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由远及近,从下而上,竟丝丝缕缕地绵绵不绝起来。魏尺木虽不知这声音出自何人之口,也不知人在何处,可这人却一口道出了古波的底细。
古波的确是倭人,本名唤作安倍古波,是日本阴阳师两大古老家族之一安倍家的族人。安倍家与贺茂家并行于世上,齐名于天下,两大家族数百年间暗斗不止,明争不断,都想压过对方一筹。直到二十几年前,安倍家最厉害的一位长老,也是当时阴阳寮的两个阴阳头之一,忽然间销声匿迹,安倍家自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与贺茂家争雄。二十年以来,安倍家的势力急速衰落,一落千丈,几有累卵之危。
当时,安倍家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便让家族里武学天赋最高的安倍古波逃离了平安京,远到中土寻求武学高人,偷学中土武艺,以期武功大成之后,重振安倍家的荣光。
年方十八岁的安倍古波到了中土之后,机缘巧合之下,遇着了道家宗师大成子。大成子见古波天赋惊人,更兼道心坚毅,便收为传人,传其道家绝学《若水道》。
后来,大成子无意间察觉到古波是倭人,又是日本阴阳师安倍家的族人,不禁怒火中烧,欲将其毙于掌下。大成子一掌拍出之际,心中却忽然一恸,不禁念起他年幼聪慧,是个少见的奇才,又顾及师徒一场,不忍就此伤了他这条性命,便将之逐出了师门。大成子虽未杀安倍古波,却责令他终身不准再返回中土,也不准以道家传人自居,否则必亲手杀了他。大成子秉性清高,向来不容有点污微瑕,常常以此事为耻,之后便自称从未收过徒弟。
不久,大成子便被鬼谷子联合儒释道三大掌教困在了离魂宫。安倍古波没了大成子拘束,便开始以道家传人的身份厮混江湖。再后来,安倍古波便入了百家盟,颇受项吾重用;又卧底于盐帮,一直做到了风堂堂主。
安倍古波身负家族使命,又爱武成痴,在百家盟与盐帮期间,不断偷学各家各派武功绝学。不觉二十年已过,其武功之庞杂,其见识之广泛,只怕当世已无人可比。
安倍古波忽然听见这声音,竟深深惶恐起来,心底喃喃道:是他……他怎麽会在这里?
他认得这声音!
安倍古波虽然心中恐怖,可钟离秀却不能不杀,因为他还要回到中土,还要回到百家盟之中。百家绝学的高深莫测、神奇瑰丽,让他欲罢不能。而钟离秀却知道他的身世秘密,知道雷渊之死的真相,所以他一定要杀了钟离秀,才无后顾之忧。
至于魏尺木,他倒不甚担忧,因为魏尺木的话,中土不会再有人相信。安倍古波也知道魏尺木如今武功大进,只怕今日并不能轻易杀了他。
一念及此,安倍古波忽然催动身后的斑斓大蛇。那大蛇双瞳迸发出五彩的光芒,跃然而出。安倍古波积攒了许久的气势,顿时倾泻了出来。这股披靡之势冲向的不是魏尺木,而是重伤倒地的钟离秀!
与此同时,为之掠阵的那两个阴阳师,也不约而同地出手,分别荡起长剑,从两翼斜刺钟离秀。三人未出一声,却配合十分默契,眨眼间已将钟离秀定成了一个必死之局。
魏尺木早有防备,见安倍古波气势尽发,当下冷喝一声,刀掌齐出。忽然间刀芒大盛,有夺天之势,只听得咔嚓咔嚓之声不断,那两个阴阳师的长剑当即断成了数截,跌落在钟离秀身侧。那两个阴阳师更是倒飞出去一丈,各受了不轻的内伤。
魏尺木一刀才出,同时一掌凝实,正抵住了大蛇的蛇头!魏尺木体内的冰寒之气悉数催发,只见那条五彩斑斓大蛇的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渍,眨眼间那层冰渍已漫过它的全身,直到尾尖!冰层晶莹明亮,五彩之色映射其上,像极了一条璀璨生辉的冰龙。
魏尺木一掌之下,竟将那大蛇式神生生冻在了空中,动弹不得。就连大蛇身后的安倍古波都受了这冰寒之气的影响,一时气息受阻,身心冰凉!
