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督山周围已经是森罗列阵之象,种种营寨绵延千里不止,数以万计的大旗,迎风飘展。
而在此等营寨之外,还有那些大势力打造的神兵利器,兼具有承载门人的效果,宝塔,铜殿,浮空大舰,形如山岳实则内部如同蜂巢的剑冢等等。
原属于天督山麾下的兵力,加上最近陆续应邀而来的正道各方之后,总人数已经达到了三百万众。
从那些最为显眼的旗帜来看,其中,有道门诸脉,昆仑水晶湖,真武,青城,崆峒,太乙道院,句曲山,阁皂山,龙虎山,明庶门,仙霞派,阆风派等。
有佛门诸脉,白马寺,天王寺,大慈恩寺,飞来峰,幻海寺,千叶禅院等。
有儒教各脉,白鹿洞书院,武炼师门,青箱学,文成王丘家,武成王敖家,江右派,南中派,王门,北王门,正学书院,文明书院,桃花岗等。
除这三教以外,又有经历过上一次天督传位的大大小小一些门派,如步云山庄、炼剑山庄、灭剑阙、情花谷、紫荧古院、吟宵醉道、泉势千秋、瑶仙宫……
还有许多在最近几百年内兴起的帮派联盟,也不乏慷慨高歌之士,披甲执锐,高举战旗,粗略一看,也是漫山遍野,有响遏行云的声势。
至于那些以个人行事而闻名,反而盖过了自己出身派门的一方豪杰,江湖散人,甚至于一些亦正亦邪的枭雄人物等等,更是千枝百流,不胜枚举了。
五皮郎中来到天督山附近之后,出示了天督使者的谕令。
方云汉就看见远处山顶上有一道镜光如柱,照落下来。
即使是在白天,那道光柱也是清晰可见,显得极其明亮,不逊于正午太阳的光辉,然而真正落在身上的时候,却是和而不烈。
只不过这一道光柱照下的时候,就连空气中最小的微粒都会被照的纤毫毕露,甚至能够看到人的念头波动在从大脑等方位传出的时候,也被这光芒照射出来,显示成一圈圈涟漪。
不过这种关注也只是笼统的照射人的神魂念头,并没有深入刺探记忆想法的感觉。
光柱照在方云汉,五皮郎中和傲迎锋身上,持续了大概有半刻钟之后,镜光忽然一深,光柱里面那种洞察万物的性质,被转化成一股奇妙的柔缓吸力。
神光接引,使得他们如同身处在一条无需自我行动的传送通道内,向着山上飘去。
方云汉的视线逆着这道光柱看去,身在半空,已经能够望见山上的风景,最先映入眼中的,就是上千座明镜台。
这千余座明镜台,都是以青玉为基,供奉着通体银白,径约丈许的大镜,镜框和玉台之上都有着许多图腾中的花纹,镜子背面则刻录有三教经文,镜子背面的中心处必然镶嵌宝珠。
明珠灼灼,有某一部分隐在暗中的人通灵感应,借助那些珠子的转动,操控所有明镜,向各方照射过去。
“这水天千道鉴,原本是上一代道门共主水晶湖主人,邀请数位好友一同打造的一套神兵,后来儒门上代一众高手也参与其中,大乘佛尊听说消息之后,亲自为其开光点化。”
“千面宝镜之力,集洞察,接引,守护,攻伐于一体,而其中最令人拍案叫绝的一种巧思,是在三教经义之中,各取部分,借取三教数万年来,亿万万门众曾研读经文留下的人道念力,汇聚成千轮人道灵光,深藏于镜体之内。”
“此种灵光,不会主动窥探登山者的记忆,但却会引起外族自身的本能反意,一阴一阳谓之道,那种反意冲动,近似于大道规则的层面,是八荒之中任何对人族怀有敌意的外族都无法隐藏的。”
五皮郎中在这样的接引神光之中,极其放松,面带微笑的讲解道,“这千轮明镜铸成之后,水晶湖主人反而觉得功用太过,光是留在道门之中,未免大材小用,就移交给天督山,成为了天督山上新设的第一道登山屏障。”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山体大约三分之一的高度,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门户。
这门户实在极高,就算他们三人被光柱接引,飞在半空,依旧要从这门户的中段穿过。
这又是一套攻防一体的异宝。
天督山从山脚到山顶,分八方八道,共有八条山路,每一条山路之上,都有九座牌坊门楼。
在水天千道鉴完成之前,这八九七十二座牌坊门楼,才是天督山上万年风霜,屹立不倒的重要防卫设施。
虽然这些牌坊门楼,在洞察能力方面,是比不上千座明镜台那种接近天地规则一般的程度,但是论起镇压封禁之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八九玄门天将大阵”一旦发现有半点异动,全面开放阵法之力,足可以勾连中土数十万里山水地脉之气,汇聚中央戊己,形成封神台。
