取应对的时间。”

陈斯珩仔细琢磨了一阵,说道,“这件事不宜找虞若卿,明天中午你找家餐厅,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约到许佩珍一起吃午餐。”

“为什么是许佩珍?”顾婉言不解的问,“庞禹盛万一果真抓着吴锡浦的把柄,那吴锡浦必然要有所应对,到时候许佩珍恐怕也是自顾不暇。”

“未必,你忘了,吴锡浦之前走私去重庆的货能运出上海,是托了聂辰轩,而以聂辰轩的谨慎,这事断然不会瞒着黎仕邨。何况聂辰轩在日本人那边还有门路。这些人,都脱不了与吴锡浦的关系。”陈斯珩说,“庞禹盛就算查到了吴锡浦什么把柄,也很难凭此就扳倒吴锡浦。倒是许佩珍如果知道庞禹盛在算计吴锡浦,以她的性格,必定会要寻着庞禹盛大闹一场,她背后有帮派势力,真要对付起庞禹盛来,恐怕庞禹盛也顾不上其他事了。”

顾婉言细想了一阵,只觉这也不无道理,于是又问道:“那我要怎么对许佩珍说?”

陈斯珩一根手指轻敲着额头,仔细的整理着思绪,向顾婉言仔细说了一遍。

这晚,庞禹盛将陈斯珩送到胶州路后,回到家住的弄堂。

庞禹盛住的地方是黎仕邨安排的,一幢两层带阁楼的石库门房子,和大多建来只为出租的房子一样,楼门开在一侧,且是单开的,进了门右手边就是楼梯,左边是隔断的客堂间和后厢房,右边是上楼的楼梯和灶披间,叫一条通去后门的过道从中隔开。

庞禹盛两夫妇住着二楼的两个房间,一间朝南的用作起居室,对面朝北的用作卧房。

楼下住的是行动一队的队长沈寒青,因为是一个人,便只占用了客堂间。过道尽头的后门平日不仅锁着,还从里边用一根木棍顶在门上。而房子正脸的墙门里什么人进来、什么人出去,住着客堂间的沈寒青都是随时知晓。也正因此,庞禹盛每晚在楼上睡觉才有了几分安稳。

庞禹盛将车停在弄堂口的路边,一路走了进来,方才进了天井,还未及拴上墙门,后边客堂间的灯光亮了起来,透过窗帘映在天井中,晕染开昏黄的一片。

庞禹盛进了楼门,便推开客堂间的屋子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事情办妥了?”沈寒青倒出冰镇过的酸梅汤在一只盖碗里,摆去靠墙的一张八仙桌上,又从桌下拖出一张凳子,在桌边坐了下来,“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今晚很顺利。”

“我既是做足了准备,哪有不顺利的道理。”庞禹盛说,“我就说你是多虑了,这个陈斯珩不过如此。”

沈寒青往面前一只德化窑盖碗里倒出酸梅汤来,冰块在暖瓶里边晃出叮咛哐啷的响声,俨然玻璃的瓶胆随时都会破成一地的碎片。

“不要小看了这个陈斯珩,他既能在聂辰轩和吴锡浦面前左右逢源,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得到黎仕邨的信任,足以见得他的本事。对付这种人,稍有不慎,便要被他反咬一口,就像上回谢亮的事。”

庞禹盛听着沈寒青这话,心里很不高兴,“他的手段能高明到哪儿去,上回的事不过就是碰巧,说到底,还是因为借着吴锡浦。”

“你要真这样认为,又何必再去算计陈斯珩来节外生枝。”沈寒青端起盖碗,一连喝了两口酸梅汤,又用手背在脖子上触了触,确信刚要出出来的汗又逼了回去,这才将手中的半碗酸梅汤放去桌上。

庞禹盛端起面前的白瓷盖碗,将酸梅汤一口气喝了下去,禁不住皱起眉毛,一个寒颤,眯着眼睛,一只眼睑不听使唤的颤着,说道:“这个陈斯珩的确聪明,但聪明的人往往想的就多,有些事,思虑多了,反而会出错。”

沈寒青一叹,“我看你还是对之前谢亮的事耿耿于怀,急着以牙还牙。但我觉着这个陈斯珩未必就好对付。”

庞禹盛自信的说道:“他好不好对付,试过这一次就知道了。以我的直觉,这个陈斯珩和地下党应该有勾结。”

“就因为吴锡浦上回在胶州路的行动扑空?”沈寒青说。

庞禹盛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可疑吗?”

沈寒青说:“可我的眼线说,聂辰轩此前调查过陈斯珩,查得很仔细。如今陈斯珩又被重用,想来他是没有问题的。以聂辰轩的谨慎,这调查不该有疏漏。”

“聂辰轩查过又怎么样。那晚,吴锡浦出动了那么多人,结果一个活人都没抓到。”庞禹盛说,“偏偏就是在陈斯珩家住的一带,这难道不蹊跷吗?”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沈寒青说,“那晚、我派出去秘密监视的人也跟丢了,而且吴锡浦派去跟踪的人是在电话亭里被杀的。

据我的人说,吴锡浦派去跟踪的人交替着去过好几处电话亭,应该是以此逐步联络行动的人跟进。可正常人哪有逢着电话亭就进去挂一通电话的,我看就是他们只顾了盯着目标,没想到目标还有掩护,所以早已经暴露了,才会在电话亭里被杀。

由此看来,谢亮说的没错,地下党的交通员不是单独行动,他们行动时的确有人在暗中掩护。是我们低估了对手,没有发现,就以为并不是所有交通员都有人暗中掩护,但其实对方是伪装老手,瞒过了我们的人。”

“就算你说的没错,果真只是巧合,上次行动失败与陈斯珩没有关系,姓汪的当年有句话也说的没错,宁可错杀千人,不使一人漏网。”庞禹盛说。

“有时候,你未免有些偏执了。”沈寒青看得出来,庞禹盛只是放不下与吴锡浦的旧怨,咽不下此前谢亮那件事堵在他心里的一口气,好言劝道,“不要说算计了陈斯珩会对吴锡浦有什么影响,就算是扳倒了吴锡浦,你我果真就能从此平步青云吗?”

庞禹盛沉下脸来,“听你这意思,是想去和吴锡浦讲和?”

“讲和倒也没那个必要,但至少不必再去与吴锡浦针锋相对。”沈寒青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黎仕邨此前给你许多误导,就是为了让你觉着,只要你斗败了吴锡浦,往后便能青云直上。可你仔细想想,黎仕邨为什么要引你去和吴锡浦斗?说到底,他黎仕邨不过是拿你我当一手棋罢了。到头来,我们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你说的这些,我如今又怎会看不出来?”庞禹盛愤愤然一句,可紧接着,他便又自信的说道,“不过这一回不同以往。你就看着好了,到时候,不管是吴锡浦还是黎仕邨,有他们大吃一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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