魏尺木以一己之力拦下三人合击,还伤了两个阴阳师,连忙调整气息,以应对安倍古波接下来的百般手段。然而安倍古波并未急着再出手,那条五彩大蛇仍冻在空中,魏尺木心底却一阵莫名不安。
果然,下一瞬他便听得一旁的钟离秀低吟一声,倒在了地上。她的斗笠滚落一旁,露出一瀑青丝和一张惨白秀丽的面庞,腹部的血如汩汩流水。
魏尺木闻声侧目,只见一个灰衣蒙面的精瘦之人从地下破土而出,斜掠一旁,手上一把短匕血迹淋漓。
魏尺木不由低呼道:忍者!
原来钟离秀身下泥沼里一直藏着一个深谙土隐术的忍者。那忍者趁魏尺木招架另外三人之际,从地下将苦无向上奋力刺出,深深刺入了钟离秀的腹部——这才是安倍古波的致命一击。
安倍古波则趁魏尺木分神之际,凝聚心神,收敛气力,要将冻在空中的式神收回来。只见那条斑斓大蛇的鳞甲忽然光芒四射,将身上的冰渍一举撞破,接着便摇头摆尾,吐信瞪眼,飞回安倍古波的身后。只是,它的精神却萎靡了起来。
安倍古波气息微喘,强忍着式神受损的心痛,冷笑道:看来你与忍者也交过手了!
魏尺木横眉而对。如今强敌环伺,他一时也顾不上救治钟离秀,只能任其血流不止。
就在此时,安倍古波,你竟然回来了……的声音忽然炸裂开来,弥漫四野八荒,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如在耳边低吼一般。
安倍古波心头又是一震,他来不及确认钟离秀的生死,也顾不得再与魏尺木角力,当下不敢多想,立即收了式神神通,率先掠了出去。其余三人见安倍古波如此失态,知道这附近有顶天的狠角色,也慌慌张张退走了。
魏尺木并不强追,当下伏下身去为钟离秀封穴止血。钟离秀却缓缓摇头,声音依旧干瘪沙哑:没用了。
魏尺木不言,自顾自地为之缓缓输送真气。钟离秀抬头看着魏尺木,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缓缓道:魏尺木,人皆叫你刀屠,依我看……你却是个天下少见的侠义英雄……
魏尺木闻言泛起一丝苦笑。钟离秀抬起右手,手指搭在腕上青的剑柄上,眉头有无限的留恋和缱绻,低语道:这是我初习武时杨老帮主赠我的软剑,它陪了我十几年,我不忍它就此埋没异国荒野,今日便将其赠予你,以免宝剑蒙尘,还望你好生待它……
魏尺木拔出深插在土里的腕上青,道:待我回到中土便将此剑还给盐帮。
钟离秀却道:盐帮已名存实亡……帮里也没有再配得上它的用剑之人……再者,若留此剑在盐帮,只会招来无谓的祸端……
魏尺木又不语。钟离秀再道:钟离还有一事要劳烦魏大侠。
魏尺木看着她,她的眼皮已经低垂下来,盖上了那双如霜如月的眼眸。钟离秀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魏尺木只能俯下身子,将一耳贴近她的唇边,才勉强听的清。
钟离秀道:我死之后,烦你烧了尸身,将我的骨灰带回中土,洒在洞庭山脚,太湖水中……好麽?
钟离秀声音虽然沙哑低沉,此刻却流露着凄凉不堪、悲哀无限,最后好麽两个字还带着无尽的柔和。魏尺木不觉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将之强压了下去,只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钟离秀闭着眼自然看不见魏尺木的点头,可她嘴角还是泛起了一道微微的弧度。她似乎笃定魏尺木会将她的骨灰洒在洞庭山脚,太湖水中,她便可以与那山那水,与杨半湖、雷渊,与她的家、她的梦永远地在一起了。待到春来,湖水微漾,山色初新,有鱼潜水底,有鸟鸣林间,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出一声,亦无人打搅,没有杀戮,也没有仇恨——那该是一个多美多好的世界啊。
魏尺木看着钟离秀嘴角的笑意,心道:若我能活着回到中土,一定将你的尸骨洒在洞庭山脚,太湖水中。
钟离秀似乎听到了这句承诺,嘴角的笑意定格,就此命绝。堂堂盐帮暗堂堂主,名剑腕上青之主,竟惨死于异国他乡!