天督立足封神台上,点将杀神,当年山川之父,都曾经在此大阵之下,被锁住神魂,连斩十二刀,魂体碎裂如云,遮天蔽日,遭受重创。
方云汉他们过了这条路上的九重门户,入得山顶,就见宫殿错落,过道穿插井然有序,飞檐小顶,处处紧凑而不逼仄。
其中最大的那座宫殿里面,似乎有数万道半尺大小的身影盘踞各方,漂浮于半空之中。
方云汉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因为这座大殿内部空间,进行了扩张,内里实际的大小,至少要比外界看起来大上千倍,所以正常体型的众人进入那座大殿之后,旁人若从外界去观看,反而会觉得他们的身影缩小了。
而那里所有的身影,都共同仰头观望着一座巨大的投影地图。
五皮郎中来到这里,折开背后背着的那座药箱,药箱子里面顿时飞出一卷图录。
那一张图,飞入中心大殿之后,立刻虚化,也变的如立体的投影一般,群峰从卷面之上突兀而起,河川下沉,谷地凹陷,刚好补上了那座投影地图的最后一块空缺。
投影地图前方,一个面色古板严厉,眉目凛冽如袅的法袍男子往殿外看来,神情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和缓,对着五皮郎中点了点头。
“那位便是徐帝君麾下右护法,燕地命燕兄。”
五皮郎中说道,“之前我和迎锋去中土边境执行的那项任务,就是刻画东南一带的山川地脉,并标注当地的元气特性。”
方云汉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这个世界的中土边境,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八荒大战,百族高手的鲜血元气,都浇沃在那些山水之上,数万年的煞气积累下来,可以说每一座山脉谷地,都已是穷凶极恶的风水地理。
那里的地脉之中,不知道沉淀了多么浑厚的力量,恐怕只要有五里长、半里宽的一段地脉之力释放出来,放在地球那里,就足以掀起九级以上的大地震,而且更会有弥天极地的血腥气息,趁机泄露出来,红光掩日,血染河山。
此等庞大的力量,中土有识之士,又怎么可能不利用起来?
不过,因为原本风水的不同,死在那些地方的高手身份、力量属性也各有不同,所以,演变出来的地脉元气还是具有不同的特性。
这就需要本身修为不足,精通风水的天督使者,亲自前去考察,绘制各地的地形地脉特点,汇总到天督山这里。
然后,再由天督山的众护法,召集人族各方高手,为他们讲解这些地脉的特征,安排那些人族势力,分别驻守到适合他们发挥的地方。
“……东南一带的地脉图录,也已经到了,那里原本是与妖族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地脉之中沉淀的基本都是妖血真元。”
可以听到大殿里面传出有些遥远的声音,那是燕地命在诉说,“佛门的诸位大师,一向更善于针对妖族,驾驭之后,反过来用于加强自身的功法神通。”
“只是,三教总坛的主力,在战争初期不可妄动,要等战局有了一定的清晰度之后,才由他们灵活调配,决定驰援哪方,所以,单以此定佛门诸脉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镇守东荒、东南一带。”
“便请葬魂皇、玉天玑,及驭兽斋配合,中土龙族九部之中,也分出一部,借助龙威压制妖气……”
虽然东南大荒的妖族,现在已经被方云汉杀的差不多了,但是,正如人族会借助东南边境的地气来作战,八荒异族中的其他种族,也不会放过东南大荒这么好的古老战地,很难猜测,到时候会有多少种族,选择从那边发动攻击。
中土边境的任意一个方面,都绝不可轻忽。
这时,大殿另一边转出一个面容和祥,令人如沐春风的鹤发男子。
他身穿与燕地命相似的法袍,只不过后者法袍之上绘制的云纹飞燕,如袅如鹰,而此人衣袍之上所绣的丹顶仙鹤,比真实的仙鹤还要飘渺空灵。
“鹤天行,见过天外尊者。”
鹤天行背负剑袋,手挽拂尘,语调温文尔雅,先向方云汉行礼之后,又向五皮说道,“五皮,迎锋,一路辛苦了,还是从前的那几间房,先去休息吧。”
“不必。既然已经备战,傲迎锋岂可缺席?”
傲迎锋朝方云汉点头一礼,算作告别,便大步迈入了中心大殿,跨过门槛的一刻,他身影也骤然缩小,飘向座中。
五皮郎中手里轻轻晃动旗幡,笑道:“左护法,我是天生劳碌命,跑去休息反而牵肠挂肚,伤了筋骨,还是行行好,让我也去寻个座位吧。”
鹤天行目送他也踏入那座大殿之中,纵然已经司空见惯,心中仍不觉微微一叹。
这左护法,既为这样的人而欣喜、激赏,却不免想到,满座的枭雄英豪,知交故旧,这番杀劫之后,又有几人能够重逢?
拂尘一摆,仿若要扫去心头点滴尘埃,鹤天行面上神色不改,依旧和煦笑着,向方云汉说道:“尊者,请随我来。”
方云汉跟着他走,深入山中,也不曾细数过了几重宫阙,最后在一座高楼前驻足。
鹤天行立身门前,单手一引,作出邀请的姿态,自身显然是不会跟进去了。
方云汉独自踏入其中,视线在遍布整座楼阁的种种图腾法咒灵光之中,缓缓抬起,气息肃然。
初代天督泉州仙翁,二代天督唐傀戏,三代天督闽传子,四代天督……二十四代天督通天真人……三十七代天督炎云郎君……
对方云汉来说,这只是陌生的名号,但整座楼阁之中的那些图腾,符咒之中的一点存神,甚至都在向无灵无识的灵位叩拜。
如果这些灵位不是放在这样的一座清静宁和的楼阁之中,光是人道念力簇拥而来,形成的异象,就会大幅度的干涉现实,塑造出一尊尊势盖天下的万丈神像。
这里,供奉着数万年来历代的天督灵位。
他们本来都已经是长生久视,万年不老的境界,继承司天之座后,只余千年之寿,全该算是英年早逝,但这些灵位之上,却绝无半点不甘之气。
魂消魄散,形神俱灭,连一点真灵,都未必可以保留,就算是亿万万人族历代以来的纪念,也最多是捏造出新的神像灵性,而无法为他们重聚昔日的魂体。
实际上,以这历代天督的实力,只要有一点早些传位、保存寿元的想法,也未必就无救,只是每一代域外八荒尽起大战之时,没有任何一个卸任的天督,会存着避战自保的念头。
他们往往在最虚弱的时候,还要面对最强盛时也未必能压过的对手,为自己的后辈,争取时间。
如此前仆后继,终究化为尘埃,和光而同尘,人间不复相见。
方云汉抬手,从虚空中捏住了一缕念力,便感受到了那如同浩瀚海潮的感激崇敬与怀念。
他神色更为庄重肃然,先天之气,捻成三柱神香,规规矩矩的敬了一礼,插在面前的香炉之中,纵然是全然陌生的先贤,也值得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为此感同身受,生出敬意。
楼中又有人走来,高冠博带,衣襟皂白,也手捏着三根线香,上前敬入香炉之中。
这是一个老人,须发银亮,身形薄而不弱,瘦而不枯,发量茂密,从耳前垂下的两缕发丝,都润如狼毫。
他上完了香之后,仰望众多灵位,缓缓开口。
“先辈英烈如斯,可老夫早年但凡来到这里,缅怀之余,却常觉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能否持之以恒,不偏不悔,不堕了这份荣光。”
“毕竟千年光阴,看似漫长,但真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候,人心从少年意气到了衰老不堪的时候,我也不敢保证,自己那时候的想法,是否还如当年接任的时候一般纯粹。”
方云汉同样还在望着那些灵位,口中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呢?”