魏尺木将钟离秀的身子平整地放在地上,尽管钟离秀再也听不见,他还是低语出声:我去了桩心事,你先在此歇着。言罢,起身再行。
魏尺木又往里走了许久,终于窥见一座矮山。连绵有十几里,高不过二十几丈。魏尺木双目绽若闪电,轻易间便寻着了那隐蔽的洞口,也窥见了草木间的星星点点。
洞口深处,贺茂风华则笑道:来了。
小洛侠知道贺茂风华说的是她的师父魏尺木,忽然睁开一双美目,冷瞥了他一眼,道:你死期到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贺茂风华心头一凛,旋即阴狠道:我可是给魏尺木备了一份大礼,希望他有福消受。
小洛侠不接话,鼻翼扇动,轻哧一声。可她看着贺茂风华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又不禁开始为魏尺木担忧起来:唉,倒霉师父呀,你为甚麽要来呢?当真是心疼我麽?
魏尺木对五行之道虽然熟悉,却不懂阵法,以致于连眼前的五行迷踪小阵也破不开。他尝试半天,乱闯一气,只见草飞木移,变化诡谲,令他进退失据,硬是踏不进洞口一步。魏尺木不觉气馁,只得叫道:贺茂风华,魏某孤身而至,你又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贺茂风华知道这是魏尺木破不开阵法的托词,脸上鄙夷之色更甚,回道:呵,我且放你进来罢!
贺茂风华将近洞口,将脚下的盘口大的石头往外连踢了五块,分落五个位置,轻笑道:踏着石头,即可入阵。
魏尺木踏上一块石头,眼前的草木立即分离,让出一条羊肠小道来,他一连踏了五块石头,终于来到了洞口前。魏尺木回头看去,草木依旧,哪里还有甚麽羊肠小道?他只得暗暗记了那些石头的方位,这才向洞中走去。
魏尺木在洞府中看见小洛侠安然无恙,心中松了一口气。贺茂风华当先开口道:东西呢?
魏尺木则冷声回道:放人。
贺茂风华眉头微扬:你可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魏尺木口吻不改,道:你若放人,东西给你,我来日再杀你;你若不放人,我今日便杀你。
贺茂风华仰天而笑,只是笑声愈发阴鸷,笑罢,道:你这样说话不怕我先杀了你的宝贝徒弟?
魏尺木道:若杀了她,你便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我也可以放手而为了。
贺茂风华玩味道:如此说来,你不在乎这丫头的死活了?
魏尺木斩钉截铁道:不甚在乎。
小洛侠初时还在心底感激魏尺木冒险来救她,如今听了这话,心中忽然冰冷,亦黯然神伤起来。
贺茂风华讥道:你若不在乎这丫头的死活,何必来这一趟呢?
魏尺木道:因为你既然招惹了我,我必杀你!
贺茂风华心底猛然一凛,暗道:这个疯子!
魏尺木将五德始终玉佩握在手中,冷喝道:你若不放人,此佩立碎,届时魏某必全力相搏,以雪此耻!
贺茂风华心中冷笑不已:纵是把人放了,你以为便能逃出我的手掌心麽?哼哼,真是不自量力。
贺茂风华面上却是讪笑两声,把小洛侠向前推了一把。小洛侠缓缓走到魏尺木身旁,一副冰冷模样,不言不语,似乎还在为魏尺木的话生气。
魏尺木将手中的玉佩扔给贺茂风华,道:玉佩给你。
贺茂风华接过玉佩,仔细验看一番,其上果然弥漫着一丝上古的阴阳气息,心中不禁大喜,道:你倒是守信。
魏尺木转身,道:我们可以走了?
魏尺木啊,你倒是想得美啊……贺茂风华先是长笑,接着他的声音便忽然阴沉起来,笑容收敛,怒道:我还没报你毁扇之仇呢!