徐帝君退了半步,微微一笑:“六个月前,司天之座示警,老夫自知寿元将尽,却没有如果新年所担忧的一般,对我的选择产生动摇。”
“真正到了这一步才发现,荣光与否,英雄与否,纯粹与否,都不重要。无论会不会因衰老而自哀,这一份不可辜负的责任,都会催着我,继续走在当年立志愿求的道路之上。”
“年老体衰的徐某太软弱了,就算是想要反悔,又怎么挣脱得了千年以来,每时每刻,万万万数的徐竹初,为我做下的决定。”
他字字句句说的平凡,看似并不激情,却正是坚定到了理所当然的程度。
话音一落,徐帝君侧身看向方云汉,拱手拜下,道:“尚未谢过尊者现身东南大荒,解救我人族千万子民。”
“我也视自身为人,这本是该做的。”
方云汉让过了他这一拜,轻笑道,“五皮和傲迎锋谢过我,大乘佛尊谢过我,你又要谢我,难道只因为我做了这一件事,以后你们每人都要谢我一遍吗?”
徐帝君摇头说道:“老夫这一拜,是向尊者致谢,也是致歉。”
方云汉道:“嗯?歉意从何而来?”
“老夫已经知道尊者在追查关于那重生印记的事情,老夫确实掌握有相关的线索,知道那源头何在,但是……”
徐帝君摇头,“我非但不能以此为酬谢,甚至还要借这个线索,为一点私欲,要求尊者再做一件事。”
方云汉心中早已明白,古井无波道:“你说吧。”
听徐帝君之前这几句话,方云汉就知道,风吹休他们也许正处在什么奇特的地方,无从对外界进行大规模干涉,不然的话,以人族天督的立场,绝不可能对元荷那样的家伙如此淡然处之。
徐帝君说道:“这九天十地之内,此刻唯有老夫,能够确信那源头何在,若是尊者为中土在八荒大战之中,牵制住七罪魔君,传位完成之后,新一代的天督就会得到我所留下的信息,将这消息交出。”
方云汉说道:“这算是私欲吗?”
徐帝君眼神之中有些许惭愧,说道:“尊者解救人族,已是高义,但若要你一直牵制七罪魔君,却恐怕有败亡之危,胁迫无关之人搏命,无论如何,皆非正道。”
“你也应该知道,我与七罪魔君有约在前,等那只蛾子烧完的时候,我们必有一战,不管他是怎么看,反正我是把这当做极尽之战来看待。”
方云汉目光灿然,朗朗笑道,“如果不斗到极尽,去到生死的边界,我又怎么能够领会到,那大道殊途之中,会是何等的壮丽。”
他不说什么心中不平气,为人族而愤怒等等,专挑心中的另一个理由来讲,却也同样出自真心。
自从确立道标之后,无论他做什么,都是贯彻自我的真实之道,再无从前的半点犹豫伪饰、复杂不决。
“不过……”
方云汉话锋一转,“你既然要立约,我也允你,刚好我也想看看中土的天督,到底达到何种境地。”
他伸出一只手来,“便击掌为盟吧。”
徐帝君凝视数息,笑道:“就依你所言。”
人族天督一掌起时,万世至纯的盘古神辉自然泛生于掌心。
盘就是龙,盘古就是指最古老的神龙。
盘古神辉,是直接继承自创世神明——造父之龙的力量。
虚空万顷倒转,化作一道混沌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